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政治哲学与伦理实践 
                        Portia
转自朝圣山之思

 
     根据Stanley Rosen的说法,在斯特劳斯看来,政治哲学并非将一种哲学理念应用到政治的
领域中,不仅因为这样做既不可能又危险,更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一种作为理念的哲学,哲学是一
种问题,是对问题的无畏探索,而非理念或者什么教条。那么政治哲学意味着什么呢?政治哲学
不过是哲学尤其是哲学家在城邦中生存的手段:是面对普罗大众来保守哲学的手段,是引导少数
真正卓越的公民迈向哲学的手段。因为哲学家追求的是真理,普罗大众则固守他们的意见,而意
见对维持一个城邦来说又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哲学家不是高悬云端,而是要生活在地上城邦中的
话,他就必须知道如何小心谨慎地掩饰他的哲学活动,让城邦的那些“大众”不至于认为哲学家
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物,一个要审判处决的危险人物,最成功的政治哲学甚至能劝说“大众”相
信哲学家才是最好的公民。简单地说,政治哲学其实根本就不是哲学,不过是一种修辞术而已,
一种通过掩饰来昭示的修辞术,在一个被意见所支配的城邦中,掩饰哲学的危险,昭示哲学的价
值。
    Rosen的讲法相当深刻,但恰恰这种深刻暴露了这种意见背后的真正问题。在苏格拉底眼中,
哲学确实是一种探究(zeitesis),一种对智慧的追求,而非智慧本身,这正是他与智者的区别所
在。然而,哲学作为一种探究,果真是一种无畏,甚至无耻的追求,它如此骇人听闻,需要政治
哲学来掩盖其“不可告人的教诲”(esoteric teaching)吗?难道这样的哲学观念不是与雅典的
真正精神正相违背,而更接近灵智派手眼通天的深密路线,更接近自绝对君主以降直至宗教战争
之后去伦理化政治的实质吗(施米特所谓政治对抗宗教的野蛮)?将勇敢看作哲学活动的根本特
征,或许混淆了史诗与哲学,阿喀琉斯与苏格拉底。自马基雅维利开始,现代对古代的颠覆,无
论在理论生活,还是政治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在德性的价目表上勇敢取代审慎的位置。
因此,这种对哲学以及政治的理解,是否在所谓古代与现代的争论中,和此前的所有现代人一样
(无论他站在古代一边,还是现代一边),再次捏造了一个虚幻的古代,而背后其实是尼采的身
影。
   哲学确实是一种快乐,甚至是一种迷狂,然而哲学恐怕不止于此。<高尔吉亚篇>中的苏格拉底
也许会告诫我们,仅是快乐,哲学就成了修辞术,而且是腐败城邦的修辞术,它将使人无缘真正
健康的生活。同样,哲学也并非一种指向智慧的迷狂。哲学家与僭主(tyrant)的区别,并不只
是僭主的eros是针对权力的,而哲学家是面向真理的,更重要的区别在于哲学家的eros是审慎
的,而僭主的eros则是过度的。套用一句现代的说法,哲学的迷狂之所以最终在哲学活动中成为
一种“有纪律的激情”,正是因为哲学的探究使哲学家深知,过度的eros如何会成为一种
hubris,成为一种腐败的根源,象在《伊利亚特》和《俄狄浦斯王》中那样,这正是古代一条最
重要的教诲。
   《会饮篇》以罕有的明晰和深透揭示了政治哲学的这种意涵。《会饮篇》的主题是eros,然而
柏拉图是如何触及这样的主题的呢?阿里斯托芬的故事提示我们,eros的问题实际上是人的脆弱
和力量的问题,eros中包含了一种对更强大的力量的渴望,一种僭越此身的脆弱来对抗朽坏的欲
望,然而正如斯特劳斯敏锐看到的,喜剧诗人的回答是不够的,因为一个打嗝的喜剧诗人不能控
制自己身体,或许他也不能抓住自己的灵魂,无论在哲学还是政治上,也许喜剧都不够。那么真
正的政治哲学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还是要苏格拉底来引导我们,哲学作为eros,乃是“之间”,
这种“之间”正是哲学的daemon。可是这种哲学的“之间”,亚里士多德所谓“参”,Voegelin
反复强调的神的呼唤与人的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或许,哲学在神与人之间的往返,就是在
不朽的秩序与腐败的城邦之间的往返,“心魂的转向”是要从对人的朽坏身体的超越中获得抗拒
腐败城邦的力量,“参”就是在超越宙斯和动力的自然中去分享一种新的自然,并从中建构城邦
的正义?哲学作为探究,不是坐在云端观察天空的石头,苏格拉底的“第二次航行”才是真正的
哲学之旅,以太和舌头,让位于善与正义,因为哲学的教诲是要在每个人的身上建立城邦,这样
的城邦建在最朽坏的基础上,但却能成为对抗最腐败力量的基础。所以,作为“问题”的哲学并
非“不具有政治或者公民意义上的存在”,政治正是哲学的实质意涵,哲学就是政治哲学,因为
哲学关心的就是我们这样易于朽坏的存在如何在一个腐败的城邦中活,而且不仅仅要活下去,还
要以一种美好的方式生活。而无论就一种理论的生活而言,还是就一种政治的生活而言,这样的
尝试,之所以艰难而且危险,并非因为它冒犯众人的习俗,需要超凡的才智(这不过是另一种对
中立化知识的现代迷恋罢了),落入凡人之手会成为“歪曲的逻辑”(unjust logic),而是因
为在无数次政治哲学的往返之旅中,我们都需要面对和承担残酷直至绝望的现实,时常无法给那
些守望的人,给我们自己带来什么好消息,这样的经历会折磨、耗损甚至毁灭一个人或一个城邦
的智慧、耐心和勇气,乃至爱和友谊。没有哲学,这些我们珍视的善好之物其实可能不过是虚幻
和自欺,然而有了哲学,它们又岌岌可危。所以,哲学才同时必须是一种打造能够“挺得住”的
身体和心魂的伦理实践。在《会饮篇》中,当夜最深的时候,苏格拉底告诉我们说,真正的探究
之“术”,必须兼具喜剧与悲剧,单纯的快乐或是哀痛都不够,亢奋的迷狂或抑郁的虚无这些在
现代泛滥的病症,都背离了哲学或是政治的真义,然而“诗人们”太疲倦了,他们昏昏欲睡,没
有听见苏格拉底精微的教诲,就象那些在客西马尼园因困倦而无法坚持警醒,听不见耶稣最后祷
告的门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