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宪法二字连用,古所无有。以吾国训诂言仲尼宪章文武、注家云宪章者近守具法。可知宪即是法,二字连用,于辞为赘。今日新名词,由日本稗贩而来者,每多此病。如立宪,其立名较为无疵,质而解之,即同立法。吾国近年以来,朝野之间,知与不知,皆谈立宪。立宪既同立法,则自五帝三王至于今日,骤听其说,一若从无有法,必待往欧美考察而归,然后为有法度也者,此虽五尺之童,皆知其言之谬妄矣。是知立宪、宪法诸名词,其所谓法者,别有所指。新学家之意,其法乃吾国所旧无,而为西人道国之制,吾今学步取而立之。然究竟此法,吾国旧日为无为有,或古用而今废,或名异而实同,凡此皆待讨论思辨而后可决。故其名为立宪,而不能再加分别者,以词穷也。
宪法西文曰constitution,此为悬意名物字,由云谓字cons—titute而来。其义本为建立合成之事,故不独国家可以言之,即一切动植物体,乃至局社官司,凡有体段形干可言者,皆有constitution。今译文宪法二字,可用于国家之法制,至于官司局社尚可用之,独至人身草木,言其形干,必不能犹称宪法。以此推勘,即见原译此名,不为精审。译事之难,即在此等。但其名自输入以来,流传已广,且屡见朝廷诏书,殆无由改,只得沿而用之。异日于他处遇此等字,再行别译新名而已。
以上所言,乃推敲宪法二字名义。今将论宪法实事,自不得不从原头说起。案西国分析治制之书,最古者莫如雅理斯多德。其分世界治体,约举三科:一曰独治;二曰贤政;二曰民主。至孟德斯鸠《法意》出,则又分为三:一曰民主;二曰独治;三曰专制。而置贤政,不为另立。雅理氏之为分,专以操治权之人数立别,自系无关要旨,是以后贤多弃其说。孟氏之分,不嫥嫥于人数,而兼察精神形制之殊,较雅理氏为得理。其二三两制,皆以一君托于国民之上,其形制固同,而精神大异。盖专制自孟氏之意言之,直是国无常法,惟元首所欲为,一切凭其喜怒;至于独治,乃有一王之法,不得悉由己意。此在吾国约略分之,则为无道有道。此独治与专制之大殊也。至于孟氏之民主,亦与雅理氏民主不同。雅理氏之民主,以一国之平民,同执政权,以时与议者也。孟氏之民主,有少数多数之分。少数当国,即雅理氏之贤政;多数当国,即雅理氏之民主。而二者为有法之治则同。自孟氏言,民主精神高于独治。民主之精神在德,独治之精神在礼,专制之精神在刑。故前二制同为有道之治,而专制则为无道。所谓道非他,有法度而已。专制非无法度也,虽有法度,其君超于法外,民由而己不必由也。
则由是立宪之说始滥觞矣。民主、独治二制,虽执政人数多少不同,而皆有上下同守共由之法,如此者谓之立宪政府。其所守所由,荦荦大经,必不可畔者,斯为宪法,惟专制无之。诸君须知生当今世,政治一学,最为纠纷。言政治者,不可但举其名,且须详求其实,乃得言下了然。即如立宪一言,本有深浅精粗之异,自其粗者、浅者、普通者而言之,则天下古今真实专制之国,本不多有。而吾国自唐虞三代以来,人主岂尽自由?历代法律,岂尽凭其喜怒?且至本朝祖宗家法,尤为隆重。蚤朝晏罢,名为至尊,谓之最不自由之人可也。夫如是言,则吾国本来其为立宪之国久矣,即《法意》所称之独治,西语所谓蒙纳基是也。夫使中国既为立宪,则今日朝野纷纷,传言五大臣之所考查,明诏所云预备,若必期于久道而后化成者。其所黾勉求立之宪,果何宪耶?可知今日吾人所谓立宪,并非泛言法典,亦非如《法意》中所云,有法为君民上下共守而已。其所谓立宪者,乃自共深者、精者、特别者而言之,乃将采欧美文明诸邦所现行立国之法制,以为吾政界之改良。故今日立宪云者,无异云以英、法、德、意之政体,变中国之政体。然而此数国之政体,其所以成于今日之形式精神,非一朝一夕之事。专归其功于天运,固不可,专归于人治,亦不可;天人交济,各成专规且须略言其变迁,于其制乃得明也。
