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真假辨英雄

        张天雪

在批评黑格尔的名著《逻辑学》将本来有着根本差异的逻辑与存在混为一谈时,丹麦思想家克尔凯戈尔说:如果黑格尔在书的序言中声明它仅仅是为了论辩而进行的一次思想实验,那么他满可以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象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滑稽可笑。这种说法用来评价电影《英雄》正好贴切到位。如果把《英雄》结尾那段对秦始皇的所谓丰功伟绩高度颂扬的文字,改成类似下面这样,《英雄》才真正接近“那最高的境界”:


     真实的秦始皇专横跋扈,杀人如麻,是中国历史上最凶残毒辣的暴君之一。秦始皇的统一之路,也是血光之路、屠杀之路、恐怖之路。完成统一后的秦始皇继续残暴血腥地欺压四方、鱼肉民众,因之揭竿而起的农民战争,使秦帝国仅仅维持了短短的15年就二世而亡。秦始皇还焚书坑儒,钳制思想,摧残文化,愚民惑众。两千多年来严重扼杀中国社会活力、极度扭曲中国人人性、非常压抑中华民族创造力的、极端愚昧黑暗的大一统中央集权专制制度,亦由秦始皇始而创之。本片虚构的历史故事,是对真秦始皇暴虐残忍的否定与批判。和平至上,爱人成人,天下为公,英雄乃成。


  《英雄》的创造者却不知好歹地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而且是天大的错误。他们通过片尾的文字,将颇有觉悟仁心的虚拟的秦始皇,与史实中极其残忍无道的秦统治者对接拼装了起来,本来该做对立断裂处理的地方,却给予了偷渡焊接。这对不容置疑的历史事实而言,是轻浮恶劣的歪曲与戏弄,而对于那段重要史实不甚了了的观众来说,则是颠倒黑白的欺骗与误导。 《英雄》赞美秦统一,歌颂秦始皇,一个想得太简单太幼稚,一个做得太愚昧太缺德。《英雄》树立了一个非常高尚的理念,实际的表现却南辕北辙,精美的影象刻画的是一个可恶而严重的错误。

  如果简单地认为无论怎样统一,无论什么样的统一,统一就是好,那么也就会不假思索、不加怀疑地把任何主持统一的首领当作大英雄来敬仰膜拜。   创造《英雄》的人也赞成,怀天下众生幸福之心热爱且奋力争取和平者为英雄,但历史上的秦始皇却绝不符合影片所认可的“和平心、公天下”意义上的英雄定义。真秦始皇是有五湖四海的胸襟,可他强取天下非为百姓着想而只欲为他自己与秦家万世霸占享用。否则何以解释,他采用抛却无数天下人头颅的血腥酷烈之方式来并杀六国,更无法解释他血洗六国窃取天下后依旧对“小民”横征暴敛、暴戾恣睢、刀光血影,似有不共戴天之仇。秦始皇没有慈悲恻隐之心、和平仁爱之气,他心里分明只有他自己,而把同样看重生死苦乐的天下众生当作无足轻重的小蚂蚁摆布践踏。他是利用大家成就小家,把号召百姓实现天下一统的所谓大业与满足私心私情私欲囫囵而密切地搅在一起,把一己匹夫之家天下的欲望强加给黎民万众抛头颅洒热血地去为他成就。  当然会有人从书同文、车同轨,从疆域国土的统一完整等角度,为他之为英雄作辩护。但是如果文字、货币和度量衡的统一可以证明秦始皇的伟大,那这也就是说,生命的分量和价值比不上文字、货币和度量衡的统一,所以为了它们的合并统一,血流成海是必要的、次要的;无论为它们牺牲掉献祭掉都多少条人命都是应该的、合理的;它们的统一完全可以抵偿、盖过那无数葬于统一的无辜的鲜活生命。立得住的逻辑却是,人的生命不是为了出于方便而“只留一种岂不痛快”的文字等等而存在的。如果不是这样,文字等等就要霸道荒谬却貌似光明正大地吃人了。  而如果把实现疆土的统一作为英雄的标准,那希特勒要是统一了欧洲,他岂不也成了名垂千古的大英雄?现在急于统一的欧洲岂不要为希特勒当年的败亡而嗟悔喟叹?不错,现在的欧洲各国是自愿平等地趋向统一,而60年前是法西斯刺刀下的强并硬吞。可是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也没有各国心甘情愿的一体无间化,春秋战国,都无义战。   如果说希特勒发动二战前的欧洲有民族国家各自独立的背景,春秋战国前则有曾经在事实上长期统一的中国之西周王朝,而且春秋战国期间仍有形式上的天下共主周天子,从而使二者不具有可比性,那么按照统一至上理论推论,仍然可以得出下面的结论,即处于分裂状态中的原属同一个民族或国家里的任何一方,在其他方没有向自己开第一枪的情况下,为了完成本民族的统一,或实现未分裂之前的那个国家的领土完整状态,以武力主动攻击他方的行为,都是正义的合理的。于是可以继续推论,二战后无论是东西德还是南北朝鲜,其中的一方在对方按兵不动的情况下,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了“统一祖国”而血刃对方,以捍卫领土完整与“国家主权”。     即使秦始皇一统天下后洗心革面,立地成佛,从此善待黎民百姓,他统一前的征伐杀戮也不可以被接受。若被认可,这不是用目的的正当为手段的无所不用其极而辩护吗?这么一来,秦始皇可就成了战国时期最大最凶狠的恐怖分子了。恐怖分子之为人不齿不在于它们自认或者公认的合理要求,而在其不计手段不顾后果地威胁社会、滥杀无辜。

