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
[江湖横议]
走出珍珑棋局
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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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珑者,指围棋中苦心经营编排的求活难题。《天龙八部》中逍遥子为寻求传人,摆下一副旷世奇局,他的的徒弟苏星河也算是智商极高了,留下八个徒弟,琴棋书画乃至旁门左道、奇巧淫技,一人专攻一样,个个都是博士后。但苏星河为一盘棋皓首穷经三十年,却一无所得。
有道是人心之巧,巧夺天工。人类智谋造出来的物事,恐怕确有超过造化之妙,令上帝亦有拜师求艺之意。这是近代以来理性主义崛起的成就。就一盘棋而言,古往今来的国手们也留下不少如“当湖十局”这样的呕血之作,精微之处足以让老天汗颜。但棋局毕竟是两个人下出来的,一盘棋最终的局面,无非是两个智者你情我愿的意思表示。换句话说,一盘棋好比是一笔交易。总是羚羊挂角,有迹可循。那怕你算无遗策,对局之时还有诸多环境与心理因素,无法彻底根除。所以人无完人,棋无完棋。
但一个智商高绝之人如逍遥子,刻意摆出来的完美棋局,步步为营,着着杀机,就实在算是棋局中的一个香格里拉。只要是二人合意下出来的棋,终有破解和继续的余地,而一盘摆出来的完美棋局,却似乎令人无以为继。也借用时髦的话语,一盘下出来的棋,双方都有着传统的“路径依赖”,一盘棋就其整体而言,算得上是自发演进,到了眼下的局面。而苏星河遵师命摆下的这副珍珑棋局,却是在一个自命不凡的灵魂统治下越俎代庖的规划至此。如是问他这盘棋如何走成这个局面,把一步步棋复盘出来,必然发现其中的某些步骤与理不通,臭棋翩翩。若是二人交战,是断不会演化至此的。
但一般的围棋高手,总免不了设计珍珑的爱好。不过一般的珍珑题,少则十余子,多不过四五十子,规模有限。像逍遥子摆出的这一幅多达二百余子、一盘棋已接近尾声的珍珑,就恐怕是五百年才一出的异数。
如用中国之政局作譬,李鸿章所谓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前,是一盘棋;这大变局拉开序幕,则是又一盘棋。还是两个人下,只不过换了洋鬼子上场。但五四之后格局又一变,到了1949年开始第三盘棋。这盘棋就颇似逍遥子左手对右手摆出来的珍珑了,横竖只有一个人下。这盘棋的下法是把第一盘和第二盘的残局一手拂去,问道:“有多少棋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一个对手都没有了。这盘棋完全按照一种自命不凡的意思从头下起。从逍遥子下到苏星河,三十余年过去,看不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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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之后,江湖群雄并起,所谓八部天龙,非常的多元化。苏星河又把这盘棋摆出来,想替师父找一个解此僵局的接班人。前后一共有五位高手出来下这盘棋,他们是段誉、慕容复、鸠摩智、段延庆和虚竹。从书中看,珍珑棋局要求白子求活。其中鸠摩智是代苏星河做庄,执黑和慕容复对局。而虚竹是为救段延庆之命胡乱出手,出手之后则由段延庆以“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暗中指导。所以这两个撇开不算,那么有三个人曾认真的下这盘棋。恰好下棋的三位都是帝王后裔,下这盘棋就具有了逐鹿中原的意思。
书中总结了这三人之败。金大侠说,“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著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围棋通常的道理是弃子取势,要梦想一统天下的慕容复弃子又弃势,也实在是难为他了。然而这一盘棋原本是推倒重来,刻意为之。既然当初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如果最终的因果非要落回一个“弃子又弃势”的局面才能求生,也可算天道循环,合情合理。执子下棋的人其实也不用多有埋怨。