制无美恶,期于适时;变无迟速,要在当可。即如专制,其为政家诟厉久矣。然亦问专此制者为何等人?其所以专之者,心乎国与民乎?抑心乎己与子孙乎?心夫国民,普鲁士之伏烈大力尝行之矣。心夫己与子孙,中国之秦政、隋广尝行之矣。此今人所以有开明专制最利中国之论也。且立宪之形式精神,亦有分殊差等。姑无论异国之不同,如法、美同民主,英、德、奥、意同独治,具[俱]不可同而论之,无殊鸡鹜之异体。诸君他日治其历史,当能自见。即以一国之前后言,如英伦为欧洲立宪模范之国,二百年以往,其权在国王;百年以往,其权在贵族;五十年以往,其权在富人;直至于今,始渐有民权之实。是故觇国程度而言,法制必不可徇名而不求其实。夫苟以名,则试问古之罗马,今之瑞士、威匿思,北美合众与墨西哥,此五者皆民主国,而岂有几微相似之处?称为民主,不过言其中主治之家,非一姓之世及,即异观同,如是而已。
卢梭之为《民约论》也,其全书宗旨,实本于英之洛克,而取材于郝伯思。洛克于英人逐主之秋,着《民政论》,郝氏着《来比阿丹》,二者皆西籍言治之先河也。然自吾辈观之,则卢梭书中无弃[①]之言,皆吾国孟子所已发。问古今之倡民权者,有重于“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二语者乎?殆无有也。卢谓治国务明主权之谁属,而政府者,主权用事之机关也。主权所以出治,而通国之民,自其全体?合而言之,为主权之真主;自其个人一一而言之,则处受治之地位。同是民也,合则为君,分则为臣,此政家所以有国民自治之名词也。政府者,立于二者之中,而为承宣之枢纽,主权立法,而政府奉而行之,是为行法。又有司法者焉,以纠察裁判,其于法之离合用此。外对于邻敌,为独立之民群,此全体之自由也;内对于法律,为平等之民庶,此政令之自由也。居政府而执政者,谓之君王,谓之官吏,使一切之权集一人之藐躬,而群下之权由之而后有者,如是谓之独治,谓之君主之国。若出治者居少数,受治者居多数,此制善,谓之贤政之治,以贤治不肖者也。不善,名曰贵族之治,以贵治贱者也。又使多数之民合而出治,如是者,谓之民主。虽然,卢梭之所谓民主者,直接而操议政之权,非举人代议之制。故其言又曰:民主之制,利用小国,犹君主之制,利用大邦,是故有公例焉,曰:至尊出治之人数与受治人数之多寡为反比例。由卢梭之说言之,吾国向者以四万万而戴一君,正其宜耳。然而卢梭又曰:尚有他因果,宜察立制之道,不可以一例概也。
代议之制,其详具《社会通诠》中。国大民众,而行宪法,代议所不能不用者也。顾卢梭氏则不甚喜此法,故尝谓英民自由为虚语,除六七年一次更举议员之时,其余时皆伏于他人权力之下。真民主制,人人自操立法之权,不由代议;然又谓其制过高,非寻常国民程度所可及。盖不用代议,必幅员褊小,户口无多,民人大抵相识,而风俗敦厚简易,开口见心,民之地望财产相若,而不足以相凌驾者而后能之。其论独治之制,所必逊于民主者,以民主之国,民略平等,威惕利疚之意较微,当其合词举人以当行法,常取正士哲人以为愉快;至于大君在上,往往谗谄面谀之众,骄伪倾巧之夫,易邀宠眷,而邦国之事,乃以荒矣。故曰:独任之易于失贤,犹众举之易于察不肖,此两制优劣之大凡也。至少数治众,其类有三:一以武力相雄长也;二以令德而被公推也;三以世封而役其众也。第一为草昧时代有之。第二最美,斯为贤政。第三最劣,其腐败虐民,往往而是。观于《汉书》诸王之传,可以见矣。政治目的,万语千言,要不外求贤事国。立宪宗旨,亦犹是耳,无甚深难明之义也。
