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省察中华文明的现代处境的首要之义是探询变与常之间的辩证关系,将现代处境还原为历史传统,将历史传统还原为文明本体。《易经》说,易者有三,一为简易,一为变易,一为不易。当下愈演愈烈的左右之争是最典型的“简易”,似乎中华文明除了左和右之外别无选择,非左即右、二者择一,就是周秦格局的前途命运。其实,左与右无非是阴阳,“一阴一阳谓之道”(《系辞》),仅是道体展开的具体形态,相类似的形态还有古与今、中与西等名相。阴阳是简易,是贯通变易与不易的桥梁和纽带,是由变求常、由常求变的通道和方式,是透见中华文明之本体大道的外观和显现。将三易的道理还原于周秦格局,即可见周秦格局最鲜明、最显著的特点就在于能够通常变之道。而且恰因为能通常变,所以在应对千年变局时周秦格局本应也能够更加淡定从容。
周秦格局的简易是周与秦。周与秦,即阴与阳。周之一系,一般有古、文、王、封建、先王等,秦之一系,一般有今、质、霸、郡县、后王等。周秦对举,就是阴阳对立。周秦之辨,在秦汉之后往往演化成儒法关系。人们一般用外儒内法、儒表法里来概括中国传统,其实用的就是周与秦两个范畴。在这个意义上,周与秦既是历史实存,又是超越了时空的义理,构成为中华文明的两个传统。相比于其他的简易,周与秦这一对范畴具有三个特点。首先,具有开端意义。不仅是时间上的开端,也是逻辑上的开端,而且都应承着大变局,是殷周之变和周秦之变的产物,具有立法创制的意义。其次,对于两个传统更具代表性。周的两个代表人物,一为周公,一为孔子。前者为制礼作乐,后者为“吾从周”。秦是大一统体制的典范,百代多行秦政治,后世多是对秦制的修补完善。第三,指称范围更广。周秦各自能涵括衍生诸多对举的范畴概念,也能指代不同的秩序模型。
周秦格局的变易有二,一为治乱分合,即格局是否成立;一为周秦还是秦周之辨。治乱分合的原因大约有三,一为北方游牧民族实力壮大,一为官民矛盾激化引发农民起义,一为诸侯豪强坐大动摇中央政权。周秦格局呈现出治乱交替、分合相承的态势。乱与分是对于格局的否定,但周秦格局似有一不变之“魂”,使其虽经各种否定,仍然能持有对完整格局的信心。变易的关键还在于周秦还是秦周之辨,其根本在于周与秦在本末体用位势上的争执。汉代大一统是一个混合形态,是以秦为“体”,向周寻求灵魂,所以周秦还是秦周之争的本质在于秦体与周魂之争。汉以降,由乾纲独断的皇帝统摄了秦体与周魂,使二者都变成了帝王术,杂王霸而用之。在结构上具体体现为皇帝、官僚制和文教体系三者的平衡,无论是门阀士族还是科举取士都在于实现官僚与文教的统一。但是皇帝的统摄并不总是有效的,三者之间的平衡也并不总是稳定的。在秦体与周魂之间,在从君还是从道之间,在皇帝与丞相之间始终存在着斗争变化。
周秦格局的不易在于它始终要形成一个整全的格局。这个格局是历史延续的,自周秦至今三千年;这个格局是拥有常道的,今文经学诉诸于《春秋》,古文经学推崇《周易》,魏晋玄学借助于老庄,宋明理学参详于佛教,都旨在探询终极不变之“道”。所谓常道,不外乎法“祖”敬“天”、寻“道”信“神”。与西方基督教文明诉诸于一个人格神不同,周秦格局最终将常道即不易定位于“天地君亲师”。其中,君、亲、师是伦常,天地是容道存道之体,亦是道之生长涵咏的两极。周秦格局的常道是寄予伦常之中的,所以有温情;但又是高出于血缘的,所以可与天地久长。天地先于伦常,天地又入于伦常,连绵不绝,没有阻隔,于是这个格局又是能够“通变”的。
