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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罗代尔著 许宝强译 诸承忠校   
 
为市场定位*
 


  从这两章①的讨论中,导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能否为市场恰当地定位?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因为"市场"一词的意义本身就不太精确。一方面,市场指在自给自足以外的各类交换方式,我们所描绘的所有大小的贸易,以及与贸易地域(城市市集、国家市场)或某种特定产品(食糖市场、贵金属市场、香料市场等等)有关的所有范畴。从这个不大精确的意义上说,市场一词与交换、流通、分配同义。另一方面,"市场"一词往往指称一种广泛的交换形式,即所谓市场经济,换句话说,市场是一个体系。

  由此我们碰到两个难题。首先,市场这个复杂体只有被重置于经济和社群生活的脉络中,才能够被理解;其次,这个复杂体本身在恒常地演化变动,其意义和重要性每分钟都不一样。
为了在具体的现实中理解"市场"的意义,我尝试从三种道路来考察它:透过经济学家的简单化理论;透过广义(也就是长时段)历史证据;以及透过现今世界纷杂混乱但可能十分有用的各种经验。


        自我调节的市场

  经济学家从来都强调市场的重要性。亚当·斯密认为市场是劳动分工的调节者。市场的容量决定这种分工所能达到的水平,而分工则是加速生产的过程。此外,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将供应和需求撮合在一起,透过价格机制令供求自动平衡。奥斯卡·兰格(Oskar Lange)的描述更加惹人注目:市场是人类有史以来的首部电脑,是一部自身能够确保经济活动达致均衡的自我调节机器。达夫内尔(D'Avenel 1920:13)则以他身处的那个时代的语言,即一种自我满足的自由主义宣称:"就算在一个没有任何自由的国度里,物品的价格将仍然是自由的,它不会让自己屈服于任何力就白银、土地、劳力、所有食物和商品的价格,始终是自由的,法律的约束。私人的协议都绝不会成功地使价格屈从。"

  这些看法隐含了将市场当作不受任何人控制、推动整个经济运作的机制。遵循这条思路,欧洲以至世界的增长,其实只是一个市场经济不断在扩张其领域,将越来越多的人和各类远近交往纳入其理性的秩序之中,所有这些汇聚一起,将世界变为一个经济单位。交易恒常地刺激供应与需求,指导生产,并导致庞大的经济区域的专业化,使这些区域无法不参与交换,以确保自身的生存。有什么例子呢?阿基坦(Aguitaine)酿酒、中国的茶、波兰、西西里或乌克兰的谷物和殖民时代巴西几次的经济转型(染料林木、食糖、黄金、咖啡)。概括地说,交换使各个经济体联合在一起,它既是一个封闭的圆圈,又是一个转动的铰链。价格则是撮合买家和卖家的媒人。伦敦股票交易所的价格涨落,将会使"熊"(bears)转为"牛"(bllllll),或由"牛"转为"熊"(在股票交易的行话中,"熊"是指赌价格下降,"牛"则指赌价格上升)。

  在活跃的经济体的周边区域,甚至是核心,也可能存在着大大小小不被市场运动覆盖的领域。只有少数的特征,例如货币的运用和国外稀有产品的引人,表明这些小天地还未完全与世隔绝在乔治王朝下的英国或路易十六统治下的过度活跃的法国,我们仍然可以发现这些充满惰性和停滞不变的孤岛。不过,经济增长正意味着消灭这些孤岛:随着工业革命最终使市场机制普及,它们将逐渐纳人一般的生产和消费。

  在这种经济学的视角之下,经济增长的历史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自我调节市场不断扩张,征服整个经济,并使它理性化。布林克曼(Carl Brinkmann 1933: 46)曾写道,经济史就是研究市场经济的源头、发展和其后解体的历史。这种简单化的说法与几代经济学家所受的教育是一致的,但却无法满足历史学家的要求,因为他们并不把市场简单地看作一种内生的现象,也无法将市场仅仅看作各类经济活动的总和,甚至是经济发展的一个特定阶段。


