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疱丁解牛"说

夏可君

转自逻各斯

1、谁能一只手拿一把刀,而另一只手拿着《庄子》这本书,同时像庄子所描绘的那位厨师一样"踌躇满志"?谁敢说自己已经像这位厨师解牛一样将《庄子》解得干干净净?面对中国文化这条更大的"牛",谁能说自己已经将它拆散并做成了一盘切合我们每个个体的身体的食物?


2、对身体的关注,是中国文化的基准点。但是身体现身的方式,在先秦思想中却得到了不同的思考。儒家摆出的身体是一个礼仪的身体 ,通过在血 缘关系和血缘类比而来的君臣关系中的下跪(孝、忠)、搂抱(慈、德)这些动作,使身体在人际距离的远与近 之间显现出来。身体由于天赋的血性,容易在接触中发生摩擦和争斗,因此对身体距离的保持就成为礼治的核心思路,而忤逆者就是扰乱这种距离或颠倒这种距离的人。 但在道家那里,身体被放置于一个不同的地方。这是一个养生的身体 ,是养气 的身体。从《黄帝内经》那里开始,这样一个身体中的经络构造就被以一种精确的方式得到展现,似乎人只要按气息的自然运行方式调节自己的呼吸,人就可以将生命置于一个安全、清澈的境地。


3、现在我们来打开《庄子》。这本书是可以打开的吗?它的缝隙或间隙在哪里?我们的解读之刀从何处下手?王家新在《变暗的镜子》中说�" 这么多新出现的酒吧,并未使这里变成巴黎,因为缺少一阵从物质中透出的风,一条从城市中间穿过的河流……"一切伟大作品的特点并不仅仅在于它们的丰富和凝聚力,而且也在于这种密集和丰富被一种隐秘的间隙所贯穿,被一条河从中间流过。我们的解读,"不以目视而以神遇"的解读,最终是要抓住这条从作品中穿过的河流,听到这从缝隙间透出的风声。

4、为什么要用 "解牛 "来说 "养生 "?这个出现在《养生主》中的故事,与养生有什么关系?解牛不是一场对生命的屠杀吗,怎么会反而用来解说对生命的养护?

首先,从形式上看, "疱丁解牛 "构顾一种关于 食物的语境,而食物正是养生的主要方面之一。这种大厨师身处宫廷,其解牛是为养梁惠王之生。中国美食学对用刀技艺的精研大家耳熟能详,这是一种优雅的技艺 ,但它的优雅的底层是什么却无人问津。也许我们今天能对此有所领悟。

其次,故事的主旨是为了说明一条善道:"以无厚入有间"。此乃用刀之道,但也是养生之道,运气之道。无厚者,刀也,但无厚之刀非刀,而仅是一种气息。有间者,身体之经脉也,是人体内的间隙。养生的要点,在于按体内经络运行的法则,寻找使气息通畅的道路。这是解牛与养生的实质联系。


5、但身体与气息的关联并不仅仅在此。在这种人对气息的主动引领和运行之外,还有一种气息自动的在身体上的游走。这是梦。庄子本人的身体并不是一个养气的身体,而是一个梦的身体。梦是气息自己在身体上的书写 ,是一个人身上的元素的自行运作。庄子被这种气息抓住,他讲了一个庄生梦蝶的故事,这是在用书写的文字之刀来解自己的身体。这是否是最早的梦的"解析"?

梦来自何处?梦的气息,这自然的刀锋从何处侵入我们的身体?它怎么就能找到我们身体中的缝隙从而游刃有余,让我们无法醒来,或醒来后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仍在梦?据说有一种版本的《庄子》中在疱丁解完牛之后还有一句�" 解毕,而牛浑然不觉。 "牛被解了,但牛并不知道自己被解了,正如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被梦刻划(正如史铁生所说,是梦在做人,而非人在做梦)。这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6、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气息或刀,而来自那只引领刀的手 。但这位疱丁像梦一样并未用手。他用的不是手,而是 "神 ",是 念头。念头是一种 指令,无论这指令来自梁惠王还是来自他本身。事实上,这位疱丁的存在仅止于这个念头,正是念头在引导刀,并在牛身上铭写和刻划。

正是念头引导着气息在人身上铭刻伤痕和记忆。"刻骨铭心"说的正是这从我们之外侵袭而来然后完全占据我们的念头。我们无法抗拒念头,无论我们能否理解念头的意义。因为念头知道我们身体的缝隙在哪里,它总是能趁虚而入。念头不是意志,不是 "我要…… ",而是 "要我…… "。 因此那些能发出指令的人构成念头的来源,他们就是韦伯所谓的"卡理斯玛",他们是屠宰和解析我们的厨师。那位在天安门广场上自焚的小女孩,她不可能理解自杀的意义,但念头是无可抗拒的,因为那是指令。任何一个念头都会在我们身上造成创伤,正如"十诫"是以割礼的形式存在,而念头引导的刀有时甚至要我们付出生命。


7、念头在我们身上刻划。这是暴力。这里在流血。但为什么我们在这个解牛的故事中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 很显然,血被忽略和抹去了,正如每一次屠杀之后总要清洗广场,或每个刽子手在杀人后总要洗净双手。美食学中的血总是隐藏起来的,虽然在屠宰时那把刀上无论如何是血淋淋的。暴力的被忽略、抹去和掩盖,从深层上构成了整个中国文化的根本症结所在。这个文化被念头主宰,但对念头在人身体上造成的创伤毫无觉察,因此这里没有救赎的可能性。这里有的只是在养生或审美的招牌下将暴力和创伤彻底遗忘的现实。

余华的小说《往事与刑罚》重演了解牛的过程,但他把血放出来给人看。这并不构成救赎,但至少是救赎的前提。真正的救赎,是从念头对人的控制中使人回复自由,这仅仅发生在十字架上流出的血 那里,那一位不是用念头来刻划我们,而是让自己被我们刻划。那一位的血是对一切此世的、自然或社会的念头的反动。和那头牛不同,基督不是在死里,而是在复活中成为我们每个人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