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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一刀  

 

韦小宝解读

 

 

  一、韦小宝之前世今生

 

  作为文学人物,韦小宝在中国文学史上显然是个异数,怎么让他,一个妓院出身的小无赖,成了风云际会的主人公?我曾说韦小宝有贾宝玉的影子,但那只限于男女关系方面;论社会身份,论形象气质,最与韦小宝相近的,是阿Q。

 

  阿Q的姓名、籍贯乃至经历都不清楚,"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iou";韦小宝也差不多,"……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花,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他们都是标准的流氓无产者,"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即土地庙)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韦小宝呢,"……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

 

  他们都不识字。但平生都签过一次名:阿Q在杀头前画了个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韦小宝倒比阿Q强多了,在与罗刹国(俄罗斯)签定《尼布楚条约》时,他写出个"小"字,"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后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你瞧这个字,一只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

 

  都好赌。

 

  都无赖。阿Q欺负小尼姑,韦小宝纠缠尼姑(九难)的徒弟(阿珂)。

 

  打架多打不过别人。每逢这时,阿Q就在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韦小宝给梦中情人阿珂刺了一剑,他的反应跟阿Q异曲同工:"啊哟,谋杀亲夫……"

 

  阿Q就是韦小宝的前世啊。

 

  他们的不同,在于性格,尤在于命运和结局。

 

  阿Q是乡下人,没见过多少世面,韦小宝生长国际大都市,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阿Q脑袋一团浆糊,韦小宝机警百变;阿Q胆小如鼠,"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韦小宝虽怕死,倒是胆大包天,一偷再偷《四十二章经》。

 

  阿Q只能在土谷祠里幻想革命,意淫未庄众佳丽:"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韦小宝却在扬州丽春院里跟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双儿、曾柔、阿珂和假太后七女大被同眠,春色无边。

 

  阿Q欲革命而不可得,而韦小宝身为"革命党"(天地会)高干,最后却"告别革命"--既因为与康熙的情谊,也因为自己的活命享受,不愿意反清复明。

 

  最后,阿Q被当作强盗的替罪羊冤杀,韦小宝却诈死退出江湖,想必一世吃喝嫖赌,逍遥自在。

 

  总之,前世的阿Q是悲剧,今生的韦小宝是喜剧,韦小宝可谓阿Q的颠倒版、成功版、狂欢版……《鹿鼎记》不也是一部武侠化的《反阿Q正传》吗?

 

  阿Q的形象集中了鲁迅对国民性的认识;而金庸在《韦小宝这家伙》中也说:"我一定是将观察到、体验到的许许多多的人的性格,主要是中国人的性格,融在韦小宝身上了。"不过,阿Q太萎琐,韦小宝又太可爱,须将这两个20世纪中国文学最著名的形象合而为一,才庶几近乎典型的中国人。

 

  二、韦小宝的床上借口

 

  前一阵不时看电视《小宝与康熙》。"杀龟大会"一节,众豪杰大呼小叫,信口开河,竟有人提议将吴三桂的老婆陈圆圆抓来做鸡(其实陈园园本就是鸡),不禁哑然失笑。翻检《鹿鼎记》原著对照,这倒不是电视剧乱编的,小说原作:

 

  有人说道:将陈圆圆掳来之后,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

 

  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口了。……

 

  韦小宝式的心理,我们不算陌生。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里的王起明,在美国摸爬滚打,饱尝冷眼,待到第一桶金到手,乃召妓庆祝,一边往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风月俏佳人身上抛洒美钞,一边让她在下面不住地喊"我爱你"……在床上征服美帝国主义,跟让汉奸戴绿帽子,岂非异曲同工?

 

  香港刘绍铭先生《风月报国》一文(收入《情到浓时》,上海三联书店版)介绍,澳洲汉学家白杰明就由《北京人在纽约》上述情节入手,分析百多年来中国耻辱历史给国人心理造成的后遗症:自卑与自大合一,媚洋与仇外不分。对于忍辱负重的中国人而言,"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金发美人也是西方的象征,在生理上征服金发美人,亦等于在心理上战胜西方。刘先生总结:"一块钱买来一次'我爱你'的呼唤,听来仿佛是阿Q精神胜利的现代版。中国男人风月不忘报国,历史包袱之沉重,可见一斑。"但我想,他们两位似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对王起明辈的言行太当真了。

