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毛泽东 沁园春 完颜亮

张宗子
  毛泽东在诗词上天分极高,立意好,胸襟开阔,白璧微瑕的一点,是文字功力略有不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样的句子,直白平淡,有如香菱初学诗时所作的那几首处女作,凡初学者的毛病概不能免。毛泽东特别不善于对对子,这可以说是毛诗不如词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毛泽东是中国历史上不世出的领袖人物,他的政治和军事才能,他为中国社会带来的亘古未有的巨大变化,他对中国乃至世界历史的深远影响,远非一两本书所能说清,亦非我笔力所能及。本文仅就诗词论诗词,不涉及其他方面的评判。不得已插入的相关内容,旨在作为理解作品的背景。事实上,本文论及的诗词也只是围绕着毛最着名的《沁园春·雪》而进行,不是对毛泽东诗词的总体评价,尽管咏雪和其他作品有许多相通的地方。
  对毛泽东诗词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的痛快淋漓的褒扬,几十年来,从郭沫若、周振甫、臧克家到八十年代后的衮衮诸公,一应文字应有尽有,杷罗剔抉之功,有甚于红楼梦研究者,后来者纵想别具新意,出乎其上,戞戞乎其难哉。因此,本文不愿摘抄重复这些已成为“常识”的观点,只随意谈及一些个人的阅读感受:他的“非常小节”的技术层面的不足和可能受到的影响等等。基于此,本文既是片面的,又是偏颇的,而且并非严格的学术论文。
 一
毛泽东作诗词,常因袭古意,甚至直接袭用古人原句,如“天若有情天亦老”之类。公推为杰作的《沁园春·雪》,其下片的中间一段,如周泽雄指出的,命意颇似清人孙髯翁题云南大观楼长联中的一段:“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比较一下毛的词句:惜秦皇汉武,略输文彩;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句法语气用词,如出一辙。毛泽东很熟悉孙氏这副“古今第一长联”,曾亲口赞为“从古未有,别创一格”。毛的话显然过誉。孙联固然好,写法只是老套路,上联写景,下联怀古,没有什么创意。
 中国文学成熟早,年代久,名家高手众多,几乎每一寸田地,都被人千遍万遍地开垦耕耘过了,要想完全创新,谈何容易。至于化古为今,拿前人的铁屑炼金子,放在俗手那里,与抄袭无异;遇上大才子或运气特别好的人,便救活了已死的陈句,现成的例子是秦观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沁园春·雪》按题目是一首咏物词,上片照例描写雪景。毛泽东写景与一般人不同,有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总往大了写,从空中俯瞰,所用词语非常有限,大致不离“千”“万”这样的大数字和“山”“水”“海”“洲”这一类概念名词,而鲜少具象。这种写法的好处是气势恢弘,但容易流于空洞。古代的大诗人对此深有领悟,知道如何扬长避短。柳宗元的《江雪》不过四句二十个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正是毛泽东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套路,但其后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以秤砣压千斤,不仅形成平衡,而且反客为主,这却是毛泽东不甚留意因而不太明白其中奥妙的地方。
  毛泽东在诗词上天分极高,立意好,胸襟开阔,白璧微瑕的一点,是文字功力略有不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样的句子,直白平淡,有如香菱初学诗时所作的那几首处女作,凡初学者的毛病概不能免。毛泽东特别不善于对对子,这可以说是毛诗不如词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毛的七律中,找不出一副完整的没毛病的对联,更别提像杜甫那样严整精工的对联,常常是有了上句没下句,或先有下句再去凑上句。在词中,对句相对不那么重要,标准可宽松些,像在沁园春这样的词牌里,要对的句子字数少,就更加容易。然而毛的天性太狂放不羁,最宽松的对句也能叫他措手不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汤风雷激”,毛一成不变的错误是“不对”,上下联同意重复,所以周泽雄说他文字非常不经济。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如“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的“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后三字完全不对。