至于段延庆的招数,用玄难大师的话说,前十着是正道,从十一着开始就入了旁门邪道。金大侠点评皆因其身有残疾,不得不抛弃原先的本门正宗武学,而渐入魔道。所以武艺棋艺一脉相通,这盘棋也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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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围棋与象棋相比较,殊有不同。围棋对于路径之依赖更胜于象棋。像逍遥子摆出的这副珍珑,二百余子,越到残局越是复杂。以往的几乎每一步棋都在棋盘上,对眼下的取舍构成了现实的制衡和诱惑。而象棋之残局就不然,越到后面越简单,以往的灰飞烟灭都成历史,并不会对眼下的对战构成现实意义上的制约。换句话说,如果你下的是第三十步棋,你压根就不用考虑第十一步棋是什么,只要有足够的棋力,换个人上来,你大可把每一步棋当作一个新的起点。
从这个意义上说,革命者都应该是喜欢下象棋的。
更容易被人提及的一点区分,当然是象棋以王者为尊,而在围棋面前则是人人平等。逍遥子摆下的珍珑棋局中,在棋局的右下方有一块白棋生死未卜,而中央一大块白棋已仅剩几口气残喘而已。照象棋的规则,既然中原已失,首都沦陷,甚至王者被擒,那么偏安一隅的一小块棋(像不像台湾?)就已经输了,没有存在的合法性。但这块偏安的白棋却是这盘棋的灵魂所在,前无退路,后无回旋余地,一盘棋僵持数十年,已经落不下子去。
苏星河的徒弟范百龄在一旁琢磨右下角这一小块白棋,只一会工夫,胸中便血气翻涌,再计算一阵,忽然眼前一团漆黑,一口鲜血井喷而出。可见厉害如斯。慕容复与鸠摩智对局,下得二十余子,得一个“不肯失势”的评价,也就是败在这块棋上。鸠摩智一声大吼:“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慕容复顿时感到气数已尽,拔出剑来就要自刎。
这只是第二个为这盘棋不要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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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象棋是一个身份社会,君王被吃掉,传统和秩序顿时颠覆,剩下几个残兵败将苦苦挣扎又有何用?即便偏安一隅,也是个僭主而已。所以象棋的成败全在于君王的稳定。
而围棋的世界是从身份到契约的。每一个棋子在交易面前人人平等。人人皆可以白手起家,领袖群伦。也可以一部分棋子先富起来。所以在起点和游戏规则的平等下,就看各自的造化。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啊。
这个胜负方式的变化在历史上也有自发演进的教训。引用钱穆的议论,有唐一代政治清明,相权很重,政府与宫室分得比较清楚,地方上的政制和经济也较独立,所以安史之乱两京尽失,若是下象棋,安禄山便要大叫:“你们已经输了,不许耍赖。”然而地方上财富殷实,人才辈出,到处都可以各自为战,倒转形势。可见李家与安禄山下的乃是围棋。但到了宋代,中央集权加剧,相权衰微,地方萎缩。所以汴京一失,全国立刻土崩瓦解,毫无办法,就完全是象棋的规则了。
这个例子也可以拿来说服那些认为中央集权有利于稳定的观点。
稳定如果要压倒一切,就要下围棋,千万不要下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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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局最终被虚竹打破了。
段延庆下这盘棋,先是肌肉僵硬,目无表情,而后心神荡漾,难以自制。加上丁春秋老怪在一旁怂恿,于是走火入魔,举起铁杖也要自尽了事。这是继范百龄、慕容复之后第三个为了这盘珍珑棋局不要命的人。对围棋一窍不通的虚竹慈悲心起,为分他心神,快步走上前去,取过一枚白棋,将双眼一闭,随手放在了棋盘上。
不料这一颗子偏偏就放在了中央一大块被围得水泄不通、尚有一口气的白子里面,顿时这一大块白棋就被自己杀死了。高手们在一旁哈哈大笑,摇头不已。
随后清醒过来的段延庆便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借助虚竹继续这盘棋。更加不料的是几步棋后,局面竟豁然开朗,白棋如凤凰涅槃,死里逃生,一盘棋的胜负之机居然倒转了过来。苏星河、段延庆等高手此时已经渐渐明白了这个珍珑棋局的Know-How所在。原来棋局的的关键就在于二百余手的征战,已经使白棋尾大不掉,负累重重。棋盘所余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即便有回天之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不能吃掉对手,干脆就吃掉自己,虚竹那一手自杀的下法,让棋盘顿时清空了半壁江山,等于回到了这盘棋刚下到一百余子的地步,那么局势反而还大有作为。