 

  什么"风月不忘报国",不过是报国为名风月为实罢了。跟《北京人在纽约》近似的细节,唐德刚先生的小说《战争与爱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版)中也有,他的描述才是人情练达:抗战时期的沦陷区有专为日本人服务的皇军慰安所,里面的日本高级妓女华人严禁染指,"但是皇军需要慰安时,一切都是免费供应。有时她们想赚点外快……偷偷过来与华民俱乐一番。华民为向日本天皇泄愤、雪耻,也不惜作阿Q、开洋荤、出重价。这次张老参足足花了三十块银元,终能在一个日本女人身上抗日救国了一番。"最后一句尤为入木三分。操日本女人就是抗战,就是救国,就是复仇雪耻……这是以爱国的名义满足开洋荤的私欲,是阿Q式的庸俗爱国主义与猥琐的性享乐心理的畸形混合。

 

  就这样,从韦小宝到张老参、王起明,爱国主义竟成为他们嫖妓的道德安全套了!

 

  高尚的目的是没有意义的,在床上,本无法做爱国的事,只适合做爱做的事。

 

  三、金庸与韦小宝

 

  检点海内外在世的中国文化人物,在我心目中,登峰造极者有三人:金庸,余英时,罗大佑。他们的大师地位,虽未盖棺,已可论定。史家余英时远隔大洋,罗大佑也在海峡对岸,唯有金庸,本近在香港,近时更在大陆频频现身。

 

  金庸自1948年南下,风云际会四十余年,一手论武,一手论政,两手都够硬,在文学史与新闻史上皆成就不朽之业。1972年封笔,迄今近三十年,声名不坠,且愈益显赫。金庸小说作为文学已成经典,金庸作为人物亦已进入历史,古龙已死,谁与争锋?或谓金庸花钱请人将《鹿鼎记》译为外文,有心染指诺贝尔奖,其实这也属多此一举,金庸大名满天下,又何待于西方人的加冕?

 

  有名,有利,有最多拥趸的支持,有最高学府的承认,一切都完满无缺。所可惜者,身为多寿多金的社会贤达,晚年的金庸未免凡心不定,思想未能精进,政见每多保守。金庸没有像笔下的令狐冲和韦小宝那样退出江湖,他接受北大名誉博士,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在岳麓书院千年论坛作电视演讲,几度亲临央视《笑傲江湖》剧组……"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但这还无可厚非。此次金庸在中山大学作《当前中国面临的国际关系问题》演讲,其中说:"侠义精神不仅表现在个人方面,也可以表现在国家方面。"这也不算错。可他又说:"现在美国的军事力量强,让一下不是怕他们,等到我们强的时候就不客气了……现在我们国力还不够强,侠义精神没法表现,等到我们国家真正强大了就可以主持正义维护世界和平了,侠义精神就是坚持正义做对的事情……"但要等到势力强大时再讲侠义精神,那还算什么侠义精神呢?金庸笔下的侠之大者,不都是在势单力薄的情形下挺身而出的吗?打不赢就开溜,打得赢就狠揍,这不明明是韦小宝的江湖哲学吗?前些时候金庸还语重心长地教导青少年要学郭靖郭大侠,不要学小宝小流氓,现在怎么又建议我们在国之大事上学小混混了呢?在国际关系上看菜吃饭,戒急用忍,没有什么不对,但这只是政治现实主义,与侠义精神无关。

 

  金庸曾在令狐冲身上寄寓了他个人的政治理想。在华山朝阳峰上,任我行大兵压境之际,令狐冲不仅不同意让恒山派并入日月神教,更拒绝了神教第二把手的高位,既不为权势所屈,亦不为权势所惑。金庸本人去令狐冲可谓远矣。早在80年代末,香港已有人评论金庸:"在忧患中能保持清晰的判断和危机感,并有所承担,在安乐中却不能自持,包括对待权力的诱惑。"可见富贵不能淫,尤难于威武不能屈。令狐冲只是理想,金庸才是现实,笑傲江湖只是理想,揖让侯门才是现实,这是世事人情的无奈。

 

  金庸二字,金是文化上的,庸是政治上的。他不是令狐冲,倒近乎韦小宝了。

 

 

《世纪中国》(http://www.cc.org.cn/) 上网日期 2001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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