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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易与民族魂
萧萐父
 
   八十年代中国出现的《周易》研究的热潮中,象数易的得以复苏,科学易的乘势掘起,考古易的不断开拓,均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新进展和新成果;同时,作为周易热的一股支流,反映社会机遇心理的滋长,占卜易也一度流行。相形之下,人文易的研究反而显得薄弱了。而人文易,凝结在易学传统中的人文意识和价值理想,似乎应当成为易学和易学史研究的主线和灵魂。
  
   一《易》之为书与易学分派
  《易》,既被儒门列为“六经之首”,又被道家尊为“三玄之一”,以其历史形成的理论优势和特殊地位,被赞为“大道之原”、“圣人之蕴”,成为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精神和哲学智慧的主要的“活水源头”。
   关于《易》之为书,从《易传》作者起,历代相沿,己有多种说法。如《易传》中确有一种说法:“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又说“探赜索隐,钩深致远,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著龟。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 (《易传·系辞上传》) 这些话可以被理解为《易》乃巫觋所用的占卜之书,不过是古代宗教巫术文化的残留。作为占卜用的“蓍龟”,被看作是“天生神物”,比圣人还具有更大的权威。
   但《易传》中更别有其他富于理性的说法,如认为“《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下之道”(“天下”今本作“天地”,据陆德明《经典释文》与李鼎诈《周易集解》校改)。“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易传·系辞上传》)“《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易传·系辞下传》)“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易传·说卦传》)还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易传·系辞下传》)这是说,《易》是圣人仰观俯察的结果,其所反映的是天地人三才之道,即自然运行与人类活动的普遍法则,而这些法则,作为阴阳(刚柔、仁义)的交错变化,并非死板固定的而是“变动不居”的。这里的“幽明之故”、“死生之说”,“性命之理”等,并无神秘意味,不过是对客观事物矛盾运动的朴素的概括和说明。一方面,强调了这些反映天地人物固有的矛盾运动的法则是客观的、普遍的,“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易传·系辞上传》)乃至具有不可违抗的神圣性。另一方面,更强调了《易》所揭示的“圣人之道”,乃是对这些天地人物矛盾运动法则的模拟、掌握和运用,是一种“极深研几”的哲学智慧。所以说:“夫《易》,圣人所以极深而研几以化成天下”。(《贲卦·彖辞》)这就充分肯定了人作为智慧主体的意义,肯定了人的自觉能动作用。人文化成的思想,成为“易道”的中心与归宿。《易传》作者如此诠释“易道”,实际上是对《易》的原始象数系统以及流为占卜书之后的卦象、筮数等,进行了哲学理性的加工,对“天地自然之易”(朱熹语)贯注以人文价值理想。遂使由《经》到《传》的“易学”,固有地就兼涵了“明于天之道”的科学理性、“察于民之故”的价值理想、“是兴神物以前民用”的占卜信仰这三方面的内容,在不同的条件下发挥着“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务”、“以断天下之疑”的社会作用(《易传·系辞上传》)。因此,合《经》《传》为一体的“易学”,摆脱了原始巫术形态,容纳和体现了古先民的科学智慧、人文理想与神道意识,三者既相区别,又相联系,且互为消长,在不同历史时期、与不同学术思潮相激荡而发挥其不同的文化功能。《四库总目提要》所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之以入易,故易说至繁。”实指历史上“易学”与各门学术的双向交流和互相渗透,使“易学”容纳了各种学术成果,有着繁杂的内容。所以,对于《易》之为书,殊难一语中的,所谓“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易传·系辞上传》)允许见仁见智,各引一端。一部易学史,正是在今、古、汉、宋、各家各派聚讼纷织的多维格局中得到发展的。
