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二十一世纪》二○○○年二月號第五十七期 ]

談 樞 軸 時 代

許倬雲


 

  雅斯貝斯(Karl Jaspers)是一位態度積極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他的一本小書《歷史的起源與目標》(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討論人類歷史上的所謂樞軸時代,認為人類有意識的提出了若干重要的價值時,人類的歷史遂有別於生物的歷史。他的樞軸時代觀念,引發歷史學家的熱烈反應。在他的百齡周年前後,各地歷史學同仁舉行過數次討論會,闡述雅氏的基本觀念。

  《二十一世紀》既有專號,再度討論這一問題,我即不必贅述雅氏理論的大旨,此處只擬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

  雅氏認為樞軸時代的幾位重要人物,都有鑿竅之功。這一想法,以孔子一例言之,頗似中國人所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然而,歷史是累積的形成過程。孔子論「仁」,指出人性的根本價值,從此開啟儒家的豐長發展,蔚為人類主要文化體系的根本。孔子功在人類,無可置疑。若再推敲孔子思想的來源,其實也不是無中生有。在孔子的當時,在傳中已有若干他所欽佩的人物(如管仲、子產……),其言論均可能對孔子有所啟發。《周易》與孔子思想之間的關係,是中國思想史上一段聚訟的公案。《周易》本身,內容極為複雜,其卜筮部分與哲學思想部分之間,如何衍生轉換,至今仍有不少未易解決的問題。然而,孔子以前有此一本極為複雜的經典,而孔子又自承好《易》,則《周易》的啟發,當也是孔子思想淵源之不可忽視的一個成分。

  再往前推,商周嬗易之際,商人知識份子有所反省,我在拙作《西周史》中,曾提出商末卜辭中有兩個貞卜系統,一個是理性的傳統,將祭祀排列為整齊的週期,祭祀成為例行的禮節,不再顧及被祭先祖的意義。這是一種解除迷咒的態度,鬼神意志及其對於人間的影響,已不在考慮之列;宗教遂是人間社會典章制度的一部分而已。

  商末另一傳統,則是將商代祖先的祭祀的自族性格放在一邊,這一派的祭祀對象極有包容性,甚至外族也可列入祀典。如上兩種態度,固然層次不同,故已有理性與超越的性質。

  周初天命觀念,姑且不論其中有無傳的成分,周人卻確實以為天命有其道德的裁決。而且周人族人持之不疑,於是有周公與召公對天命何為的辯論:召公以為天命降於周人,周公以為降於周王。同時,周人諄諄告誡自己人,天命靡常,惟有德者居之,不可自己驕奢,以致失落天命。這種戒慎恐懼的態度,在傳中原不一見,而且早於孔子,以至孔子時代,古代賢哲訓誡世人的主調一致,殆是相當確立的道德意識。

  由此,孔子的理性主義超越意識,源遠流長,不是忽然出現。同樣的現象,也見於猶太教/基督教的超越意識。摩西的獨一真神觀,令人以為頗與埃及阿克那教法老的獨一真神觀念有關,這位真神(太陽神)是生命之源。而其思意所及,故施萬物,不但人類,凡是生物的生命,皆由神賜,一枝山草之微,也沾雨露之恩。這是猶太教/基督教的根本教義,其來源可以早於摩西。

  巴比倫的馬度克大神,原是兩河神祇源流中一位尊神,但不是獨一真神。這位大神,在巴比倫時代,確是代表冬去春來,生命復蘇的復活現象。猶太人曾大批被擄入兩河,他們在尼尼微城下哭泣,亡國之痛,一定也會轉化為復活的指望。

  更往前推,兩河吉爾格瑪弗傳說,流傳長久,而且遍及各處。這一傳說的主題,即是追問生命的意義,傳說則以為「不朽」,不必在肉體的生命,而在於有值得後人紀念的功業──這也是超越了自然生命的價值。

  猶太教/基督教傳統,在中東地區逐漸發展,期間不斷接受早期人類文明埃及與兩河兩個文化系統的影響,其後基督教又承受希臘/羅馬文化系統的澆灌。猶太教/基督教系統的眾位先知,耶穌基督,以至後者的幾位重要使徒,都是今天基督教系統超越觀念的有功之人。

  另一個問題,則是曾經歷樞軸時代的文明,到底有哪幾個?這一問題,涉及空間區別的觀念。雅斯貝斯以為中國、印度、地中海等地區、希臘,都曾經歷樞軸時代,而亞述帝國、日本……不與焉。如果將這一命題,嚴格界定曾經樞軸時代的空間,則今天「中國」的大部分,今天地中海東地區的不少部分,希臘半島的北半部,都只是承受樞軸時代影響,而不是其發生之地。循此原則,日本於彌生時期以後,承受亞洲大陸文化的影響,也有了超越的價值意識,日本又何嘗不是今日中國文化圈的一個份子?正如英倫三島的西歐文化,又何嘗不是樞軸時代的後裔?

