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主义"第三波"

吴稼祥

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人是只说不做，另一种人只做不说，第三种人又做又说。
就联邦主义者而论，毛泽东是第一种人，邓小平是第二种人，美国的联邦党人是
第三种人。

也许有的读者会感到诧异，毛泽东、邓小平什么时候变成联邦主义者了？他们可
以和任何类型的人挂上钩，即使是裁缝或杂货店老板，但无论如何不能和联邦主
义者扯上关系。其实，要我说，不仅毛泽东曾经是、邓小平最终是联邦主义者，
中国共产党还曾经是中国联邦党。这不是在写小说，这是在说历史和现实。

纵览中国历史，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中国兴起过并正在兴起三次联邦主义的浪潮
。第一次是2500多年前的周朝，第二次是清朝末年和民国，第三次是邓小平时代和后邓小平时代。

有人可能不同意把周朝称为联邦国家，理由是它属于封建时代，封建主义是一种
由上至下的政治秩序，而联邦主义则是一种由下至上的政治秩序。这是在把联邦
制度和民主制度混为一谈。联邦主义的政治安排可以是民主的，也可以是非民主
的。民主的联邦制度，是现代联邦制度，起源于美国；非民主的联邦制度，是古
典联邦制度，据美国最重要的联邦主义理论家之一丹尼尔.艾拉扎说，它起源于
3200多年的以色列。1291年，瑞士就实行了联邦制度。1991年这个国家庆祝联邦主义奠基700周年。大家都知道，1291年瑞士还在中世纪。

联邦主义可以不是民主的，但某些西方理论家认为它是"民主的母亲"，原因是
联邦主义也是一种分权，是纵向的权力分割（division of power），有利于地方
自治的发展。周朝的权力就在周天子和同姓诸侯之间分配，但周朝的权力没有今
天美国联邦政府的权力大，而诸侯的权力则远远大于美国州政府的权力，诸侯有
军队。因此，中国春秋时代的国家体制，介于联邦制和邦联制之间。

如果说中国第一波联邦主义浪潮主要是制度创新的浪潮，那么，2000多年后的第二波联邦主义浪潮就是唾沫的浪潮了。从 戊戌维新开始，就有人鼓吹联邦主义，著名代表人物就有梁启超和孙中山。1897
年，孙中山就提出未来的中国只能是"联邦共和国"。1911年11月，孙就任临时大总统前1个多月，他还在法国主张，中国要实行北美联邦制度。北洋军阀时代，"联省自治"作为联邦主义在中国的土特产，在中国南方形成运动。孙中山于1922年5月5日就任中华民国非常大总统并发表宣言，支持"省宪自治"。在孙的领导下，早期的国民党曾经是联邦党。今天，台湾的国民党再倡联邦主义，可谓是得了孙的衣钵真传。

有趣的是，不仅早期的国民党是联邦党，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也是联邦党。1922年7月，中共召开"二大"，大会决议案第8条第5款是"在自由联邦制原则上，联合蒙古，西藏，回疆建立中华联邦共和国"。1945年4月，中共"七大"再次提出要"组织中华民主共和国联邦"。"二大"时的中共是陈独秀的中共，"七大"时的中共是毛泽东的中共。所以，如果我称陈与毛都曾经是联邦主义者，还是有根据的。特别是毛泽东，在他于1935年亲自起草的《苏维埃中央政府对内蒙古人民的宣言》里，就提出内蒙人民"有权与其他民族结成联邦的关系"；1945年在中共七大做题为《论联合政府》的报告时，更明确指�"在新民主主义的国家问题上，包含着联邦的问题"。虽然这篇报告在收入《毛泽东选集》时，删去了有关联邦主义的段落。

第二波联邦主义的浪潮到1949年销声匿迹，除了留下一些尘封的文献之外，没有留下任何有实质内容的联邦主义制度性架构。口头上的联邦主义者毛泽东登基之后，反联邦主义之道而行之，将中央集权发展到了让秦始皇都汗颜地下的程度。不过，共产党和毛泽东至少在嘴上并没有完全食言，虽然在制度上剥夺了所有地方的自治权力，但在名称上保留了民族地区"自治"的字样。制度上，中国是单
一制国家体制；名称上，中国"读"起来象个复合制国家：有直辖市，有行省，
还有自治区。以至于某些西方研究者把中国归入"带有联邦制度安排"的国家。
这在毛泽东时代虽然是"假戏文"，但为想演真戏的人留下了空间。

这个人就是邓小平。邓小平的制度创新能力，远远大于他的口头表达能力；或者
说他做事的欲望，远远大于他说事的欲望。他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人，不是一个空
喊主义和口号的人。他知道什么问题要用什么方法去解决，但未必知道这些解决
方法在西方的经典里学名叫什么，属于哪个流派。以至于某些研究者，包括我自
己在内，在很长时间里难以界定他的某些改革措施的长远含义。
就我现在的研究来看，与其说邓小平是一个共产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不如说他
是一个联邦主义者。他对西方的民主制度疑虑重重，但对实质上的联邦化却十分
热衷。所谓"实质上的联邦化"，指的是"权力下放"和"分权化"（decentralization）改革。在他看来，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是中国国家体制的主要弊端。他亲自推动的联邦化重大改革有两项：权力下放和"一国两制"。前者扩大了地方权力，后者创造了复合制的国家体制。他的时代的另外两项具有联邦化意义的举措是：民族区域自治法和村民自治法的制订。
可以说，邓小平是中国第三波联邦主义浪潮的第一个浪头。毛泽东是"第二波"
的结尾，邓小平是"第三波"的开头。我想这一次，不是结尾的开头，因为我看
到有更多的浪头在邓小平身后涌起。

2001年10月3日于美国麻省康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