   关于易学分派,初无定说,各自立论大都有一定的历史依据。先秦的“三易”、“九筮”之说,已不传。从西汉起,有传《易》的专门之学。初诸家皆祖田何,得立学官,孟喜、京房吸取当时天文、历法等科学成果所阐发的“卦气”说,影响深远。民间还有费直传古文易,专以《易传》解经,既长筮占,又颇重义理。同时,司马谈、《淮南子》作者、严君平、扬雄等,又多援道家言解《易》,尤重义理;而扬雄撰《太玄》,又颇受孟、京一派易学的影响。到东汉,谶纬思潮中神学与科学并存,促使郑玄、荀爽、虞翻、魏伯阳等均重视并发挥了《易》象数学的成果;唯有王肃解《易》,又独重义理,排斥象数,成为王弼易学的先驱。足见,汉代易学,并非全主象数;且《易》象数学中,也派别各异,精糟可分。如京房易学中有些内容,以其与当时天文、历候等科学成果相联系而形成的象数思维模式,有其合理成份,对当时和以后的哲学和科学思想的发展,都产生过积极的影响。故将历史上的易学流派,粗分为象数与义理两大派,自无不可,但尚需进一步规定。李鼎祚在《周易集解·序》中曾认为:“自卜商入室,亲授微言,传注百家,绵历千古,虽竞有穿凿,犹未测渊深。”他举出郑玄、王弼为代表,指斥“唯王、郑相沿,颇行于代,郑则多参天象,王乃全释人事,且《易》之为道,岂偏滞于天、人者哉?”李鼎祚似乎把唐以前的易学又区分为“天象易”与“人事易”,虽不准,亦有据,且试图超越两派的“偏滞”。宋代易学有新发展,范仲淹、胡瑗、程颐、张载等吞吐佛老,回归《易》《庸》,使之哲理化,把天道与人事统一起来,推进了《易》义理学的发展。而陈抟,刘牧等则提倡《河图》《洛书》之学,提出“先天易”与“后天易”的划分;周敦颐、邵雍进而发挥传统的《易》象数学中的哲理与数理;朱熹、蔡元定等继之对陈抟的先天易图认真研究,并溯源于《周易参同契》,使《易》象数学中的一些智慧成果得以流传下来并得到一定的理性疏解。这样历史地形成一个条件,易学之象数学和义理学有可能达到一种新的综合,在此基础上孕育着新的易学分派。如王夫之在十七世纪中国的特定历史条件下,总结、继承了宋代易学的诸方面成就,既深刻批判了传统的《易》象数中某些神秘主义和形式主义;又同时重视《易图》的研究,强调象数学与义理学在新易学体系中的统一,在“易为君子谋”的义理前提下不废占易,认为“学易”与“占易”可以并存(王夫之:《周易内传发例》)。王夫之在“学易”方面的重大贡献,在于全面而系统地发挥了《易》义理学中的“人文化成”思想,利用传统易学的范畴和理论框架,展开了他的具有早期启蒙性质的人文哲学体系。王夫之的“尊生”、“主动”、“贞生死以尽人道”的易学思想,可以说是走出中世纪的近代“人文易”的雏型。与之同时代的方以智父子,以数衍易,医易会通,从“质测即藏通几”“立象极数,总谓践形”的观点出发,把律历、象数、医药、占候……等都看作是“圣人通神明,类万物,藏立之《易》”的“数理”(方以智:《通雅·自序》);其“核物究理”、“探求其故”的易学思想,也可以说是走出中世纪的近代“科学易”的先声。
  
   二、“科学易”与 “人文易”
   “科学易”与“人文易”,可说是相对待而形成的名称;用“科学易”与“人文易”来划分易学流派,似乎有其现实的客观依据。“科学易”与“人文易”,虽也有其历史渊源,但就其思想内容和研究方法的特征而言,都属于近现代的易学流派,对于传统的易学诸流派都有所扬弃和超越。
   “科学易”,被有的同志解说为“现代易的别名”或“现代易学新流派”,但也可以更具体地表述为对于《易》象、数、图中的数理、物理等给以现代科学的透视和诠释,从而使一些曾被神秘化了的图式、数列以及原理,得到一定的科学化的说明;这样被现代科学眼光照亮和说明了的易学中的某些象数模式和推理方法,还可以反过来应用于现代科学研究的某些领域,并得到一定的验证。在中国,古老的易学及其象数思维模式与西方传入的新兴质测之学相给合,在十七世纪就开始了。当时涌现的具有典型意义的桐城方氏易学学派,可以说是“科学易”的早期形态。方以智自觉地意识到,他以易学为根基的自然哲学体系的建立,是“因邵、蔡为嚆矢,征《河》《洛》之通符”,“借泰西为剡子,申禹、周之矩积”(方以智:《物理小识·编录缘起》),即是说,一方面继承邵雍、蔡元定等所提倡的象数图书之学的易学原理,另方面引进西方新兴质测之学,并借以发扬祖国科学思想的优秀传统。这正是“科学易”的基本思想特征。十八世纪,戴震、焦循等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推进“科学易”的发展。此后,中国文化的近代化的正常历程被打断。我们民族在深重的苦难中步入近代。人们迫于救亡图存的政治形势,忙于日新月异的西学引进,来不及去清理易学遗产。“科学易”的研究濒于中断;而在西方,从莱布尼兹到爱因斯坦、玻尔、李约瑟等,把中国易学中某些象数结构纳入现代科学的语境和视野,对“科学易”不断地有所探测。在二十世纪中西文化的汇聚、交融中,一些学有专精的自然科学家,转向传统易学与科学思想遗产的研究而时有新的创获;八十年代伴随改革开放而兴起的文化研究热潮中,由于《易》象、数、图中数理、物理、生理以及哲理的被重视,由于多学科交叉研究方法的被应用,由于东西方学术思想某些层面的重新被整合,“科学易”的研究得到长足的进展,并有方兴未艾之势,成为当代易学的一项特殊成就。