  毛心急的时候,常爱凑句。“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这也是意思重复的不“对”之联,而且说山势如走泥丸,无论如何让人费解。《沁园春·雪》中在“山舞银蛇”之后,对一句“原驰蜡象”,我自幼读过诸大家的解说,感觉就是朱熹说的那样:“他自在僻处自说”,我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山势如蛇,形象生动,但经千百人用过,犹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后人再沿袭,不成俗套也成了俗套。至于大雪覆盖下的平原,怎么能像一群奔跑的蜡做的大象?无论如何有点匪夷所思。以蛇象作为比喻,写山写雪景,又恰好做成一付对子,《红楼梦》上倒有一个现成的例子。第五十回,芦雪庵即景联诗,宝琴黛玉有一联,道是“伏象千峰凸,盘蛇一径遥。”峰峦凸起,如伏卧的大象;山径逶迤,如盘绕的长蛇,就形容得十分贴切。
  古诗作法的起承转合,知易行难,每一步都做得好的,千百中无一个。“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一句收上片的写景,一句引下片的感怀,比大多数人利用上下片之分加以省力气的轻轻一转高明得多。后面更高明的是“俱往矣”三个字的总收,说是收,却能临去秋波再一转,于无余地中翻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意思,这正是我说毛泽东天分高的地方。其实“江山”那两句,还是从苏轼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来的;“俱往矣”三个字,历来备受称赞,说是“大笔如椽”。这种句法,在词中差不多已成定式。远的不说,《儒林外史》收尾的那首词,恰好也是一首沁园春,其中那的一句作“今已矣”,文意以及在词中的作用正和毛词相同。说不定毛泽东正是由此受到了启发呢。但毛泽东“天低吴楚,眼空无物”的洒脱和英雄气势是老实巴交的吴敬梓万万比不了的。
  二
  毛泽东读书驳杂,史书上下的功夫尤其深厚。古文古诗词虽然喜爱,涉猎的范围并不广泛,基本上停留在名作名篇的层次。惟其如此,在毛传世的几十首诗词中,一些意象反复出现,所用词汇惊人的狭窄。
  毛自称喜欢三李的作品,应当说,这是一个很有特点但也十分奇怪的组合。三李共同的特点是爱做白日梦,富于幻想,且有绮艳的一面,风格上则彼此相差极远。李白的豪放肯定对毛泽东的胃口,一是凡有话只管往大处说,求个淋漓酣畅,过一番发泄的瘾,不负责任,不求准确真实;二是在豪放背后隐藏着对世间一切常规的反叛,有意出格,有意引来别人的惊奇和不解,这种出格也许并不包含实际的意义,只是要从周遭世界的错愕中获得快感,这是儿童式的精神胡闹。在李白,一介平民而已,随他怎么折腾,大家不妨当作人世的一个小小奇观,无伤大雅,却丰富了艺术生活,但在毛泽东那里,这种富于幻想的胡闹,一旦逸出诗境,变成权力下的游戏,后果就不是那么浪漫了。
  李白的精神传到辛弃疾。辛弃疾在词的写作上,方称得上毛的授业恩师。李白本身反而是不可学的,要学他也无从下手。李白纯以才气发为歌诗,艺术天资之高,古今罕有人能望其项背。历代不乏立志学李的,其结果,说刻薄点,差不多都落了马援所说的画虎不成的窠臼。不提别的,读读号称明代第一人的高启的七言歌行,你就明白其中的奥秘。辛弃疾有政治和军事的才能,有野心,气度大,这是他和毛的共同之处,不似李白一辈子神仙似的飘逸或曰糊涂。辛词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那一路的。但是,辛弃疾既有才学,又有一腔豪气,有这两棵大柱子撑着,大多时候不至于塌台,能做到东坡说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不过,过度自信常会使人玩火玩过头,衣服包不住身子,从前看不出的毛病一下子全部暴露出来。辛词成就固然伟大,集中总有十之一二可以归为胡扯。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中的“不须放屁”常为评家诟病或惋惜,实是少见多怪。
  再说李商隐。李的特点是纤柔娇弱,深沉隐晦,前者不是毛泽东的性格,后者毛泽东以其地位,根本用不着。李商隐最拿手的是律诗,毛的作品中丝毫看不出玉溪生诗的任何影响。《七律·答友人》(九嶷山上白云飞)是毛泽东放下领袖身段所作的最平易近人的一首诗,虽然硬伤斑斑,却是毛诗中难得的甚有韵致的作品,但就是此诗,风格偏于明净华丽,也与李诗迥然不同,倒和与李商隐齐名的小杜更接近。
  毛的情感中其实有很缠绵悱恻的一面,读其1923年的那首《贺新郎》可知。该篇文辞虽然稍嫌浅俗,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由于毛泽东的特殊身份,男女方面的情感被刻意压制,此后更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岁月中被消磨殆尽。毛读李商隐,像是午夜梦回时的感情自赎,是一种非常个人的私行为,又似恶战后的舔伤自疗,不无痛悔,同时为将来的回合积蓄勇气。
