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精神生态危机与现代性悖论

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尤西林

  尤西林,男,1947年11月出生于成都,祖籍陕西榆林。历经文革插队做工,1982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现为该系教授、中华全国美学学会理事、中国中外文艺学学会理事,校基督教文化研究所所长。致力于人文科学特别是美学、信仰学研究并教学方向。代表作为《人文学科及其现代意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与《阐释并守护世界意义的人:人文知识分子的起源与使命》(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

  “精神生态”是一种新眼光,它显示出以前我们未曾注意到的一个精神观察角度。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有必要琢磨一下这个角度的独特性,而不致把它与其他精神观察角度混为一谈。

  庄子讲“哀莫大于心死”、苏格拉底说“未曾反省的人生无意义”,这也是精神关怀,但“精神生态”这一角度并未凸现。古代人并非没有精神危机,但雅斯陌斯轴心时代的理论符合史实地指出了,迄至现代化前夕,世界各大宗教或文化信仰始终在总体上保持着他们对人心的系统整合力量。这和古代农业宗法社会的稳定性是对应的。

  “系统整合”词组重要。尽管这是一组现代术语,但却可标示出精神世界的有机整体性与统一性特征。古代人的精神世界、生活世界及其自然世界,其内部冲突未曾危及古代精神、生活与自然系统。但时至十六世纪初叶,当王阳明使用“天崩地解”表述自己时代精神危机、路德面对政权教权最高权教权威抗辩绝望、大呼“上帝助我”时,绵延千年的古代精神系统开始解体了。

  系统解体,即整体统一性失效。用韦伯的话说,这是一个众声喧哗、诸神不合的时代。这也正是现代精神的一个基本特征。它同时是精神生态危机含义之一。

  自然生态危机根源于商业经济与民族国家利用现代科技生产所造成的现代化危机。精神生态危机则是现化条件下人的心性结构的现代性危机。现代化的自然生态危机与现代性的精神生态危机互为因果表里。

  系统的统一性并不与系统内部多样性对立。相反,系统统一的等级递升恰恰依赖系统内部复杂多样性的增大。多样互补性从而成为生态学重要原则。现代性精神的多元个性,包含着可能远较古代精神更为丰富与正当的统一性。专制划一的中古精神系统并不比散漫自由的现代精神系统优越。

  然而,缺乏精神认同、众声喧哗的多元现代精神却又在实际生活中往往受制于复制与标准化工业文化、而被塑造为沉默的一群。系统统一性的空场不可能持久,一个极端的填充恶果是阿伦特所说的现代极权主义。民族主义加狂热意识形态的极权主义精神,以古代专制主义远不可及的深广度统一了精神,精神生态多样互补性被彻底泯除,一个无人性的巨无霸系统在纳粹黑色“”旗或文革红色“革命”旗下实施了现代专制。

  全球化趋势及其工业象征的电脑互联网,为现代人提供了空前高度的统一性前景。但数千年文明所塑造的形态各异的诸多文化传统,是否也会遭遇大自然千百万年结晶的奇花异芭一样的自然生态厄运、在现代性中消亡呢?

  这是精神生态危机的又一含义。公共系统的意义认同危机与无人称的现代人批量复制,这二者奇怪地构成了一个现代化性悖论。

  转向个人微观精神世界,多样互补性危机表现为个体精神系统内部的失衡。与现代化领域的科技制度相对应,理性算计成为现代人最重要的精神能力与代表性气质;而充沛的情感性是不成熟的表现,富于想象则被视为不踏实的缺陷。

  对感性麻痹与精神畸形单向度的现代性批判,自席勒、赫尔德以来已蔚为大观。但现代人信奉的一句生活态度格言却指示了现代精神更深一层的悖论:“拼命干,尽情玩”!

  于是,更趋感官本能化的原始节奏取代古典旋律占据了现代音乐中心地位。在夜晚疯狂的躯体扭动与嘶声狂叫中,白日里理性抽象化操作的单向度精神获得了另一极端的平衡。我曾在别处关注过这一悖论现象,以为“应当把洪水般的斗殴、色情文艺和形形色色的追求感官剌激、视为对长期掠夺感性体验的‘抽象符号化’一种畸形补充,这可能是不甘心麻痹却无出路的现代人一种本能而病态的发泄和报复。”(《文化:中国与世界》4,第283~284页,三联书店1988,另参拙著《人文学科及其现代意义》第5节)

  躯体感官在现代性精神生态危机中不仅是平衡极端理性化的一极,而且是虚无主义死亡之雾中现代人本能自保的立足点。《共产党宣言》最早揭示了基于现代化的现代性本质特性:“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关系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东西都被亵渎了。”现代性此种赫拉克利特式的转瞬即逝之流,使任何对象性的本质无法确定,本己的肉体感觉比笛卡尔的理性思维反倒更为自明可靠。

  理性与感性的两极分裂在此远超出了生态学的均衡与协和原则,而呈现为空前巨大的现代性悖论。在此悖论中,最大的危险还不是精神生态系统内部不同要素自身的失衡乃至极端分裂,而是这种失衡分裂同时分裂了精神系统的整体目的意义,从而濒临精神系统的解体:无目的的系统不再是系统,无意义关联的个人将无法构成社会。

  人文知识分子当然不是危言耸听的现代巫师。苏格拉底式的马虻之剌,指向一个建设性的目标:如何基于空前丰富的现代个性去争取更高的现代精神系统目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