周秦格局有简易,即周与秦这对范畴;有变易,主要是治乱分合、周秦位势之争;有不易,即格局之史、格局之常、格局之通。中华文明立基于作为简易的周秦,可变、应变、通变,形成一体化的周秦格局,再显诸于数千年大历史,投诸天地南北东西的大空间,进而形成拥有常变之道的大文明。通常变是中华文明在现代处境中的第一要务。如果将周秦格局视为千年一体,那么“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形容的即是近世五百年周秦格局所遭遇到的重大变化,大约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表现于生活方式。中华文明是以特定方式将特定的人与特定的地结合起来的。特定方式即以农耕为主,游牧、渔猎、海洋等为辅。特定的人即以黄河、长江流域华夏诸族为主,基本社会结构表现为“士农工商”,即士农优先,工商从属。特定的地即北有丛林草原荒漠,西有喜马拉雅山脉,东、南为大海。夏商周秦时主要是东西问题,西部政权往往胜过东部[14]。秦汉时北方有匈奴问题,魏晋之后开发南方,隋唐时北方有突厥问题,南北问题逐渐上升为主体,基本是以东南之饷养西北之兵,以重陆地和农耕而轻海洋和贸易为立国之策。但近世由欧西制造的“现代性”将传统的南北问题和东西问题都碾平在新的世界历史图景之中,农耕让位于工商,陆地为海洋所包围,天下变成了世界,周秦格局遭遇到同为文明的欧西列强的空间压缩与价值压迫,中国从天下之中央变成了世界中之一国。
其次,表现于政治制度。晚明黄宗羲等人清算周秦格局两千年弊病,还只是在对皇帝制度进行批判,而晚清章太炎则提出“客帝”,意在废除皇帝[15]。皇帝的废除是近世政治制度方面最大的变化。就周秦格局而言,皇帝是一统的正当理由。皇帝没了,重构权威的正当性就成为一个永无休止的问题。另外,科举制也废除了,这就取消了读书人凭借读书进入体制的道路,打掉了维系周秦格局内部稳定的文教系统与官僚系统的统一,将士人推向了各类新式军校和西式学校,变成了政权的对立面和造反者。再有,乡绅变成了土豪劣绅。有论者将民国定义为“军绅政权”,意指当在朝的士人被打掉之后,在野的乡绅仍在支撑着中国社会[16]。但是经过土地革命,乡绅被当做土豪劣绅打倒,不仅丢掉了土地,也丧失了道德的优越感和整合乡土资源的能力。
最后,表现于社会伦理。周秦格局的底色是“二人定一人”,即由伦常关系出发来定义个人,如父子、君臣、夫妻等,人之为人的意义在于是伦常关系中的一个身份,人与人之间是借助爱的差序格局推演而出的同心圆[17]。汉学由天道论忠孝,宋学提出“存天理,灭人欲”,都旨在强调伦常关系相对于个体的优先性。可以说,周秦格局是先伦常、重关系、明身份,而后个人。但在近世,由于资本的全球流动和自由民主的世界传播,将身份转化成契约,一切都要用价格来衡量,伦常关系变为利益关系,个体价值凸现,个人主义盛行。个体优于集体,成为界说社会伦理的新准则。由此,以个体为基准来组织社会政治生活,也成为人们的理想追求。比如要在个体自由之上建立宪政制度,要在个体平等之上建立民主制度,要在个体权利之上建立法治,要以个体之是非好恶作为价值评判的标准。
大变局之“变”,不一而足,以上仅为其中几个要点。如此巨变,周秦格局应当如何应对?
