谢尔顿‧沃林(Sheldon S. Wolin)这个名字,对于国内政治思想界而言,恐怕并不大为人所熟知。笔者视野所及,唯有台湾政治思想史学者钱永祥先生十分看重沃林的思想史研究,曾以沃林的看法来解读中国近代自由主义思想的某些特色,此外则难见关于沃林的只言片语。说来也不奇怪,按照美国政治思想的光谱来看,沃林属于坚定左派阵营,自然无法与90年代国内反激进、反左翼的主流思潮相合拍,而且在许多人看来,这位在1960年代积极支持伯克利大学的言论自由运动(Free-speech movement)的政治左派,难免会让国人联想起数十年前的政治运动,唯恐避之不及,更谈不上深入理解。在90年代的中国思想界,走红的是罗尔斯、哈耶克、柏林这些自由主义思想家,而另外大行其道、被后现代思潮所推进的文化左派们,更和沃林这种“要在街上学习政治”的“硬左派”趣味相左,沃林不为人所重视,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不过在美国,沃林却名气甚大,这位在二战当过轰炸机飞行员的政治理论家,不仅在UC伯克利大学建立起一个紧密的政治学研究圈子,而且从1973年起,他转入普林斯顿执教,在那里培养了大批政治理论学者,如著名女性主义政治学家Wendy Brown,阿伦特研究专家Dana Villa,以及极富传奇色彩的民权人士Cornel West(他深受哲学家罗蒂影响,自称为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同时他还是一位演员)。除了广育天下英才之外,他在美国的公共政治生活中也扮演着相当积极的角色,早在1960年代,他与同僚John H. Schaar教授积极参与伯克利的学生运动,他们在《纽约书评》上发文批评伯克利大学压制学生言论自由,认为伯克利已经沦落为“知识工厂”,与“教师”与“学术共同体”的初衷背道而驰。 1960年,也就是他在伯克利任教时期,他的成名作《政治与构想:西方政治思想的延续和创新》(Politics and Vision: Continuity and Innovation in Western Political Thought)出版,成为几代政治理论学者的重要读物,在2004年,沃林推出了该书的增补版,增加了足足7章内容,让人不禁感叹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虽然“壮士暮年”,仍然 “雄心不已”。 早在增补本出版之前,沃林就曾在《The Nation》上撰文,提出他在此书中的一个新看法:今日美国已经形成一种“颠倒的极权主义”体制。其理由是,美国借助伊拉克、阿富汗战争,变成一个新的“帝国”与“超级力量”,政治被党派和利益财团所垄断,公民被矮化,被排斥在政治参与之外,尽管这种政治体制一方面仍然在歌颂民主,但是一面却拼命地想让公民安于“私人性”的日常生活中,从而将权力集中起来,形成一股越来越强大的总体性力量。初听这一判断,读者或许很容易简单地将沃林视为一个激进、顽固的左翼理论家,不过要了解这一判断的思想根源,我们或许还是需要回到他的这本皇皇巨著。 将政治哲学以历史化的方式来考察,这并不少见,比如1937年出版的萨拜因的《政治学说史》,以及列奥‧斯特劳斯所主编的《政治哲学史》,都算个中出类拔萃之作,而另一位立志重写政治思想史的沃格林,因在写作过程中发现萨拜因《政治学说史》的理论缺陷,放弃了未完成的《政治观念史稿》,转而写成了五卷本的《秩序与历史》。比较来看,萨拜因认为人类政治活动是一种理性的、有意识的行为,斯特劳斯则会认为,政治哲学追问的是“何为美好生活”的问题,那么这必然牵涉到关于政治的真理问题,沃格林会认为,政治秩序是与人的心灵秩序紧密相关,人的存在意义会影响到政治制度的选择,一旦心灵失序,政治也会变成无序的状态。 不过沃林的预设却与以上各位存在差异,他认为,“政治”首先是一种在个人、团体中间寻找竞争优势的活动,那么这肯定是一种冲突性的活动;其次,“政治”发生的环境是不断变化的,并且政治的互相冲突、竞争的行为会影响到全社会。正是在这一假设下,沃林的“政治哲学”关注的是“力量”在“空间”中的活动,他认为柏拉图,奥古斯丁这些思想家,只不过是在用哲学与宗教去审查政治,那并非是“政治”的本质所在,政治的本质是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冲突性,当柏拉图试图用永恒善的哲学目标去要求政治秩序时,矛盾便出现了,因为政治的杂乱与冲突是无法消除的,而柏拉图哲学所要求的和谐、圆满的理念世界则是反政治的。而罗马帝国以利益政治作为政治运作的基本原则,这使得短暂而辉煌的共和制岁月之后,政治便开始腐化堕落,派系之争越演越烈,公民再也无法参与到政治当中,导致了这样一个新的政治观念的产生,那就是试图想让政治得到宗教性的拯救,因此奥古斯都被当成承载着神圣宗教意义的元首,这也意味着“政治”的本质最终被“道德”所压抑,这同样是一条反政治的路径。 粗粗看来,对于沃林而言,“政治”一事,只不过是力量间的互相搏斗,目标是想获得支配权。各位或许已经发觉,这一看法与韦伯如出一辙,在《政治作为一种志业》中,韦伯明确地写道:“政治追求权力的分享、追求对权力的分配有所影响—无论是在国家之间或者是在同一个国家内的各团体之间。”以权力支配作为政治性格的主要特征,虽是由韦伯发展壮大,但对于沃林而言,使得“政治”能突破中世纪政教体制的漫漫长夜,而能最终浮出水面,要归功于那位被污名化为“权术家”的马基雅维利,正是他,摆脱了政治形而上学的困扰,转而以一种面对真实世界的态度去看待“政治”,而这也直接导致了霍布斯依靠人类自己来创造政治的伟大构想,他以残酷无比的“自然状态”作为人类政治的起点,为他的“利维坦”铺平了道路。 