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与友人们一道冒着秋雨前往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参观了一个难得的展览——“秦汉罗马文明展”。这个展览是由国家文物局、意大利文化遗产和活动部共同主办的,旨在用实物来重现、对照公元前三世纪到公元二世纪之间的世界两大古老文明。
中华文明是东方文明的典型代表,古罗马文明则是西方文明的典型代表。秦汉承接春秋战国是中华文明的历史枢纽,古罗马承接古希腊是西方文明形成的历史枢纽。它们承上启下接续了后来的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秦汉罗马文明展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用实物来帮助我们感知秦汉与罗马的。实物果然不同于文字。所展示的代表罗马文明的实物中,给我影响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尊尊婆娑人间的女神,其大名,我在学生时代就耳熟能详。不论是展品中的大理石雕像、还是铜币上的头像,她们一个个都栩栩如生、姝丽庄严、健美柔曲、仪静体闲。
如果足够留心,你可以从展出的古罗马铜币上找到众多的女神:平伸的右手持一天平、左手持象征丰饶羊角的公平交易女神Aquitas;右手举着桂冠,左手拿着棕榈枝,那是胜利女神 Victoria;身着斗篷,右手持一无沿帽毛,左右自然平伸,身体自然站立,那是自由女神Libertas。至于真人大小的那些女神雕像,即使你毫不留意,她们也会不由分说闯入你的眼帘:那左手拿着弓箭,右手正要取肩上箭匣里的箭簇,左肩上披着一件短斗篷,身着一件无袖宽袍,右胸裸露以便于射箭,脚蹬高帮系带皮凉鞋,这就是许多西方女子以取其名为荣的狩猎与月亮女神戴安娜 Diana;左手放在胸前,右手遮住下身,头转向左侧,两侧的卷发在头顶上打个两个高高的发髻,两绺长长的卷发垂落到肩上,身旁放着一个搭着浴巾的长颈高水瓶,这位优雅的女神,刚刚沐浴归来,便是人见人爱的爱神维纳斯Venus。用《神女赋》作者宋玉的话说,其状峨峨,其美无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欣赏完了罗马神话中的女神,我随即产生了一睹中土女神的好奇心。在这个强大好奇心的驱动下,我迫不及待地在展品中寻找中土的女神,我找了一遍,又找了一遍,一个中土女神也没有找到。中土的女神在哪里?我心中的这个大大的问号并没有随着参观的结束而结束。
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能说出若干中国神话中的女性人物。的确,中国的神话与传说中出现过众多光彩夺目的女神般人物,先有女娲、西王母、嫦娥、还有后来的麻姑、何仙姑等。然而,我真的在秦汉罗马展中没有找到一位中国的女神形象,更无法找到与古罗马女神雕像或硬币上的女神头像相媲美的中国女神。难道女神在中国的文化不占有重要地位吗?难道女神在今天普通中国人的心中不占有重要的位置吗?还是中国的女神所占居的角色都是不重要的角色以至于不值得一展?不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有一个事实似乎是肯定的,中华文明中的女神难以与希腊罗马文明中的女神相媲美。
女神是有其标准的。女神与传说中的仙女是不同的。女神与仙女的重大差别就是女神有职权,而仙女和神话中的女性人物通常没有专属分管的权力。而且除嫦娥等少数外,大多数女神没有明确的公认的形象。不仅如此,中国传统中的许多“女神”是凡人变的,而不是为神所生,如嫦娥、麻姑、何仙姑。而且,有趣是的,许多重要女神的归宿是嫁给有权势的政治首领,如女娲后来变成伏羲的妻子,巫山女神委身于楚王。多数女神除与帝王幽会浪漫外,不承担任何具体的工作。西王母的全职工作居然是整天开派对招待各路神仙。
按照严格的女神标准,中国文化中能称得上女神的人物并不多见,那些承载着普世价值的女神就更见不着了。在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女神人数众多,地位显赫,掌管着人间大多数的事务和关键的职权,在所辖的每一个领域都掌握着最高的权力。与古希望罗马的女神不同,中国文化中,找不到掌管智慧、正义、自由、公平交易、和平与战争、生命、命运、音乐、狩猎、财富、丰收、爱情、青春的女神。由于中国的女神没有专司,她们也就没有像她们的希腊罗马的同伴们那样高度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因此,即使在秦汉时的日常生活中,女神的形象也远不如像在古罗马时期那样常见。
中国人在某种程度上早已感受到中国文化中缺乏能够承载普世价值的女神。所以,当国人需要通过女神来表达对普世价值的信念时,他们不得不借助外来的女神。黄花岗陵园的自由女神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位于广州白云山南麓的黄花岗墓园始落成于1921年。陵园纪功坊顶部是高举火炬的自由神石雕像。最初的自由女神像,约有两米多高,左手挟书,右手举槌。但是,随着后来的国民党领导人日益迷恋同样起源于自由女神故乡的法西斯主义,识时务的广东国民党政府以“自由女神来自异域”为由在三十年代初加以拆毁,并代之以“青天白日”的“党徽”。于是,党徽战胜了自由女神。其实,党和党徽又何尝不是外来之物呢?1949年后,随着江山易色,陵园顶上的国民党徽显然不合时宜了。这样,自由女神像再次取代的国民党党徽。差别只是,原来自由女神手中敲自由钟的槌子换成了一杆枪,据说是寓意“枪杆子里出政权”。文革期间,红卫兵造反派捣毁持枪的自由女神,代之以一把红色的革命火炬。后来,连火炬也不见了,纪功坊座台上竟空无一物。直到中国进入改革开放,广东得风气之先,自由女神塑像也于1981年得以复建。一座以连州青麻石雕成,高3.4米,左手挟律法书,右手高擎火炬的自由神像再次耸立于黄花岗陵墓的纪功坊顶端。现在,广州也许是中国大陆上的公共建筑中唯一有自由女神雕像的城市。这莫不是暗示着,从公车上书至今,广州乃至广东与中国的自由进程有着持久的某种不解之缘?否则为什么只有广州与广东有自由女神像呢?
黄花岗自由女神雕像的例子起码说明了三件事。第一,任何中土的女神,都不足以表达国人追求自由与正义的精神。第二,自由女神的命运与自由的状况成正比。黄花岗自由女神像的坎坷命运说明,没有自由就没有自由女神。摧毁自由必然要摧毁自由女神。不能想象,专制者会崇拜自由女神。第三,女神的位置,尤其是自由女神,是任何男神都不能取代的。女神是一切价值之母,更是普世价值之母。男神不是。需要智慧就需要女神,需要普世价值的象征物就需要女神。画家德拉克洛瓦有幅名作-- “自由女神领导人们”。似乎不论男女,都愿意接受自由女神的领导。如果是自由男神,肯怕很多男性就不服了。所以,古今中外,我还没有听说有自由男神、正义男神。
在古希腊罗马,甚至在今天的西方文明中,女神被看作是承载着自由与正义的使者。在美国,来自法国的自由女神是美国与美国精神的化身。在中国,有哪位中土女神被公认是中华文明的象征?如果某个地方要竖起一座承载普世价值的女神雕塑,哪位中国女神会入选呢?女娲或嫦娥?何仙姑或王母娘娘?湘神或洛神?白度母或黑度母?我看不到任何其中一位有入选的可能。由此可见,黄花岗纪功坊顶端立有自由女神雕像不是一个偶然的文化现象。
秦汉罗马展为参观者比较中西两大文明所走过的不同道路,观摩掌管着各种权力的女神,提供了一个有趣而非常值得认真思索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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