  這一問題,與前節所述個別樞軸時代文明的淵源一樣,都涉及歷史演變長流的分合。歷史長流的任何一點,既是上承無數的因,也是開啟下游無數的果,正如柴束攔腰一扎,兩端都是分歧百出,難以究詰於一絲一線。

  最後,雅斯貝斯指出,近代開始的科學文明,是人類歷史上另一次重大發展,其意義不遜於當初樞軸時代之開啟鴻蒙。對於我們這一代人,這一命題已經不言可喻。科學時代文明,其主要動力是科學家求「真」的動機,然後隨波經過科技結合,改變了人類生活形態,其影響將是一個全世界性人類文明的湧現。這一發展,自然是人類歷史上劃時代的大事,其意義絕不下於人類第一次發展的超越意識。

  現在全人類困惑之處,則於求「真」之外,如何延續求「善」求「美」的超越意識?以及如何開創與之相關的價值?人類社會生活,必有群居。許多個別的個人,當有一套群居的價值,規範其彼此互動的方式,庶幾能互濟合作,而不致衝突排斥。這些規範,各大文化系統都已在樞軸時代逐漸界定其基礎,衍生、闡釋發展為整套的倫理、道德以及法律。這些文化系統,因其基本立論頗有差異,由基本點引伸的價值觀念及規範也有所不同。在人類社會勢將「定於一」的前夕,如何將各文化系統間觀念格逆不能相容之處,求取共同機關,當是我們必須嚴肅思考的課題。

  舉例言之,基督教與回教兩大文化系統,都主秉持獨一真神觀念。兩個文化系統的衝突很難在短期內解決。又如,中國文化系統的「個人」是社會網絡中一個結果,在社會空間中有其歧出的關係叢,而在時間軸線上,也有其承前啟後的位置。相對而言,基督教文化的「個人」,理論上只與真神之間有「祂─我」關係,此外即是獨來獨往。這兩種不同的「個人」觀念,引發了今日常見「人權」內含的爭辯。同樣的,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不同文化系統也有不同的認知,並且由此發展出不同的價值觀念。

  全球人類文化,如何與過去的主要文明相銜接,不應當是由某一個文化系統獨佔,排斥其他文化系統,並任其消滅。同時,現代科學文明中,是否也可有某些立論的基本之處,足以由此闡釋引伸為人類共處及人類生存於天地之間的共同價值觀,並由此建構、規範,當是我們必須深思的大問題。

  初步的構想,科學工作者在探索知識的過程中,有其一定的職業習慣。為了求真,科學家必須持嚴謹的態度,鍥而不捨,循一定的邏輯,觀察與思考,科學家不能因為一己好惡而竄改數據或資料。凡此誠敬,正符合於儒家道德的「忠」。科學家常有存疑之心,不得武斷,更不得護短,這是儒家「恕」字的內涵。孔子將忠恕合解為「仁」,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由「仁」出發,則整個儒家道德系統,都可由這一人性的根本點引伸發揮。於是,科學家的職業習慣,可以轉化為職業道德。並進一步,職業道德即可普化為一般道德,則人與人之間,人與人群之間,人與自然之間,諸般倫理與規範,也不難建構了。

  在「美」的方面,「真」也有轉化的餘地。科學家尋求知識,總盼能成系統,而不是一堆散亂無以組織的材料。越是有解釋力的知識系統,可能越是簡單。例如愛因斯坦的理論系統,即是簡單的一個算式。近世極有貢獻的天文物理學家鞬陀羅色伽,曾屢次表示,他的理論,實際上即在追尋美學的乾淨俐落。楊振寧先生稱讚狄拉克(P. Dirac)的研究猶如明澈的秋水。凡此都是科學家從「真」中尋見了「美」,其境界其實也不讓於文學家、音樂家與藝術家對「美」的追尋。

  如果在科學文明的時代,我們能建構一個真、善、美互通的超越觀念系統,則這一波人類發展,將在人類社會的歷史上,佔有重大的轉軸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