毛喜欢李贺几乎找不出很有力的理由,然而毛的喜欢是实实在在的,他两次完整引用古人成句,引的全是昌谷诗。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次的引用,命意和李贺原诗几乎相反,更一改李贺的哀婉绝望为欢快豪迈,气魄境界胜李贺百倍。
我想,毛从李贺那里找到共鸣的,也许是对时间的敏感,这可能是他喜欢李贺的一部分理由吧。李贺多病早逝,他对时间的变迁敏感到了病态的程度。伤春悲秋,早已是文学中的母题,其中的感叹,是以季节,或者说,以年为单位的。李贺则不然:“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从日到夜,自夜至天明,都能让他触目惊心。毛所借用的另一句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所写不过一夜之间,所谓“夜闻马嘶晓无迹”,便感觉天都可老,何况凡人?
  毛活到八十多岁,比起感叹“人生七十古来稀”,只享龄五十有余的杜甫,算是很高寿了,然而他总觉得自己的事业一直没完,革命是个无穷无尽的过程,可以像永动机一样永远转下去。与革命的过程相比,人的一生未免太短暂。记得安德列?马尔罗的《反回忆录》中对此有生动的描写。从前读史,说到秦皇汉武疑迷于求仙服药,没完没了地做长生梦,除了人之常情,也有功名事业上的考虑。尤其是秦始皇,他是以改变世界为已任的。假以更多时日,不定他还会想出什么比“车同轨,书同文”更有创意的主意。毛的时间紧迫感,自始至终是他诗词中的一个主导动机,最典型的就是那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三
  提到《沁园春·雪》,还得提到另一个着名的历史人物:大金国的第四任皇帝,后被贬称海陵王的完颜亮。
  排除历史地位、事业成就和时代等等不同,毛泽东和完颜亮,身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中国历代帝王,雄才大略而同时又能文采风流的,按照毛泽东自己的认定,大概只有魏武帝曹操一人。这个意思,他在《沁园春·雪》的下片表达得一清二楚。汉武帝刘彻和唐太宗李世民文才都不错,尤其是汉武帝,即使与专业文人比,也算得上当时的优秀作家。但毛泽东显然觉得这还不够。毛心目中的“文”,个人创作不是主要的,他想的是文治武功中的“文治”,拿他的“文”改变世界,至少是,他统治下的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不过我们不谈文治,只谈他的诗词。
  曹操是一流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流诗人。中国有记载的历史上,除此更无第二个。毛泽东是颇以这位曹孟德自许的。
  曹操是成功者,成功的人,他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放大,正像失败者原有的一切都会被缩小一样。历史的特性本来就是势利,以成败论英雄,想不如此也不行。完颜亮很不幸,他以谋杀篡位起家,以被谋杀篡位告终,死后再遭贬封,做了十三年皇帝,连个帝号都没有。
  和毛泽东一样,完颜亮夙怀大志,一早的诗便表现出指点江山的抱负。他做藩王时给人题写扇面: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他咏瓶中木樨花: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般香;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着赭黄。词意虽浅俗,那股子霸气和野心还是咄咄逼人的。
  大业未成时的咏怀,无论气度如何雄浑,还只能用虚拟语气,虽然写的人和读到的人都为之激动,心里到底不十分踏实,有时候还会流于轻薄或粗俗。不独完颜亮上述二诗如此,毛改写的《咏蛙》也一样,且更为无赖和山大王气。毛在《沁园春·长沙》里注意了分寸,只轻轻问一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格调高出完颜亮一大截。格调高是高,说谦虚却不成。“问”的谦虚历来都是表面文章,答案早已在那里了,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楚人问鼎之轻重,也只是绅士般的一问。
  完颜亮的小家子气在一朝龙飞九五之后得以毛虫化蝴蝶,《喜迁莺》词气势豪迈,读之很可以激励军心: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功成朝暮。
  “人事本无今古”一句意思尤其好。
  南北宋之交的传奇故事中每每少不了完颜亮,柳永的《望海潮》词曾经感动过他,激起他的“狼子野心”,他在《南征至维扬望江左》中投鞭言志: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论者每称毛泽东诗词气势雄壮,古今无双,完颜亮此作,无论立意言辞,可以压倒所有毛诗──注意,只是毛诗,前已说过,毛诗远不及毛词。