   当然,“科学易”的研究有一个理论和方法的导向问题。首先,在理论原则上,应当承认《易》之为书的原始形态,虽是人类智慧创造的一株奇葩,但毕竟是古老中华文化发蒙时期的产物。它本身必然是在科学思维的萌芽中充斥着宗教巫术的迷信,即使经过晚周时期《易传》作者们的哲学加工,改变着其中科学思维、人文意识与神物迷信的比重成份,但仍然是原始科学与神物迷信的某种结合。因而,“科学易”作为现代形态的知识体系,必须将这种固有的科学与迷信的结合加以剥离,必须将传统易学中某些固有的神秘性(各种拜物教意识、神物迷信等等)加以扬弃。这是十分繁难的任务。因为历史地把握科学与迷信二者的区别和联系,了解二者既互相对立、排斥,又互相寄生、转化的机制,以及二者能够共生或实现转化的思想文化条件和社会经济根源,并非易事;且在实验科学所凭依的工具理性范围内得不到解决。其次,在文化心态上,应当看到鸦片战争以来的民族苦难和中西古今文化的激烈冲突,在人们思想上曾造成各种困惑和畸变心理。诸如,面对西方科技新成就,希望“古己有之”的“西学中源”说,幻想“移花接木”的“中体西用”说,都是曾经流行过的思想范式,并在中国文化走向近代化的历程中一再把人们引向歧途。显然,“科学易”的研究,应当避免再陷入这样的思想范式及其种种变形,应当跳出中西文化观中的“西方中心”、“华夏优越”、或“浮浅认同”、或“笼统立异”、或“拉杂比附”等等误区,而在传统易学与现代科学之间发现真正的历史接合点,从中国“科学易”三百年来具体的历史发展中去总结经验教训,提炼研究方法,开拓未来的前景。
   这一未来前景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科学易”与“人文易”必须相辅而行,成为易学研究中互补的两个主流学派。
   与“科学易”相并列的“人文易”,也属现代易学的新流派,而又有其深远的历史渊源。《易传》作者以其对易道的深刻理解,明确意识到“天道”与“人道”、“天文”与“人文”的联系和区别,而强调“人道”、“人文”的意义。《贲卦彖辞》指出:“[刚柔交错](今本无此四字,据孔颖达《正义》补)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刚柔交错”所展示的“天文”,是人们的工具理性所掌握的自然知识,属“科学易”所探究的内容;而人按一定的社会需要和价值理想去“观天文,察时变”,这一实践活动的意义己属于“人文易”的研究范围,至于作为人类文明的标志,“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更是“易道”的主旨而构成“人文易”的主要内容。足见“人文易”在易学体系中固有其优越的地位。“人文易”所注视的是《易》象、数、图和义理中内蕴的人文精神。它研究的不是蓍数而是“蓍之德”,不是卦象而是“卦之德”,不是爻变而是“爻之义”,是“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易传·系辞上传》)的价值理想。所以,“人文易”并非对传统的晋易、宋易中的义理内容的简单继续,而是对传统易学中“象数”和“义理”的双向扬弃和新的整合。“人文易”的新整合,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历史过程,反映着永恒跳动的时代脉搏。作为走出中世纪的人文意识觉醒的反映,近代“人文易”的发展,也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王夫之以他的易学体系,“其明有、尊生、主动等大义,是为近代思想开一路向”(熊十力:《读经示要》),为近代“人文易”奠定了理论根基。此后,许多论者,继续开拓。或以“体用不二”、“翕辟成变”、生生不已、自强不息、“不为物化”的“人道之尊”等,来阐扬“大易”的“义蕴”。或据《乾》、《坤》两卦的《象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来论证中华传统文化中源于“易道”的民族精神。这些先行者的研究与发掘,推进了“人文易”的发展,也启迪着后继者的继续开拓。

   三、“人文易”内蕴之民族魂
   “人文易”的内容极为丰富,可以从不同的视角去加以考察。如果就“人文易”中的价值理想内蕴于民族文化深层中,长期塑造而成的精神因素而言,可称作民族文化之魂,至少有以下几个层面,昭然可述:
   (一)时代忧患意识 忧患意识,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一个特有的道德价值概念,标志着一种根源于高度历史自觉的社会责任感和敢于正视承担人间忧患的悲悯情怀。这样一种人文价值理想或精神境界,最早、最鲜明、也最集中地体现在《周易》之中。《易传》作者对于《易》的产生并未作神秘化的夸张,相反地,把“《易》之兴也”平实地归结为在特定的艰危处境中人的忧患意识的产物。“《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进一步再具体化,作《易》的时代环境,乃是殷、周之际的政治变革,“《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易传·系辞下传》)作《易》者(周初统治集团,即文王、周公等)的忧患,就在于“小邦周”要战胜和取代“大国殷”所面对的重重困难和艰危处境,文王因之而被囚于羑里,周公等更面临各种矛盾而怀着无穷忧虑,谦慎自持,始得以转危为安。《易传》作者在肯定了作《易》者的忧 患之后,又从总体上论断《周易》一书:“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始终,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易传·系辞下传》)整个“易道”所凸显的,正是“朝乾夕惕”、“居安思危”、“外内使之惧”“困穷而通”的忧患意识;并强调地指出:天道虽“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而圣人必须“吉凶与民同患”,“明于忧患与故”。(《易传·系辞下传》) “吉凶与民同患”、“明于忧患与故”,是《易传》阐发忧患意识所提出的极为光辉的命题。所谓时代忧患,远非个人祸福,而是一种洞察时艰、深体民瘼的群体意识,不仅要求“与民同患”,而且要求深知忧患的本质及其根源,旨在为消除群体忧患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群体忧患。“人文易”中这一深蕴的“吉凶与民同患”的忧患意识,在传统文化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历代献身正义事业的志士仁人,先进思潮的号角和旗手,往往也是时代忧患意识的承担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忧道、忧时、忧国、忧民,总是怀着“殷忧启圣,多难兴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信念,不顾艰难困苦,奋斗不息。 这种忧患意识,具有深沉的历史感,又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它区别于印度佛教的悲愿思想,也不同于西方美学的悲剧意识,而是中华文化所特有的人文精神,是我们民族经受各种苦难而仍然得以发展的内在动力,是“人文易”中挑动着的最值得珍视的民族魂。
   (二)社会改革意识 客观的自然和社会的变革,不可违阻。而反映为主观上的改革意识特别是社会改革意识,却需要自觉树立。《周易》本是讲“变易”的书,六十四卦的卦序序列,即含有不断变革、永无止境的义蕴;而其中,专立一个《革》卦,更是集中地自觉地树立一种社会改革意识。“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革之时大矣哉!”(《革卦·彖辞》)《易传》作者把社会变革——“革去故,鼎取新”(《易传·说卦传》)“穷则变,变则通”(《易传·系辞下传》)视为必然规律,但适应客观规律,怎样实行变革或改革,则必须创造条件,注意过程,掌握时机,做到措施适当,“顺乎天而应乎人”;而关键在于取得民众的信任。
   整个《革》卦的卦爻辞,经过《易传》作者的理论加工,展示为一种从汤、武革命等社会改革实践中总结出的严肃而慎重的社会改革思想,富有深意。首先,认定某项社会改革,必经一个过程,取得民众对改革的信任(“己日乃孚,革而信之”),才能顺利成功(“文明以说,大亨以正”)。其次,强调改革过程的开始,切忌轻举妄动,“不可以有为”。经过一段时间,可以开始发动,但也需要“革言三就”,反复宣传,直到取得民众对改革的信任。“有孚,改命吉”。再次,指出到了改革时机成熟,“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再到改革初成,正当“君子豹变,小人革面”之时,又不宜多有举动,“征凶,居贞吉”,力求稳定一段以巩固改革的成果。《革》卦内蕴的社会改革意识,既强调“革之时大矣哉!”“革而当,其悔乃亡”;又充分注意到在改革过程中“有孚”“乃孚”即争取民心对改革的信任的极端重要性。如果郑重总结历史上某些改革失败的教训,《革》卦所展示的改革理想模式,不是值得再咀嚼么?