        贯穿历史的市场

  自人类有历史以来,交换便存在,因此,对市场的历史研究必须将所有已知的人类历史时段包括在内,并应从其他社会科学中汲取养分,正视它们提出的各种可能解释。缺乏这些解释,我们将无法理解长时段的发展和结构,以及创造新的生活的各式组合。可是如果我们将研究的领域进行这样的扩延,我们就将掉进没完没了的大冒险之中。所有市场都能够告诉我们一些事情:首先进人脑海的是各种古代交换的场景,现在还随处可见,它们是古代真实的显影,像从大洪水以前的世界流传至今的物种。对于今天卡比利亚(Kabylia)的市集,我有一种不能自控的偏爱,这些市集在群山环绕的村落空地上定期举行(Hanoteau & Letourneux 1893;Chalmetta:75 ff.);我也偏爱达荷美(Dahomey)五彩缤纷的市集,它们也是在村外举行的(Bastide& Verger);还有那些古鲁(Pierre Courou 1965:540 ff.)曾经细致观察过的,位于红河三角洲简朴的市集。还有很多其他的市集--在并不古远的巴依亚(Bahia)内陆地区,有由牧羊人带着他们半野生的羊群参加的市集(笔者1935年的旅行);更古远的还有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 1963:117)曾经观察过的,新几内亚东南部的特罗布里恩群岛上为礼典而做的交换。在所有这些市集中,远古的过去与现在共存:历史与前历史、人类学的田野研究、回溯性的社会学与远古的经济「都汇聚一堂」。

  博兰尼与他的学生和追随者对这些大量的不同证据,做出了回应(见Karl Polanyi的著作,特别是 Polanyi, Arensberg&Parson 1957)。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尝试提供一个解释,差不多成了一个理论:经济生活只是社群生活的一个"分支"(见Braudel 1982,第五章第一节),它被社群实在的网络和框架所包围,只是在晚近才从这些多元纷杂的纹理中摆脱出来(有时甚至未能做到)。假如我们相信博兰尼的话,那么"巨变"只能在19世纪当资本主义扩张至覆盖全世界时才出现,而"自我调节"的市场至此才发展出它真正的面目,将19世纪以前主导的各类社会因素压服于其统治之下。而在此转变以前,只有受到操控的、假的市场存在,或非市场存在。

  为礼典而做的交换,所依据的是互惠原则;原初「社群」的政府,拥有所有生产活动的成果,然后从事货物的再分配;"贸易港口"作为中立的交换地点(最佳的例子是地中海沿岸胖尼基人的殖民天堂,在此人们会在一个特设的地点进行贸易),商人在此并不能操控贸易的条件,这些都是博兰尼用来说明交换并不完全是纯"经济"行为的例子。简言之,我们必须将贸易(商业、交换)跟市场(自我调节的价格机制)分开,后者于 19世纪构成了最重要的社会巨变。

  博兰尼理论的问题是,它完全依赖于几个纷杂不同的案例,如果这也算作基础的话。把"波特拉奇"(Potlatch)1和"库拉"2(而不是17和18世纪非常多样的贸易组织)等现象引入有关19世织的"巨变"的讨论之中,自然不成问题,但却有点像运用列维一斯特劳斯(Levi-Strauss)通过亲属制度来说明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规规婚姻的法规。整个讨论并没有尝试处理具体和多样的历史现实,或以此作为分析的起点,也只字不提拉布鲁斯(Ernest Labrousse)和阿贝尔(Wilhem Abel)关于价格史众多的经典研究;而对于"重商主义"时代市场的问题,只用20行的篇幅打发掉了(Neale 1957:357ff)。不幸的是,过去的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以及今天的人类学家都使我们习惯于他们对历史的漠视,当然,这会简化他们的工作。

