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
信仰的中国语境
大月亮
“曾经让我流泪的爱情/再回首时/也不过恍如一梦”,这是几年前在一本生活类杂志上读到的诗句,记忆中好象是台湾通俗诗人席慕容写的。当我第一次吟颂它时,感动得都快流下热泪。那时也许是刚刚还沉浸在弥留中的青春激情的旋涡吧,倏忽有一种面对浩瀚缈远、茫茫无穷的神秘莫测的宇宙,自己却孤苦无依、无所适从的悲壮感。待我后来常常想到这些诗句,又油然而生人类经历的诸多其他精神历史现象的问题。
我们随着激进的现代社会革命的进程,体验过了丰富多彩、喜忧参半的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悲喜剧。有多少中国人,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参与了这场热闹非常、规模宏大的戏剧场景主角抑或客串的演出。花样繁多的各色“主义”的丛生、携带血与火的慷慨激昂的战斗的热情以及为之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构成了浩荡的中国现代史的巨大的盛筵。但到头来,如同回望逝去的缠绵悱恻的生死爱情一般“恍如一梦”。我们依然是空手而归,依然是两袖清风,依然站立在百年前交叉着的十字路口,茫然地期待着美好未来的重新眷顾。沉积已久的国民的劣根性没有消除,尔虞我诈、狗咬狗式的窝里斗的状况没有好转,甚至在当下语境,前所未有的实利主义浪潮的驱动下,原本就卑微的人性的沦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入、更彻底。
信仰的普遍丧失,淤结成我们这个金钱至上的繁华盛世最醒目的病症。而在没有宗教信仰传统,却有一整套缜密的人生生存谋略的中国,更是发展到令人触目惊心的极至。对于中国人源远流长的实用理性精神,我们可以借助于学者们这样的箴言予以概括:“每一个中国人都戴上一顶儒家的帽子,穿上道家的袍子,以及佛家的草鞋。”(《人的宗教》海南出版社第202页)儒家的祖师爷孔子老早就说过:未知生,焉知死。这种对超越性生命意义追问的漠视与规避,加之对一己创造性能力的抹杀与怀疑,从而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把整个华夏文化的走势,引向对史前文明顶礼膜拜的复古主义的泥淖。不仅他自己作为后来一统天下的儒家文化的创始人,只能以简略的语录教化式的文字“流芳后世”;并且,一代接一代地薪火相传,在残酷的宗法制农业社会的栅栏里,孕育着数不清的注疏解经的迂腐书生,为历代非人道的威权者慷慨地传道授业解惑。
中国人的属人的品性,在世代延留的传统伦理教条的熏染和磨砺下,逐渐放弃了最有价值内涵的尊严、人格、荣誉以及言行的独立性。只能在“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仲淹语)的士大夫故作深沉的闲情雅致中,表达对施政者甚或暴君的誓死不渝的力谏效忠之情。奴性人格如同今天的铜臭无条件地侵蚀社会肌体一样,全方位地渗入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脆弱、贫贱的毛细血孔。怎样才能在病入膏肓的精神肌体里植入有益的药素,使得人们摆脱掉传统文化泥流的陈腐的渣滓,重做具有现代意义的具有完整人格的“新人”,已经跃为九十年代以降中国思想界的热门话题。很多人发出在本土文化之外,寻找新精神资源的响彻云霄的呼喊。因之,基督神学被广泛地以译介的方式引入,不少知识分子还公开认领基督徒这一新鲜、亮丽的幡号。
基督教作为西方文化的精神支柱之一,确实给西方的自由、民主、法制政体带来强有力的动力;并且,已经成为其繁荣的物质文明牢靠稳固的地基。我本人也读过几本这方面权威性的著作,感觉有些东西,确实可以兼收、吸纳。尤其是对于改造国人长期的无神生存状态,输入虔诚、敬畏的种子,益处多多。但是,任何一种舶来的思想话语,都有其“使用”的有限性,假如我们的学人不是以一种姿态、一种理论面目矫情出现的话,就不能回避考虑哪些内容实际上没有输入的价值,哪些在现代社会特别是当下的中国初级商业社会,具有改造国人病变的灵魂,重建善良人性、恢复正常伦理尺度的功能。
当我读完乔纳德·爱德华兹(1703-1758)的《信仰的深情》(中国致公出版社)一书,受益良多,从中也获得不少的启迪。这位被看成是基督信仰领域的思想巨匠的伟大学者,在他所处的时代受到过诸多的误解。这倒并不奇怪。因为任何一个精神异化残破的时代,持尖锐批判立场的思想者们,总是背离甚至超越了普通大众,对陈规陋习的抱守残缺的心理底线,故而在此在的庸常世俗环境中,常常显得孤独、寂寥和落寞,哪怕他娓娓言说的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性的真话。他对当时罩着虚假的基督徒面纱的信众,其实内在心灵没有真正地皈依上帝、没有踏实的精神修习的状况,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指摘和责难。盗用上帝的名字,却不培育对上帝深挚的感情,在他看来,根本不能算是基督徒;相反,只是实用主义和唯物主义的世俗生活哲学。
于是,在其撰写的著作里,他特别强调“真正的宗教主要是由圣洁的感情组成”(第6页)。感情作为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极其重要的心理标志,是一切内在与外在活动的主要动力。但是,人类原生态的情感本身并不都是圣洁的,它既是善良之人的活动动力,又是贪婪之人的活动动力;所以,如何驱逐掉贪婪之人追求肉体一时的欢娱和短暂的享乐,就是虔信的圣徒必须做的修习。只有冰冷的宗教教条,而没有圣洁的情感的运行,会无法把握住信仰的精髓。得像上帝教导的那样,“要心里有火热”。不只这些,爱德华兹还从人的心理各要素之间复杂关系的角度,考察了感情的多重维度。“火热”下生成的亢奋的激情,往往具有非理性的性征,也容易生成今人厌弃的原教旨主义式的宗教狂热。真正的宗教感情来自于“强烈的爱好和意志”(10页),意志的适时规范使之具有宁静、温和却又神圣的色彩,产生的是无尚的“虔敬的力量”。
