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我们是在为公民社会而写作吗?
——兼谈“做稳奴隶”的三重境界
王毅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渲染忠臣清官、圣明天子、嫔妃媵妾的作品充斥于各种大众文艺媒体,例如最近的统计报道:"今年电视剧屏幕上表现宫闱之争、男欢女爱的宫廷戏和渲染血腥暴力的古装武打戏趋增,一部作品几家同时抢拍,内容雷同、竞相炒作之风日甚"(《76部宫廷武打戏被亮红灯》,《生活时报》2000年5月1日5版);"每天晚上打开电视,总可以在几个频道同时看到豪华的宫庭(廷)、淫佚的'万岁'、舞动的刀戟、拖曳的长辫……让人恍惚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二十世纪末。一部'二十四史',成了各路'淘金者'的富矿。特别是清王朝差不多被人'挖'了个底朝上。首都一家传媒评述1999年的荧屏时总结道:'清宫武侠成主菜'."(《为国产电视剧透视》,《文艺报》2000年6月15日第一版)
大概是因为此类局面行世已久,所以一些原本应该让人愕然的事情,世人反倒习以为常。比如在今天这新旧世纪交替之际,我们电视中每天慷慨高歌的却是:"骨瘦瘦,雄纠纠,霹雳一声龙抬头!"(《〈凤阳小子朱元璋〉主题歌》)又比如,某些十分流行的文学作品甚至将帝王威权下被扭曲了的臣民心智,盛赞为"东方智慧",将东方朔等专制皇帝身边的的弄臣,冠之以"东方智圣"之类崇高的名号;媒体则更是对此类作品大张旗鼓地炒作,还有不少电视台和投资者竞相争抢此类电视剧的拍摄权。
我们这样一个历史文化资源悠久丰厚的民族,人们对于几千年来隐匿在迷雾中的宫廷政治和宫廷文化有着窥究的兴趣;越来越发达的现代影视技术,为人们对历史的图解和涂饰提供了越来越便捷的手段;而在当今言论环境下的政治上的高安全系数和丰厚的市场利益,更为这种图解和涂饰注入了双重的驱动力。所有这些,使得宫廷题材影视和小说的层出不穷具有了相当的理由。
不过,所有这些理由非但不能证明此类作品就应该日益风靡,相反,在我们正在为建立公民社会而艰苦努力的时候,"臣民社会"的影子却借助现代传媒和越来越离奇的故事而没日没夜地影响着广大受众的文化心理,这样的趋势是不应漠视的。比如上面提到的种种"龙抬头"故事的盛行;又比如当今媒体上这样渲染着中央电视台涿州影视城里正在拍摄的《乱世英雄吕不韦》中一个情节:"吕不韦的一个婢女,名唤乡贞。……乡贞瞒着吕不韦,进宫当宫女,目的是去刺杀赢政。吕不韦万般无奈,赐她一杯毒酒,了结了她的性命。"(2000年4月16日《生活时报》第4版)今天的作者和编导们如此煽情地歌颂着那些为了主子的帝王大业而慷慨赴死的臣妾人格、津津乐道着权豪枭雄们如何豪爽不吝地以"蚁民"们的生命为代价而角逐权力的宝座,这些的陈腐甚至是无耻的观念似乎是借助着文化的"市场化"才得以大行其道,但实际上,它与"市场原则"(独立人格和财产权利)却完全南辕北辙。
宫廷题材的影视和小说,都是围绕着帝王们与其臣民妻妾之间的各式故事而展开。如果有人问这五花八门故事的核心是什么?那么依然可以用鲁迅的概括作为回答,他说:后人写中国历史时用了各种各样的"好题目",这"好意诚然可感,但措词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灯下漫笔》)鲁迅对历史的这个总结虽然被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们忘记了,从现代公民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还是只能感叹其精辟。