   (三)德、业日新意识 《易传·乾坤文言》及《系辞上下传》关于人文化成思想的大量论述中,把“德”和“业”作为对举的范畴,认定“易道”所追求的人文价值的最高理想,就是“盛德”和“大业”。“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又说,“易其至矣夫!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易传·系辞上传》)《易》的思想特点,首先是德、业并举,正如整个六十四卦体系是“乾坤并建”一样。《系辞上传》开宗明义即由“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推衍开,“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传·系辞上传》)“德”和“业”,成为人类“可久”、“可大”的追求目标,“德”是内在的道德修养,“业”是外在的功业创建,前属内圣,后属外王,两者不可偏废,必须互相结合。而《易传》的人文思想更偏重于以德创业,以德守业。由六十四卦卦象引出的《大象辞》,强调的是“君子以果行育德”、“以振民育德”“以反身修德”、“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蒙卦、蛊卦、蹇卦、大畜卦》的《大象》)……等,充分表现了这一倾向。
   其次,《易传》从“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的大原则出发,提出了德业日新思想,“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易传·系辞上传》)。“富有”也有赖于“日新”。不断地开拓创新,不断地推陈出新,是最高的品德。无论事业的创建,人格的修养,皆是如此。尊生、主动、尚变、日新,是“人文易”的暂学核心。张载、王夫之、谭嗣同、熊十力,对此均有慧命相续的深刻阐明。
   (四)文化包容意识 “《易》之为书,广大悉备”,就在兼三才之道,把“天道”与“人道”、“天文”与“人文”贯通起来考察,依据“天道”来阐述“人道”,参照“天文”来观察“人文”因而形成“人文易”中的文化包容意识。其主要思想特征是:尚杂,兼两和主和。
   首先,《易》把人类文明、文化的原生形态和基本构成,规定为“物相杂,故曰文”(《易传·系辞下传》);“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所构成的“天地之杂”(《坤卦·文言》),正是“文”的发端。尚杂,是人类文化创造的根本特征。
   其次,“兼三才而两之”,(《易传·说卦传》)“一阴一阳之谓道”(《易传·系辞上传》),是“易道”的思维模式。借以考察人文现象,也就承认各种矛盾的对立统一。“一闔一闢之谓变”,“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易传·系辞上传》)。兼两,是考察文化现象变化动向的致思途径。
   再次,“易道”用以考察人文化成的基本文化心态,是主和。“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乾卦·彖辞》)这个“和”范畴,经过史伯、晏婴、孔子等的琢磨,“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它平它之谓和”,旨在反对专同,而是能够容纳杂多和对立的更高层次的范畴,成为文化包容意识的理论支柱。
   基于尚杂、兼两、主和的文化观及文化史观,明确认定“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易传·系辞下传》)是人文发展的客观自然进程,只能“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乾卦·文言》),才有可能察异观同,求其会通,在杂多中求得统一,在矛盾中观其融通。这是人文化成的必由之路。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史记·太史公自序》),黄宗羲提倡“殊途百虑之学”(黄宗羲:《明儒学案·序》),王夫之作出“杂以成纯”、“异以贞同”的哲学概括(王夫之:《周易外传》:《杂卦传》、《未济传》),都是“人文易”中文化包容意识的继承和发挥。“含弘光大”,至今仍具有生命力。
   以上仅从“时代忧患意识”、“社会改革意识”、“德业日新意识”、文化包容意识“四个侧面,对”人文易“的内蕴,蠡酌管窥,聊举一隅,已足以证明“人文易”确有丰富内容,值得认真发掘。
                         (原载《周易研究》1991年第4期)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哲学史学家,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