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上海师范大学研究生

王晓渔

恐怖主义者的仇恨经济学

  人们都会用\"仿佛电影\"来形容9月11日发生在美国的恐怖事件。但遗憾的是,\"仿佛\"一词无情地隔开了虚构和现实,美学终究无法僭越伦理学的位置。我们无法把肉体炸弹的行为,仅仅当作一场电影或一个绝妙的行为艺术创意,藉此来使人类受到的伤害减轻千万分之一。事实上,恐怖主义者的行为并未结束。这样说不会引起很大争议,那些\"蒙面\"的恐怖主义者确实正在美国继续制造着各种暴力行动。但我关心的并不是这种头条新闻,因为打击恐怖主义主要属于美国政府的职责,一个普通的异国公民对此几乎毫无能力。而身边博士后的莫名亢奋以至遥远的巴勒斯坦街头的狂欢,才让我真正感觉到自己陷于恐怖主义的四面楚歌之中。在这篇短文中,我不想严格区分恐怖主义支持者与恐怖主义行动者。在我看来,前者的将来时就是后者,只不过现在还处于\"未完成\"的状态。
  恐怖主义支持者对袭击美国的通用借口是美国长期推行霸权主义,而中国的恐怖主义支持者更会一一列举出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之类的\"血债\"。就这样,在他们遵循的\"因为美国轰炸过中国大使馆所以恐怖主义者袭击纽约世贸中心是正义的\"逻辑里,前一种罪恶戏剧性地成为后一种罪恶的消毒剂。对中国受害者的\"同情\",使得他们面对异国受害者分外地\"冷漠\"乃至\"无情\"。汉娜·阿伦特对法国大革命的总结,更像对现在和未来的精确的预言。她认为仇恨的能量恰恰来自某种\"同情\"--\"对于民间的同情、对于不幸者和贫困者的同情彼时成了政治道德,而同情只是在针对某一个个人时才可能,针对大众时它就变成了抽象的、在政治上产生灾难性影响的东西。可以说,整个民族的苦难破坏了对于同情的克制能力,由此产生了一种想要以极端手段铲除极端不幸的倾向,也即暴力。因此一个奇怪的悖论出现了:有人出于同情和对同类的爱而随时准备滥杀无辜。\" (【德】阿洛伊斯·普临茨《爱这个世界--汉娜·阿伦特传》,焦洱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26页)

  在阿伦特的眼中,\"同情\"有两种不同方式:一种是针对\"某一个个人\"的,一种是针对\"大众\"的。在中国的宣传机制中,国际事件中的不幸者往往被塑造成民族苦难的\"优选受难者\"。他们昔日私人空间里的家庭生活和书信日记之类将成为公共遗产,并且迅速被\"圣雄\"化。作为\"某一个个人\"的不幸者的家庭成员,则会被授予各种荣誉并在读书工作上受到各种照顾,变形为一种奇怪的\"幸福者\"。在这种情况下,在中国针对\"某一个个人\"的同情就尤为困难。即使表面上看起来我们面对的是某某具体姓氏,但这些凋谢的面孔早已成为意识形态下\"大众\"的面具。当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同情\"(以及\"悲悯\"\"关怀\")与极端民族主义搅拌在一起,就立即生产出致力于推动死亡贸易顺差的\"仇恨经济学\"。它仿佛那种叫做\"伟哥\"的淡蓝色药片,让人陶醉于仇恨带来的暴力快感之中。不同的是,在\"仇恨经济学\"的外面还裹了一层\"爱国主义\"的道德糖衣。它通过对大众的同情,给人一种\"讲道德的经济学\"的假象。但它实际遵循的,不过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交换价值规律。

  这些恐怖主义者们,似乎熟谙\"仇恨经济学\"的秘密配方。他们垄断了作为原材料的\"抽象同情\",大量生产着\"抽象仇恨\"。在互联网的各个论坛上,他们回击谴责恐怖主义者的一个常规武器是:\"当初伊拉克、南联盟等国家被美国轰炸时你们没有作出反应,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美国遇难者?\"让我们先假设\"仇恨经济学\"对\"大众\"的抽象同情规则成立。这就需要重新廓清\"战争\"与\"屠杀\"的边界,虽然这两个词语在新闻报导中经常互相替换。美国军队对伊拉克等国的轰炸属于战争,战争的双方都拥有武装,它有着自己的正义规则,同情并不总是针对弱势群体的;恐怖主义对纽约世贸中心的轰炸则是一场屠杀,屠杀的双方分别是拥有武装力量的一方和没有抵抗能力的另一方,同情势必要倾向于弱势群体。更何况,事实上同情只有针对某一个个人时才有效,它无须对所谓的弱势群体负责。\"不同情A,就不能同情B\"这种审批程序,恰恰只把合格证书颁发给那种会\"在政治上产生灾难性影响\"的抽象同情。与抽象同情配套的抽象仇恨,则表现在一种叫做\"连坐\"的思维方式上。它拒绝区分一个个个体,却把作为整体的美国假想成自己的敌人。不能否认,美国军队曾经造成战争中平民的伤亡。一些极端者,因此认为遇难者要为美国政府过去的暴力行为承担责任,并把谴责恐怖主义者等同于\"美国走狗\"。让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美国平民来承担美国战斗机的责任,意味着现代社会中已经被取消的\"连坐\"制度,其实一直在人们的内心隐蔽地生长着。\"谴责恐怖主义即等于支持美国霸权主义\"的逻辑,恰恰是推向极端的抽象仇恨的敌我二元论。

  就这样,对中国、伊拉克、南斯拉夫之类弱势群体的抽象同情,与对美国的抽象仇恨形成了密不透风的道德包围圈,一个个生命为致力于死亡贸易顺差的\"仇恨经济学\"而献身。在对恐怖行动的欢呼声中,一个个血脉像树叶一样脆弱的生命,又一次变成了各国报纸上黑色的阿拉伯数字。

(2001年9月13日晨,上海)


《世纪中国》(http://www.cc.org.cn/) 上网日期 2001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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