言宪法制度之大体,诸公欲知其源流本末,求之《社会通诠》、《政治讲义》二书,十可得八九。今夕匆匆,恐不能细言。其大较,则一须知国中三权之异。三权者,前已及之,立法权,行法权,司法权也。中国自古至今,与欧洲二百年以往之治,此三者,大抵不分而合为一。至孟德斯鸠《法意》书出,始有分立之谈,为各国所谨守,以为稍混则压力大行,民无息肩之所。顾考之实事,亦不尽然。如英国今日之行法权,乃以首相为代表,而各部院地方辅之,通为一曹,由于一党。然宰相实亦领袖,议院立法之权有所更革厘定,宰相发其端,而议院可否之。大议而否,是为寡助,寡助之相,即行告退,而新相乃入而组织新政府矣。
立法权,以法典言,凡遇有所议立,贵族平民两院,分执议权,议定而国王可否之者也。故论者谓英立法权鼎足而立,缺一不可。虽然,至于今日,则英立法之权,因缘事变,已为下议院所独操。凡事之经下院议定者,上院虽有此权,未尝议驳,犹国主之权,虽可准驳,而亦悉可无否,此已习为故常,殆难变易;易之,将有革命之忧。故立法权自英制言,实总于下议院,其国民权之重,可想见矣。
自国主下至于百执事,皆行法权也。英制宰相独重,大抵国民举议员,而议员举宰相,由宰相而用内外百执事,是为政府。是非有议院大众所崇拜推服之党魁,其人不得为宰相也。虽然,院中之员七百余人,不尽由于一党。常有反对之员,与为对待,即以稽察现行政府之举措。宰相有一建白,而为议众多数所不赞成者,则有两种办法:一是奉身而退,让反对者更举彼党之魁,立新政府,此常法也;一是请国主之命,解散现有议院,使国民更举新员,用以更议所建白者,此不常用之法也。盖宰相欲行第二法,须深知通国意向,与院中议众之旨已有不合而后可;不然,则新集之众,依然与之反对,只自辱耳,无所益也。
至于司法之权,立宪所与旧制异者,立宪之法司,谓之无上法廷。裁断曲直,从不受行法权之牵掣,一也。罪有公私之分,公罪如扰害治安,杀人放火,此归孤理密律,国家不待人告发,可以径问;私罪如负债、占产、财利交涉,此归司域尔律,原告兴讼,理官为之持平裁判,二也。讼者两曹可以各雇知律者为之辩护,而断狱之廷又有助理陪审之人,以可否法官之所裁判者,而后定谳。故西国之狱,绝少冤滥,而法官无得贿鬻狱枉法之事。讯鞠之时,又无用于刑讯。此立宪司法之制,所以为不可及,而吾国所不可不学者,此其最矣。
立宪治体,所谓三权之异,具如此。顾所言者,乃英国之制,演成最早,而为诸国之所师。至于法、美诸国,所谓民主立宪,德、义诸国,所谓君主立宪,皆有异同,不尽相合。诸公他日治学,自然一一及之,非今夕所能罄尽。但以上所言,犹是立宪之体式。至于其用,则以代表、从众、分党三物,经纬其间,其制乃行。夫此三者之利弊短长,政家论之审矣。顾法穷于此,舍之则宪法不行。即如朋党,本吾国古人之所恶,而君上尤恨之,乃西人则赖此而后成政。且宪法英之所以为最优者,因其国中只有两党,浑而言之,则一主守旧,一主开新。他国则不尽然,有主张民主、王制、社会诸派,宗旨既异,门户遂分,而国论亦淆而难定,此其所以不及英也。