  在战国时期,不用武力不肯流血,要实现大统一是渺茫的。这样以来问题就大了。如果以荼毒千百万生灵的代价实现统一,把七个国家的家天下变为某姓一人的家天下,是对天下生灵的巨大祸害因此而不具正当性,那么是不是就得说当时不该统一呢?不统一民众就会得享太平吗?假使各国君王都拥有平等宽容慈善的高境界,这样最好不过,要么和平共处要么和平统一。事实是他们各怀鬼胎,总想弱肉强食,于是大大小小的冲突流血在所难免,在令人战战兢兢的战国时代,百姓难免成为国君之间博弈争斗的牺牲品。   如果从对比统一与不统一各自伤亡人数的多少这种角度,来判断衡量统一的成本是否合算、是否值得统一,一是根本不可能,二是绝对不可以。所以问题不在于问该不该统一,而是要问一国统帅能不能为了扩张个人私欲与国家私利而积极主动地挑起战端屠戮无辜。   对建立一个强大国家与美好社会的良善愿望来说,统一与否是功利问题、手段问题、方法问题,而为了统一可不可以杀人屠城是道德问题、正义问题、人道问题。为了国家政权与疆域状态上的统一而大开杀戒、血流成河,恰恰与统一所要达成的崇高理想背道而驰。如同只能有为社会的主义再不能有为主义的社会、全社会再也不能为了某一个主义殉葬,在人权人道与生命尊严得到高度尊重张扬的现时代,不管将来统一后的前景多么美妙动人,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也不能再轻易为了疆土的统一与政权的合并而陷入野蛮疯狂的杀伐杀戮中。   理论与学说可以有力地保护人,也可能无情地残害人。文字与思想之是非,不可不察,不可不争。

 是的,不能苛求古人,他们受时代与环境的限制,有着种种思想与人性的缺憾,今人应该给他们相当的理解。但是《英雄》的制造者们,即使生长于这个宪政民主尚未从制度上落实的国度里,也比秦始皇们有无数的机会和条件能获得文明人性的滋养培育,理应千倍万倍地熟悉和热爱自由与民主、人权与尊严。所以对制造《英雄》者的失误进行评价时,虽然也不能没有理解的姿态,但比理解重要、更紧急的,是提醒与批判。


张天雪 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