慕容复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之后的棋自己也会下,就是那杀死自己数十子一块大棋的做法,实在是难以理喻。断断下不出来。如果没有虚竹这个看似自杀之举,这个珍珑棋局恐怕千年之下,也无人能够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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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执著于边角上的纠缠,段延庆则怀着逐鹿中原的雄心,正所谓棋如其人,这么一步勘破生死的大智慧之棋,是断断下不出来的。段誉虽然无争霸之心,但始终是妇人之仁,也做不出这种生死倒转、否极泰来的残酷之举。逍遥子本人倘在棋局之中,能否下出这一步,其实我也是颇为怀疑的。虚竹能下出这一着,一半是际遇,一半或者是天意。但是假如有一真正的高人,深谋远虑之后,敢于放弃既得利益,勘破一时之生死,果然下出这一着来。这样的人就不仅值得佩服,甚至有些令人恐惧了。
假如将中国一百年来意图抹平一切、从头做起的革命党史,看作逍遥子这一盘刻意经营、殚精竭虑却又最终无力为继的的珍珑棋局。那么歪打正着的虚竹不曾有过,但有魄力胆识下出这一手自杀举动的人物台海之间,却各有其一。执白的共产党这边是毛泽东,执黑的国民党这边则是李登辉。
毛泽东发动文革,将自己一手缔造的共产政权和几千万党人置于油锅之上,意图使一个开始世俗化的官僚体制重新回到延安井冈山的精神时代,使一个开始串味的乌托邦重新获得新生的余地。他比段延庆的胆量已不知高出多少倍。而李登辉其人,能够勘破反攻大陆的梦想,不再执著于边角上的纠缠,将国民党百年老店拱手让出,造就了中国有史以来国家政权的第一次和平交接,用党国的覆灭为台湾的宪政民主清理出一大块余地。他比起慕容复来,亦算得上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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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棋下了几十年,忽然峰回路转。珍珑既破,逍遥子便将自身七十余年功力尽数转入虚竹体内,旋即气绝而去。逍遥子虽死,但七十年的辛苦练功却得以延续,没有白费。这一步又类似于方才的那盘棋。由此可见,逍遥子本人也许是下得出那步棋来的。
中国的革命与现代化,这一盘棋也下了长达百年。到如今似乎也是毫无进退余地,转身的空间如此逼仄。宪政体制依然遥不可及,却又面临执政者迫不及待想要收官的局面。但就这么把官子收了,不过还是一片残局。几十年的功力自然不可能重练一遍,一大块中央的白棋是死是活,硬撑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好要重踏慕容复和段延庆的复辙。而像虚竹那样机缘凑巧的事情最好也别奢想,所以剩下的办法就是向毛泽东和李登辉学习,去其糟粕,取其勇气,想办法从这块棋中央清理出一大片余地出来。凤凰涅槃之后,再将几十年的功力假手于人,继续衣钵。只有勘破一时之荣辱生死,才有这第三盘棋的终局。
而这种勘破之所以不易,我想其实也是因为下围棋的人,在思维上还留有下象棋的思维痕迹。也就是说还保留着一切以君王的稳定为主的想法,在下棋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将那中央的一块大棋当作了假象的君王。
在象棋中,只可能弃子,不可能弃将。而在围棋中,弃子就是弃子。从一个党治国家的开局,到一个宪政国家的收官,这中间必须解决的问题是,那一块历史上形成的尾大不掉、漏洞百出的君王般的大棋,该如何处置?如何死里逃生?
是执著于生死,将新生的力量不断纳入这块负累重重的大棋,还是毅然挥刀自宫,将几十年的功力传承给新生的力量,并为接下来的变化留下余地?只希望执子的人拥有足够的智慧。
王怡/2001/11/21
此文删节版刊于《东方》今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