诸公勿视立宪为甚高难行之制。笃而论之,其制无论大小社会,随地可行;行之而善,皆可以收群力群策之效,且有以泯人心之不平。今欲诸公深明此制,则请以本安徽高等学堂为喻。今此校立有年矣,其中有监督,有教、斋、庶三长,有管理者,有教导者,中聚学生二百余人,有本籍、有客籍。此下尚有听差,厨役人等合成团体,以共为此教育之一事,故曰此亦一社会也。是一社会,则必有制度机关,而后可以存立,其制度机关奈何?则现行章程规则所云云是已。虽然,是现行之规则,为何等制欤?曰:其制非他,专制之制也。何以知其为专制耶?曰:学生人员在受治之位,章程非学生所议立。先有立者,而全校受之。监督意有所欲为,则随时可以酌改颁行,以求全校之公益,非以利己私,故虽专制,犹得为开明之专制,则如此校是已。假今后本校日益发达,学生人数日多,且人人皆有学费,而欲改为民主立宪,则其事将何如?曰:此无难。学生人数既多,不得尽合而议也,则人人有选举代议员之资格;丁役人等,无选举代议员之资格也。且本籍客籍权利不同,各成一众,以举议员,分为两厅,此则犹外国之有两议院矣。英国有两议院,其初亦非定制。英有二,大陆诸国有三,而瑞典则有四,僧侣也,世爵也,城邑也,乡农也。民之品流难合,则其议众辄分,英之为二,亦偶然耳,非定制也。议众既立之后,则公举管理全校之监督,为之年限以任之。所以为之年限,恐所举而悮,权难猝收,故为之期限焉。使其势之有所终极也。监督既立,则用其所知者,以为教习管理诸员,而厘定一切治校之规则章程。每有所立,则付之两厅而公议之。其许可者,即垂为法。方监督之为大家拥戴也,则有所置立,大众将莫不赞成矣。使其反此,则凡所欲为,众将反对。若循英制,监督即同宰相,势须退避,以让他贤为新监督。自监督二长以下,则皆此校行法之权,而诸生所设之两议厅,则立法权之地,独有司法一权,尚未议及。今设以本校之监学官,为司法权,则学生有过,果否与章程违背,量其轻重,分别记过行罚,皆监学官之事。监学裁判之后,移其谳语于斋务长而行之。何则?斋务长乃行法之权故也。此为吾辈学堂之立宪,言其大略,如是而已。有何甚高难行之有哉!
君国自三古以来,所用者为有法之专制,县官以一体而兼三权,故法制有分部、分官而无分柄。设庶职资选举,以招天下之人才,即以此为与民公治之具,其法制本为至密。言其所短,则其有待于君者过重,其有待于民者过轻。假使吾国世世皆有贤圣之君,其利用可谓无匹,而无如其不能也。是故民才以莫之用而日短。国事以莫或恤而日隳。自海禁既开,持此以与彼族群扶之国相遇,日形其短,无怪其然。乃今幡然而议立宪,思有以挽国运于衰颓,此岂非黄人之幸福!顾欲为立宪之国,必先有立宪之君,又必有立宪之民而后可。立宪之君者,知其身为天下之公仆,眼光心计,动及千年,而不计一姓一人之私利。立宪之民者,各有国家思想,知爱国为天职之最隆,又济之以普通之知识,凡此皆非不学未受文明教育者之所能辨明矣。且仆闻之,改革之顷,破坏非难也,号召新力亦非难也,难在乎平亭古法旧俗,知何者之当革,不革则进步难图;又知何者之当因,不因则由变得乱。一善制之立,一美俗之成,动千百年而后有,奈之何弃其所故有,而昧昧于来者之不可知耶!是故陶铸国民,使之利行新制者,教育之大责,此则仆与同学诸子所宜共勉者矣。
注释:
*据严群先生所藏抄本。抄本封面题:《严几道先生宪法大义演说》,封里题“光绪丙午十一月。”正文标题下注“十一月初二晚为安徽高等学堂演说。”知本文为作者一九○六年(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所作的演说稿。
①原抄本“弃”字旁加一问号,今删。
本文链接:严复:《宪法大义》(1906年),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