需要补充的只是,因为有那样悠久的历史,所以即使是两千年间不变的"做奴隶",其间也还是有种种不同的境界:第一层境界是杜甫所悲愤的:"被驱不异犬与鸡"按照传统的政治哲学,帝王们是代表上天的意志来管理亿万臣民的,这种至上的权力和职责叫作"代天牧民",所以他们的使命,是代表神圣的力量来牧养像牛马鸡犬一样无知无识的子民们。因此在以往臣民社会的文学创作中,作者才本能地强调着这一原则,比如明代通俗小说中的形容:"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醒世恒言》)但即使是在那个时代,有良心的作家还是感到了人毕竟不同于"蝼蚁",所以才有了杜甫、白居易等人的力作。可惜到了即将进入21世纪的今天,这些古已有之的不平而鸣反而被越来越多对清官和好皇帝的称扬取代了。
"做稳奴隶"的第二层境界,是苏轼所说的学会当哑巴("年来效喑哑")作为弱势群体的国民,只能越来越以作哑巴为自己的生存本能。陈寅恪先生晚年曾有"作哑羊"的哀叹,其语出自佛经中对顽钝不觉者的比喻:"默然无言,譬若白羊,乃至人杀,不能作声,是名'哑羊僧'!"已故作家王小波所谓"沉默的大多数",形容的也是被权势者视为"行货"的臣民们,只能在缄口无语之中世代受虐的境遇。
而"做稳奴隶"第三重境界,则与现在触目皆是的宫廷题材文艺作品关系最大,这就是鲁迅说的:"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对于当今流行的众多百般渲染臣民臣妾生活趣味、甚至将两千年来的"臣妾哲学"奉为"东方智慧"的文艺作品,我觉得用"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的形容来对照一下,并不算是刻薄。
在步入21世纪的时候,我们这里整天耳濡目染的,却还是"龙抬头"等等以专制帝王及其臣妾们为正面人物的廉价喜剧,这不禁让人想起早在150年前,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就通过歌剧《弄臣》,表现出那些费尽心机而效命于权势者的臣奴,他们命运的极端可鄙、以及他们最后必然自食恶果的命运悲剧。《弄臣》的脚本是根据雨果的作品改编,描写公爵的弄臣利哥莱托因丑陋而被众臣嘲弄,于是他总是百般谋划、帮助公爵到处猎艳寻欢,并冷酷地讥笑那些受害者的家人,以图博得公爵的欢心。弄臣的爱女吉尔达纯真美丽,弄臣害怕她成为公爵猎艳的下一个目标,遂将她藏在一处隐秘的住所,然而吉尔达还是被公爵的甘辞美言所动而衷情于他。弄臣得知后怒不可遏,于是雇杀手行刺公爵。不想吉尔达因为迷恋公爵,甘愿穿上公爵的衣服代他受死。刺客行刺之后将尸体装入麻袋向弄臣复命,弄臣正在万分得意自己多年来在公爵面前饱受的屈辱终于洗雪,而打开麻袋看到的,却是自己奄奄一息的爱女。吉尔达在悲愤欲绝的父亲怀中死去;而恰在此时,远处再次传来公爵恣意奸骗时惯常挂在嘴边的美妙而自得的歌声。
同样是描写宫廷和臣奴的生活,威尔第的这部作品,却以其对专制威权及其附庸者之丑恶本性的鞭挞、对人性尊严的崇尚和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赢得了世界文艺史上的崇高地位并至今在东西方盛演不衰。相形之下,不仅我们那些对可怜臣民趣味日益热衷的作家和编导们应该有所愧怍;而更主要的是,当今那种胁迫和诱使如此多的人们放弃对现世的关注、转而对臣民趣味和臣妾哲学趋之若鹜的文化机制,不更值得我们对其提出异议吗?
©2000-2001 All Rights Reserved思想的境界
所选文章不代表本站立场,仅供学术交流之用;转贴传播请保持文章完整并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