  查唐圭璋《全金元词》,完颜亮词流传下来的只有寥寥几首,可能被继任者清洗打扫过,不过留下来的几首都不坏,足以奠定他在金词中的地位。毛泽东大概是不屑把这位声名狼藉的前辈挂在嘴边的,但无可否认,毛对他非常熟悉。完颜亮的《鹊桥仙》写中秋: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词的意境和用词都可以使人想起毛的作品:“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
  完颜亮最着名的一首词是《念奴娇》,也是咏雪的,全词如下: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占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共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金人初学南朝文化,遣词造句上不十分雅驯,但轻新刚健,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这首《念奴娇》,假如阴错阳差,混入毛的集子,相信不会引起怀疑。我们且来看他们的相似之处:
  以“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的典故咏雪,也是毛在《念奴娇·昆仑》里用过的。奇怪得很,用此典故的人不多,大概是嫌它有点野,有点俗,正像谢安对“撒盐”和“柳絮”的取舍,但毛和完颜亮不约而同,都欣赏这个比喻的大场面。
  “皓虎颠狂,素麟猖獗”以两种动物形容漫天雪景,毛泽东笔下的则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完颜词中有“天丁”,毛词中有“天公”。
  完颜亮下片全是论兵,毛泽东下片专找历代风流帝王的茬子,其实都是抒发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这种写法,是所处地位使然,和普通文士的感慨大不相同。
  像“貔虎豪雄”、“寥廓”这类词语,毛泽东也爱反覆使用。
  毛泽东写《沁园春·雪》,脱不开苏辛的影子,可作为心中蓝本的,则是完颜亮的这首《念奴娇》。
  四
  史家论完颜亮,说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女真族政治家。”他在位的十三年,至少做了两件了不起的大事:迁都北京和改革官制。毛泽东定都北京,心里未尝没有想到这位一千年前的异族英主。公元1161年,如果不是一介书生的虞允文出乎满朝文武的意外中赢得采石之战,南宋很可能在赵构手中便画了句号,完颜亮本人也不会死于兵变。
  历史确实没有如果,但我们也须明白,历史同样没有必然。中国从唐宋元明清走到当代是必然的,但未必非要走一条唐宋元明清这样的路。完颜亮并不必然败亡,毛泽东也不必然成功。道德对于判断政治,完全无能为力,更不可能以此预言历史。历史自有其规律,好比长江大河,流往低处,直奔海洋,哪里有余兴去顾及绕过了哪一块巨岩,淹没了哪一方土地,在哪里飞流直下,在哪里潆洄宛转?
  毛泽东赢得了政权,所以他在词中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一通狂贬,就是有远大抱负;假如他不幸失败,就是文人陋习,吹牛皮。这方面,完颜亮做了毛泽东的镜子。前引那些诗词,就有不少为人讥笑。倒是岳飞的孙子岳珂在《□史》中评得还算公道,说他“颇知书,好为诗词,语出辄崛强,矫矫有不为人下之意。”
  咏史诗的一大部分便是比谁敢说大话。话说得大,就显得见识高,气派宏伟。历代文人说起前代人物,都一惯不可一世。不说灌下半肚子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白一流,就是那些平日萎萎琐琐三锥子扎不出血的窝囊废,照样大言不惭。鲁迅说过一段话,大意是,连骑着毛驴病病歪歪的李长吉,也嚷着“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袁公”哩。咏史诗的精神意淫,也算一个悠久的传统了。像杜甫那样实话实说的,像王安石那样见识高明的,不多。
  手无寸铁的文人如此,在沙场和权力场上驰骋,手握重器的政治家就更有理由和资格。所以在毛泽东这里,放大话一方面是文人积习,一方面是政治家的豪情。前者说明他丝毫不乏大诗人的胆识和才气,后者使他多少能从老调中唱出新意,而且带上几分“写实”的味道。
  前已说过,毛泽东喜欢用“万”“千”这样庞大的数字,“江海”“风雷”“大地”这样同样庞大的意象,论者若仅仅因为“大”而把毛泽东诗词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就不仅是对艺术不公平,也是对毛泽东的不公平。大也好,小也好,关键还是艺术性,否则,一句振臂高呼的政治口号,像“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不是比所有诗歌更雄壮有力,更包含阔大吗?