《圣经》中对感情的肯定存在于多处,无论是希望、爱、感激,还是恐惧、悲恸、同情。但感情的获得并不意味着就已攫取“主”的恩典。基督徒还应当有像小孩子一样的禀性,不仅具备心灵的纯粹、真实,而且对上帝的慈爱、恩典,充满虔敬和畏惧。假如一个人没有对圣洁的恐惧,就会始终沉浸在一种虚浮自信的情绪中;于是人类社会的各个时期,总是涌现出许许多多盲从无知、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他们缺乏一种对心中完美的“主”的敬畏,却把自己摆在自设的真理的审判台上,替代上帝鸟瞰万物,藐视众生。而事实上,没有真挚的谦卑,就没有实在的宗教;“谦卑是真宗教最本质的东西”(159页)。活着的人(尤其是信徒)在内心世界中,必须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时时反省自己与生俱来的深重的罪孽,不忘乎所以、自高自大地,把自己看成是拯救别人的人,而只看成是有待上帝拯救的“灵魂痛悔的人”。于是在自由的自我否定中,靠近宽爱仁慈的上帝,博得他的眷顾和恩典,洗刷自身委琐的伪善和耻辱。
对上帝的追随和谦卑,使人在个我的心灵深处得到平和和爱意,这种圣洁的感情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也不是信誓旦旦的宣谕和血气之勇,而是更深层的心理感应和信仰体验,让属灵的、新生的、神圣灵于苍白、匮乏及干涸的心田中,安居乐业,进而开启朦胧封闭的悟性。每一个真基督徒都以这种情怀和胸襟,“勤勉、热切地为上帝服务”(210页),上帝体现、代表了公义和真理,人类就在这一服务过程中,清理种种邪恶、痛苦,以及曾经拥有的世俗实利主义的卑污的欲望。所以,一个基督徒是否能在不屈不挠中,诚心地接受上帝的救赎,还要看他具有多大的毅力和恒心,在人的生活实践里去践行。“圣洁实践”,是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的虔敬诚信度,作出评判的最基本的证据。尽管他需要每个人有意识培育一己的修为,但未来的末日审判,将是以此为基准点的正义的有力昭示。
在爱德华兹那里,对信徒们在上帝之光的照耀、沐浴下,以身践行的绝对指令和要求,令人感触至深。这种典型的清教徒式的宗教教义,无论对于哪个民族、哪种类型的人及人格塑造,都是极好的、有参考价值的一面镜子。我们再引申一下联系现实语境来说,任何纯净、圣洁的信仰,如果只是出于个人真诚意愿的选择和践行,而不是诉诸于大规模的蜂拥而上的群众性运动,皆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都值得我们投以宽容、尊崇甚至艳羡的目光。以爱德华兹书中的话语臆度,个人的真确性,是完全取决于主体能动的现实行为的,“圣洁实践是拯救信仰的恰当证明”(231页),为了信仰惟有通过自我否决的形式,树立起“为基督、为兄弟姐妹赴汤蹈火”(220页)的担当苦难的意识。这使我想起克尔凯郭尔曾借路德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信仰,就不需要任何宣告;如果没有信仰,任何宣告也无济于事”(《为自我省视》),“宣告”的迥异的态势,最多只能证明你是好坏演员而已。
老大中国独特的文化历史语境,因宗教信仰土壤的匮乏和干枯,使得人们对自我人性的培育构成极大的盲点。传统的主流精神文化中,也讲究“修辞立其诚”,也鼓吹“养吾浩然之气”,以便从主体——人的心性深处,改造人性及至人格中隐藏的劣根性。但是,由于没有一种超越人类自身生存的现象界的天平,便只能从人类族群内部寻找果敢英明的救世主。因之,大众很容易把一切希冀、理想和愿望,寄托在一个或几个想象中的圣人至人身上,作为构成大众的个人却不知不觉地滑向无我的奴性人格。西方人在大自然的雄奇伟力面前,也时常感到自身的无力和渺小,但因背靠的宗教巨大的依凭力量,救世主一般不会固定约化为某一个人,而是超越尘俗的、神秘的、全知全能的上帝,人只是以英雄偶像、多愁善感的凡人面目出现。这样,在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革命风暴之后,依然顽强地保持着个人主义的独立自主的品格,并已形成坚不可摧的良好的传统。
语境的差异,不仅影响了文化历史的单薄或丰富,而且制造了中西方属人品性存在着莫大的间距和隔膜。落后民族的自卑情结,加之一夜之间强国富民的焦躁情绪,相互交织纠缠在一起。赶潮流式的把每一样“主义”都宣传个遍,已是不争的事实。就如同现今学人对基督信仰的崇奉,也跟风似的在中国大地上席卷、弥漫。在我看来,若仅仅将其当成部分知识分子个体的精神“自救”,或者试图从中汲取人格塑造的营养,基督文化里确实有不少可资借鉴的元素,但若回避受众特殊的接受情境,过份的夸大其救赎的作用,不过是一相情愿的夫子梦呓罢了。当然,任何一条思想政治路径的探索和开辟,都有先在固有的价值功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无疑都翘首期待着,曾令许多人绝望过的民族素质的渐次提高。最后,我愿意用食指的几句诗表达我的期待:“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2002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