必须明确,中华文明的现代处境就是千载而下的周秦格局在近世五百年遭遇的变局。论欧西兴起应看五百年,论中华文明近世变局亦应看五百年,五百年才有历史纵深,五百年才有王道兴。天下大势在变,周边环境在变,制度伦理在变,道心人心在变,周秦格局应变举措大约须有四要旨,一为明本,以反求诸己明中华文明之原本;一为修体,以现代国家修秦之体;一为复魂,以周孔教化复周之魂;一为立学,以文史通义立新通学。
明本就是反己,欲问向何处去必知从何处来,欲知如何变必知何为可变何为不可变。五百年来疑己愈深,两百年来弃己愈剧,中华文明已经模糊了来时的数千年道路,忘记了所由生发的源头活水。当务之急是以反求诸己的精神返回历史,反躬自省,磨砺心性,坚定立场,坚信所遇变局虽从未有,但周秦格局仍有足够的智慧和经验从容应对。
修体就是建国,现代中国之建设始终是一个尚未完成的事业,既要维持周秦格局的旧规模,又要容纳现代政治的新要素,这是具有内在张力的双重使命。当务之急是尽快走出那些最纠结人心的名相所编织的乱象迷宫,以简易的精神进行化约。化约就是要将简易简而又简。比如,是否可以将左右化为中西,将中西化为古今,将古今化为常变,将常变化为中庸?
复魂就是求道,周孔教化既是周、亦非周,是对教化的理想化,以周孔教化作为理想社会的典范,以小康大同作为“大道之行”的过程阶段,其间贯穿的是中华文明的道体元神。当务之急是以通变的精神寻求常道,以常道统领变易。寻求常道就要返本,本即开端,即本体,即《易》、《春秋》及二十四史中的不变。寻得常道就会有寻常心,有寻常心就能以变通不变。
立学就是通义,通家国天下之大义,通知行合一之真义,会通义理、考据、辞章、经世的内在关系,为周秦格局的现代形态奠定坚实而融通的学问基础。当务之急是摒除意识形态和学科门户之见,以文史通义的精神在经学子学中求道,在史学中鉴往,在经世致用中践履[18]。文由史为用,用以史成道。经不分今古,史不分朝野,学不分汉宋,科不分中西。
明本、修体、复魂、立学,名义上为四端,其实乃为一体。所明、所修、所复、所立,既是周秦格局对现代的因应调适,也是周秦格局对现代的融会吸收。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周秦格局是载物之厚德,是自强之本体,是具有文化自觉的道德性命,是春秋大一统在现代的恢宏事业[19]。
(本文发表于《知识分子论丛》第十辑:《何种文明?中国崛起的再思考》,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 本文得益于与王焱、李若晖、陈壁生、刘晗、张梧、王立杰、陈凌等师友的各种讨论,以及“文史通义系列”《老子》研讨会(2009年冬季)、《孝经》研讨会(2010年夏季),谨致谢忱。
[1] 参见杨树达:《春秋大义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2] 参见严复:“天演论”,载于《严复集》第五册,王栻主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3] 参见严复:“原强”,载于《严复集》第一册,王栻主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4] 参见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中国——理性之国”,分别载于《梁漱溟全集》第三、四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5] 参见刘家和:“汉代春秋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载于《史学、经学与思想》,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李若晖:“东周时期诸侯称王与中华正统观念之形成”,载于《思想与文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6] 参见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载于《观堂集林》上卷,彭林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7] 参见瞿同祖:“中国法律之儒家化”,载于《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中华书局2003年版。
[8] 参见杜正胜:《编户齐民:传统政治社会结构之形式》,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
[9] 参见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载于《梁漱溟全集》第三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10] 参见金景芳、吕绍纲:《<尚书?虞夏书>新解》,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1] 参见龚自珍:“古史钩沉论三”,载于《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转引自郭丽萍:《绝域与绝学:清代中叶西北史地学研究》第126页,三联书店2007年版。
[12] 参见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载于《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
[13] 参见王国维:《观堂集林》,彭林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孙诒让:《周礼正义》,王文锦、陈玉霞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熊十力:《论六经?中国历史讲话》,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14] 参见傅斯年:“夷夏东西说”,载于《民族与古代中国史》,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15] 参见梁涛:《<訄书>评注》,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6] 参见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17] 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7年版;陈壁生:《经学、制度与生活——<论语>“父子相隐”章疏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18] 龚自珍:“不研乎经,不知经术之为本源也;不讨乎史,不知史事之为鉴也;不通乎当世之务,不知经、史施于今日之孰缓、孰亟、孰不可行也。”转引自郭丽萍:《绝域与绝学:清代中叶西北史地学研究》第128页,三联书店2007年版。
[19] 《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