而自由主义崛起的本质,在沃林看来,其实来源于“社会”在近代历史的兴起,而自由主义对后世影响最深的,是洛克的传统,洛克认为,社会是以市场经济作为基本活动的实体,强调的是个人在劳动分工制度下的经济行为,这种由个人经济活动的选择产生的社会秩序,让洛克及后世的经济学家们都幻想认为,自发生长的市场社会秩序可以取代“暴力支配”的政治秩序,或者认为政府的权力只能维持为最低限度,也就是后世自由主义者所津津乐道的“守夜人”角色。这种以社会秩序取代政治秩序的观念,是当代自由主义最为基本的特征。 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沃林开启了一条批判当代自由主义的左派思路。他认为自由与民主的是内在冲突的,自由强调的是个人权利的获得,但是却不会去调整结果的不平等,拥有财富的群体会获得更大的力量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民主则强调的是政治参与的价值,也就是要用民主决策的方式去纠正这种不平等,更关键的是,不能让利益势力的高低起落影响公民的政治参与,否则,所谓的自由民主体制,实际上是以法律规则保护有权者、压抑弱势群体。 面对当代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最有代表性的罗尔斯,沃林在书中的批评言论更是不遗余力,他认为罗尔斯尽管试图调和自由主义与民主主义之间的冲突,但是他却仍然延续自由主义重经济结构的思路,试图发展出一套以法学、经济学为主的公共哲学,这就使得这个社会的不平等问题成为一个纯粹“管理学”意义上的问题,而不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政治”问题。对于沃林而言 ,政治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对不平等的反抗。 在当代政治思潮中,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并非沃林一家独有,列奥‧斯特劳斯与卡尔‧施米特算是自由主义的两位头号敌人,就连汉娜‧阿伦特这位共和主义者,对自由主义也有相当多的批评。不过有趣的是,要仔细分辨沃林与这些思想家之间的区别,却并非一件易事,事实上,沃林对于列奥‧斯特斯学派的保守主义,阿伦特的精英共和主义都有相当多的批评,这使得我们会更迷惑,沃林对于民主的看法,对于自由主义的批判,到底具有哪些特别的思想特质? 初看起来,沃林与阿伦特、施米特最为相像,他们都共同强调“政治领域”的独特价值,反对经济、宗教对这个独特的政治领域的侵蚀。甚至有不少美国政治学者都认为,沃林对待民主与自由主义的看法至少在形式上,和施米特如出一辙,都是将民主精神与宪政制度一分为二,认为自由议会制与真正的民主之间互不相容。不过施米特与沃林的最后落脚点却是迥异有别,前者经营的是一套“人民主权”的国家理论,以政治的“决断性”来捍卫国家的安全,而沃林更关注的是民主如何在一个现代社会中持续释放能量,从而遏制国家的集权冲动,尽管施米特与沃林都对现代总体国家不满,但是前者是彻底精英主义式的,关注的是最高主权执行者,而沃林的着眼点却在于公民。那么,是否阿伦特与沃林更为接近呢?答案也并不尽然,沃林在《汉娜‧阿伦特:民主与政治性》里批评道,阿伦特以古希腊的政治参与作为蓝本,将政治看作是闲暇阶层实现其存在意义和人生荣耀的事业,但是现代社会的公民却同时肩负劳动与政治参与两种角色,但是阿伦特却对大众社会持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她受尼采的英雄主义与托克维尔对大众民主的担忧所影响,最终发展出来的是一种精英式的公民理论,这是沃林所不能认同的。 对于斯特劳斯的精英主义,沃林也是嗤之以鼻。1963年,时任《评论》编辑的曼斯菲尔德向沃林及其同事John Scharr约稿,就Herbert J. Storing所著的《关于政治的科学研究论文》撰写书评,尽管沃林与斯特劳斯一样,都反对当时弥漫在美国政治科学界的实证主义,但是沃林却敏锐地嗅到斯特劳斯、Storing文章中的反民主气味,于是大加挞伐,开启了与斯特劳斯的一场论战。时隔多年,曼斯菲尔德还在其《驯服君主》一书的序言里批评沃林,认为他因为德性的精英性格而与实证主义科学家们同流合污,为其助阵。 尽管沃林是相当激进的民主左派,但是他又与美国学院的文化左派(包括马克思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信奉者)又有很大差异,他并不认为文化左派就能解决后现代政治情境下的政治反抗问题,相反他强调的还是“硬政治”的参与。在沃林2008年出版的新书《公司化的民主:管理下的民主与颠倒极权主义幽灵》一书中,他如此展望民主的前景:民主应该是一种顺应各种环境而变化的“短暂性的民主”,是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生活方式,民主的目标不是他物,而是今日国家的“超级力量”,民主参与要以瓦解现代国家的总体性力量为前提。这也最终标识出沃林政治思想的重要特色,即对任何一种总体性权力的警惕与提防,而且要重新恢复“政治”的反抗性格,要让积极的政治参与成为后现代生活中的日常内容。 在笔者看来,中国的社会政治现状,其实也可用沃林的看法来进行比照,当政府通过大型公司、财团获得足够的资源,形成越来越强大的国家力量时,社会反而被压缩成一个原子化、政治冷感的私人领域,虽然人们可以夜夜笙歌,但是却埋下了深深的政治隐患。 来自:http://www.chinese-thought.org/shgc/007756.ht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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