  说到这里,想起过去的一个笑话:一书生对文友吹牛,说他比大名鼎鼎的郭璞还要高明。文友惊问如何说法,书生说,郭璞游仙诗中有句:“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我如今改为“青溪二千仞,中有两道士”,岂不比他高出一倍?
  毛泽东赞赏的“农民革命领袖”洪秀全传有一首诗,口气之大,之狂,除了疯子,大概没人做得出:一张天榜蔑古贤,文王武王皆是犬。屈指盘古迄明世,风流数我洪秀全。
  暂且不论文辞的粗鄙,单说目中无人的“气派”,不是大大超过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吗?你能说它是诗?当然,论胸襟,论素养,对中国文化和基督教文化连皮上有几根毛都没摸清楚的洪天王,和毛泽东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物,这里勉强拉到一起作比,纯粹为了说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诗,乃至一切艺术,不是以物理或数学上的“大”为审美判断标准的,否则,写树林一定超过写荒草,写大象一定超过蚊子。在《沁园春·雪》里,毛泽东心里虽然想着“舍我其谁”,毕竟碍于身份和舆论,不敢明说,只好打哈哈,泛泛说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可是当时人,如极为“仰慕”毛泽东的柳亚子,还是看出了毛的帝王气(见1945年跋文:中共诸子,禁余流播,殆以词中类似帝王口吻,虑为意者攻讦之资;实则小节出入,何伤日月之明……),以至于毛在1958年为文物出版社刻印的大字本《毛泽东诗词十九首》中,特地为此词加注,自云咏雪是反封建主义,笑别人略输文彩、稍逊风骚,是“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毛以非常诚恳的语气解释道:“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别的解释都是错的。”毛还强调,风流人物,“是指无产阶级”,云云。
  放在今天,以我的愚见,自比帝王并无不妥,这是历史的印记,也是文化传统的习惯,或者更轻松地说,无非是一个比喻而已。何况作为毛泽东那个时代的政治领袖,没有一点帝王心态恐怕还是不正常的。
  和洪秀全相比,功败垂成的造反者黄巢,一句“满城尽带黄金甲”,虽然杀气腾腾,还算十分雅驯呢。然而,即使该诗非常地“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和对革命事业的必胜信念”,黄巢还是失败了。如果较真,黄某的大气就不折不扣是吹牛。
  其实古代的评论家对于这种“阔大”,也不是一味叫好。这类“阔大”的诗风,可以称为“不羁”。不羁,往好了说是自由豪放,往不好了说就是没节制。
  五
  对于自己的诗词,毛泽东看得很清楚,不像过去某些大评论家那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在致陈毅的信中谈到,律诗,“还未入门”,“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这是很诚恳的自我评价。毛对自己的词作比较自信,谦称“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两首沁园春之外,《菩萨蛮·黄鹤楼》,《采桑子·重阳》,《忆秦娥·娄山关》,《念奴娇·昆仑》,《浪淘沙·北戴河》,都是意象浑成之作,不像他的诗,只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答友人》和《登庐山》三首七律,不计较格律,算是完整之作。纵然如此,《登庐山》中间二联全部写景,诗意停滞,致使结尾极好的两句,“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上下都无着落。
  毛词中最无懈可击的是《忆秦娥·娄山关》,其中的名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令人想起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苍凉悠远,“如幽燕老将”,自有一股高贵的气韵。“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豪迈旷达,乐观自信,最能显出毛泽东作为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天纵英才的奇崛风格。
  读毛泽东诗词者,意不在此而专鹭旁顾,岂不正是元好问所笑话的:“少陵自有连城璧,争耐微之识珷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