  再者,这种研究所提出的"自我调节市场"(Neale 1957:357H.)的概念--它"是"这个样子或那个样子,"不是"其他样子,"不能够调和"这样或那样的偏差--看来几乎是满载神学味道的产品。这个只包含"需求、供给的成本和价格、由互惠协议产生(同上)的市场,只是一种想像中的虚构。把一种形式的交换叫作经济的,另一种叫作社会的,未免过于随意。在现实的生活里,所有种类I的交换慨是经济的又是社会的。世代以来,尽管(也许是由于陀们多样纷杂,各种各样社会经济类型的交换一直存在。互惠和再分配同时也是经济类型的交换(诺斯「D.C.North 1977」在这一点上十分正确);而原初就有、涉及金钱转手的市场,也同时是一种社会和经济的实存。交换往往是一种对话,价格经常会转变。它可能为统治者、城市或资本家等的压力所影响,但却同时必定受到需求和供给(不管稀缺与否)的主宰。价格管制的存在被用作支持19世纪以前"真正"的自我调节市场从未出现的主要论据。它过去存在,今后也存在。当我们谈论前工业世界时,倘若认为市场的价目表压抑了供给和需求,便大错特错了。理论上,严格的监管制市场意味着保护消费者,也就是确保竞争。我们甚至可以说,正是所谓的"自由"市场(例如英国的"私有市场化"现象),才会取消监管和竞争。

  回顾历史,我认为当地方众多特定市场的价格起伏一致时,我们可称之为市场经济。这种现象可能在众多的司法区域或主权国家内出现,因此可以说是普遍的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说,19世纪和20世纪以前很久的一段时间,确实存在市场经济。根据博兰尼的同事尼尔(W. C. Neale 1957: 357ff.)的研究,在 19-20世纪出现的才是历史上首次经历自我调节的经济。自古以来,各种价格便经常波动,它们在12世纪欧洲的起伏趋于一致。之后,在更严格限定的范围内,这种起伏一起变得更为清晰,甚至在18世纪萨瓦(Savoy)的福西尼亚地区的小村落里(尽管这是一个高山地区,交通通讯困难),我们仍可看见,依据收割与需要的变动,换句话说,随着供需情况的不同,这里所有市场的价格由这星期至下星期都在一致地波动。

  虽然是这样,但我并非在说这种市场经济可以涵盖整个经济,它只是公平竟争的一种合理近似,但远非整个经济的全部,昨天不是,今天也不是,尽管规模有所不同,导致的原因也不尽相同。市场经济的不完整性质,或许与自给自足部门的规模有关;或是由于国家的干预,将一定比例的生产活动从正常的流通中挪走;或同样(有时甚至更重要)是由于货币的供应,可以人为地以千百种方式于预价格的决定。也就是说,不管在落后或非常先进的经济区域,市场经济都可能受到来自下层或上层的削弱。

  可以肯定的是,在博兰尼心爱的"非市场"的旁边,总有纯为金钱收人而做的交换,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交换。自远古时代,各种各样的市集已经存在于单独或群集的村庄里,尽管可能只是以极小的规模存在。在那个时候,市场就像一个巡回转移的村庄,正如交易会像一个流动的城镇一样。在这种长时段的历史里,决定性的一步是城镇收并这些规模极小的市集。城镇吸收它们,将它们扩张成自身所拥有的规模,换来的是要接收市集强加于城镇的需求。当中最重要的发展,必定是将城镇这种重量级单位纳人经济循环之中。城市的市场可能是由腓尼基人发明的(Rodinson: Llllff.)。可以肯定的是,在大约同一时期所有希腊城邦的中央广场(agora)上,都设有市集(同上, LV ff);他们同时发明或至少令货币的使用普及,就算我们不把货币当作是市场存在的先决条件,这种发展也明显进一步导致了市场的兴起。

  希腊的城市甚至曾出现过大规模的城市市集,从颇远的地区获得供应。事实上,我们难以想像如果缺乏大型的集市,像这种规模的城市怎样才能生存。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它不能仅仅依赖通常是干旱、多石和贫瘠的邻近乡村维生,它必须像12世纪或更早的意大利城邦一样,连结更远的地方。威尼斯从来只拥有几块由沙地改造成的园地,这里的人口靠谁来养活?后来,为了操控长程贸易的庞大流通范围,意大利的商人城市超越了大型市集的阶段,创造出一种崭新的、有效的机制,这就是富商之间差不多每天的定期聚会。雅典和罗马已经创造了上层银行,以及商人聚会的程式,这就是股票交易所的胚胎。

  总的来说,认为市场经济是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看法,比较准确。正如莫斯(Marcel Mauss 1974:1311-12)所说:"西方世界的社会在晚近时期,才将人变成经济的动物。"自然,关于"晚近"的精确意思,至今仍未取得共识。


    现今能够教给我们什么东西?

