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火山与雪山之间
--中国民主化的困境

吴稼祥

华尔街的道琼斯指数表明,世界还没有完全从“9.11”那场恶梦里醒来。如果
要问:这场悲剧的根源何在?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的回答肯定是:恐怖主
义作祟;而那些被布什称为“邪恶轴心”国家的答案无疑是:帝国主义压迫。
都对,但都不够。在这两个“主义”背后,还有个“专制主义”扩张。专制主
义是只虎,本来被养它的人用来咬自己的敌人,结果咬了自己。

专制与侵略的循环

比较早养虎的是英国和法国,那头虎是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西方希望这头猛
虎去咬苏联。苏联是要咬的,但首先要咬的是它身边的东欧和法国。美国在二
战后养过不少虎,南美虎不去说它,单说它养的一头中东虎萨达姆,一头南亚
虎塔利班。美国养萨达姆是为了用他去对付美国当时的恶敌霍梅尼政权,养塔
利班是为了打击美国当时的宿敌苏联在阿富汗的扩张。结果,养虎遗患,恶虎
在咬了自己的敌人之后,都回过头来咬了自己。

美国和西方的对外政策,一直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徘徊。从俾斯麦到基
辛格,代表了欧美世界的现实主义传统。这种传统奉行战略平衡和以毒攻毒策
略,说得中国化一点,是借刀杀人谋略。尼克松和基辛格来到中国,便是想借
中国的刀去杀苏联,同时,借苏联的刀来杀中国。说美国的政策只是向世界推
销自由,是片面的。

问题是,养虎主义者知道他们养的虎最终会来咬自己么?如其说他们对此有清
醒的认识,不如说他们对此怀有侥幸心理。这里有一个未被透彻阐明的极权与
侵略之间的循环问题。我的研究表明,在联邦制度被发明以前,一个国家的领
土范围,和它的集权程度之间存在着一种正相关关系。也就是说,随着一个国
家的领土扩张,它有专制化倾向;随着一个国家的专制加深,它有扩张或侵略
倾向。希特勒、萨达姆和塔利班在国内的专制不断加深,它的侵略性自然逐渐
膨胀。在它实施侵略的过程中,谁挡路,谁遭殃。

大国与集权的相互依赖

不过,本文更关心的倒是另一半循环:领土扩张与专制化循环。春秋时期,最
先扩张的是秦国,所以,它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军国主义国家。当它将自己
的版图覆盖尽整个中原之后,它也就建立起了空前的专制制度。西方的罗马共
和国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为什么领土扩张必然导致专制或集权?第一,管理
一个大国的费用,特别是军事费用远远大于管理一个小国,没有一个强有力的
中央政府,动员不了足够的社会资源。当年美国从邦联国家向联邦国家过渡,
这是主要的动因。第二,大国一统,也就是简单划一,可以节约管理成本,全
国同构,管理一个国家,就象管理一个县一样。秦始皇当年统一度量衡和文字,
建立郡县制,为的就是这个。这也就是中国“大一统”的起源。第三,大国比
小国更能诱发它的首脑的全能妄想症,更怂恿他追求极权。

这样,大国和中央集权就形成一种相互依赖,一个国家越大,文化和民族统一
性越低,这种依赖性就越强。中央集权一旦瓦解,整个社会便全面崩溃。这样
的大国,既是火山,因为它专制;也是雪山,因为它民族整合性低。专制加深
的时候,底层的岩浆开始奔突,爆发后,引起雪崩,国家分裂,社会动乱,战
祸经年。逼着人们最终在分裂战乱与专制和平之间再次抉择,选择当然是后者。
这就是中国所谓的“治乱循环”:专制和动乱的循环。所以对一个超大型多民
族的国家来说,近代以来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它被迫或主动进行民主革命或民
主化改革的时刻。

民主缓不得也急不得

民主革命,意味着中央集权的突然丧失或减弱,就象雪山突然降低了高度一样,
雪崩便会开始。国家越大,集权程度越高,意味着雪山也越高;民族越多,意
味着雪体与山体的联系越酥松,雪崩的规模和烈度便越大。由于宗教原因,印
度当年民主化时,分裂成三个国家,两个伊斯兰国家和一个印度教国家;由于
民族原因,在民主化时,前南斯拉夫至少分裂成六个国家,捷克斯洛伐克分裂
成两个国家,前苏联分裂成十五个国家,印度尼西亚的东帝汶已经分裂出去,
亚齐正在争取独立的过程中。至于中国,中国和清王朝一起崩溃,各省自治,
不是同一个民族的外蒙独立了,西藏和新疆的离心倾向也是那时萌芽的。

而民族统一性很高,国家又不太大的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东
欧国家,在民主化过程中则没有发生雪崩。东德还与西德完成了统一。这是因
为,同一个民族在由极权体制向民主体制过度时,只有人权和公民权问题,没
有民族主权问题。极权体制不仅剥夺了所有人的人权,也剥夺了所有少数民族
的主权。在主权绝对化的中央集权制下,民族主权等于零的少数民族,一旦身
处中央集权崩溃的民主化浪潮中,绝对不会放过使自己的主权从0%到100%的
激动人心的旅行,也就是从被压迫到独立的解放过程。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从母
国身体上分裂出去的小民族,毫无疑问,都分享这个过程的兴奋。

有人可能反驳说,前苏联和前南斯拉夫在民主化前,都是联邦制国家。这些反
驳都上了名词的当。就象中国的宪法上写着公民有集会、游行和新闻自由,而
实际上是另一回事一样,被称为苏维埃联邦的前苏联,实际上是一个和中国一
样的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它的一纸空文的联邦宪法,唯一的作用,是在苏联
解体过程中为那些加盟共和国退出苏联提供了法理根据:假戏真唱。

我的意思是,任何想要在中国实现民主的人,都必须首先认真考虑中国的这个
“火山-雪山”困境。耽搁民主化,火山随时会喷发;仓促民主化,雪山马上
便崩溃。有解没有?请读者三思。

2002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