  市场的发展并没有随着19世纪自我调节市场的兴旺而终结,覆盖数以百万计人日、幅员辽阔的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以强制性的价格控制,破坏了市场经济。倘若它能够在这些国家中继续存在,也只能以极小规模的方式进行活动。这些历史经验至少令布林克曼所绘制的曲线失效,恐怕这并非是惟一的结论,因为按照今天经济学家的看法,"自由"世界正在经历一次奇异的转变。生产的增长潜力,使某些大国(当然不是所有大国)的人口超出了匾乏和困难的阶段,不再在确保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上遇到问题,加上大型(通常是跨国的)企业的蓬勃增长,所有这些转变把以往无处不在的市场、消费者和市场经济至上的旧有秩序推翻了。能够通过极为有效的广告来影响需求的大型企业,不再受制于市场规律,而可以随意地设定价格。加尔布雷思(J. K Galbraith 1967)以极为清晰的概念描述了他称之为"工业系统"的制度。法国的经济学家则更愿意谈论"组织"。在一篇刊登于1975年3月29日《世界报》(Le Mond)的文章中,佩鲁(Francois Perroux)甚至指出"组织是比市场远为重要的一个模型"。然而,市场仍然生生不灭。我可以走进一家商店之内,或去一个普通的街道市场,测试我作为顾客和消费者的小小的权力。对于小制造商,例如对必须在竞争世界里求生的服装制造商来说,市场法则仍然生效。在他的著作中,加尔布雷思谈到了"经济的两个部分":"成千上万的渺小和传统的个体所有者"的世界(市场系统)和只有"不足1000个……高度组织化的企业"(工业系统)(同上,9-10)。列宁以类似的术语谈论他称为"帝国主义"(或20世纪初新的垄断资本主义)和以竞争为基础的日常资本主义,对列宁来说,后者是有用的(Lenin 1977: 642 ff.各处)。

  在这一点上,我同意加尔布雷恩和列宁的看法,不过,有别于他们,我认为(用我的术语来说)"经济"(或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的分野并非是新鲜事物,而是中世纪以来欧洲长期存在的特征。此外,另一类与他们不同之处是,我认为对前工业模型还需加上第三个领域--位于最底层的非经济,也就是资本主义用以扎根、但却无法真正渗透的地方。这个最底的层域至今还十分庞大;在它之上,有我们熟悉的市场经济层域,包括不同的市场之间多种横向的交往沟通,将供应、需求和价格在一定程度上自动协调起来;在这层域的旁边或之上,是充满巧取豪夺和弱肉强食的反市场区域,这才是真正的资本主义的归宿,不论在以往还是现在,在工业革命以前或之后,都是如此。


注译:
*节译自 Fernard Braudel,1982, Civilizations and Capitalism 15-18 Century,Vol,II,'The Wheels of Commerce,'Translation from the French by Sian Reynolds. Harper&  Row, Publishers, pp. 223-230。
译文参考了顾良由法语译成的译本: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 
①指Braudel 1982一书的第一章和第二章,第25-230页。--译注
1、北太平洋沿岸的美洲印第安人(特别是Kwakiutl人)的一种节庆,当中受邀参与的客人会获赠礼物。而财富拥有者会在一次财富展示中,将其财产毁坏,客人则会在日后尝试超过这些财富拥有者的财富。--译注
2、在一些太平洋群岛居住的社群之间,例如在Trobriand群岛,作为常规交易之前的一种礼节性交换。--译注


(《反市场的资本主义》,许宝强、渠敬东选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世纪中国》(http://www.cc.org.cn/) 上网日期 2001年04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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