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法评论：中华政制之道

简评《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评注》的新译本

王涛（上海）

阿奎那《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评注》的英译本（Commentary On Aristotle’s Politics）于2007年3月由Hackett出版公司出版，译者是美国福特汉姆大学（Fordham University）政治系荣休教授Richard J. Regan，这是阿奎那对《政治学》评注的第一个完全英译本。

此前，阿奎那对《政治学》评注的英译都以节译的方式，散落在有关阿奎那政治著作的文选中，比较有影响要算Ernest L. Fortin和Peter D. O’Neill依据1951年版的斯比亚奇（Spiazzi）校勘本（O.P: S. Thomae Aquinastis, In LibrosPoliticorum Aristotlelis Expositio, Turin, 1951，P1-12 and P121-140）翻译的阿奎那对《政治学》第3卷的评注，该译文收录在Ralph Lerner和Muhsin Mahdi选编的《Medieval Political Philosophy：A Sourcebook》。Fortin英译文的不足之处，除了仅仅节译之外，还在于他们没有翻译阿奎那在评注时对照、参考的《政治学》拉丁文，而且他们依据的斯皮亚奇校勘本也有不少瑕疵，这对于对借助英译来研究阿奎那对《政治学》评注的学者，是不小的缺憾。

Regan的英译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以往译文的不足。Regan依据版本是1971年利奥委员会（the Leonine-committee）出版的最新校勘本（Thomas Aquinas, Opera Omnia, vol 48,Rome: Dominican Friars of Santa Sabina, 1971），该委员会在1880年由教皇利奥13世（Pope Leo XIII）建立，至今仍在从事阿奎那著作的编订、校勘、评论，与其他的版本相比，利奥版的阿奎那全集的准确性、权威性为学界公认，很多阿奎那著作的译者都依据这个版本。值得称赞的是，Regan不仅全译了阿奎那对《政治学》第1卷、第2卷和第3卷的前8章的评注（在阿奎那的评注本手稿中的章节划分中是第6章），而且还翻译了阿奎那评注时对照、参考的《政治学》的威廉拉丁版，这使我们有可能据此考察阿奎那依据的《政治学》威廉拉丁译文与希腊原文之间的差异以及威廉拉丁译本中的讹误，进而研究阿奎那对《政治学》的评注是否与《政治学》原意一致，阿奎那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亚里士多德等问题。此外，Regan译文的心细之处在于，翻译时保留了阿奎那对《政治学》章节划分的原貌，同时又标出了现代读者习惯的贝克码（Bekker numbers），这大大方便了读者随时查对手头的《政治学》。

总体上，作为阿奎那多部著作的英译者和研究者，不仅Regan的译笔极为精审、简洁、畅达和老练，而且文中多处恰到好处的注释也体现了译者对阿奎那深刻理解以及对《政治学》的熟悉。这部出色的译著向我们提出的问题是，何时才会有该部著作的中文译本？何时才会有对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谨慎、严肃的评注？

下面，本文将略微介绍阿奎那评注对《政治学》的背景，以及阿奎那的基督教信仰在评注中的体现。

早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拉丁译本问世之前，中世纪欧洲的神学家和学者们就通过亚里士多德学科划分观念知道这部实践哲学著作的存在。但与早先传入中世纪欧洲的亚里士多德逻辑学、自然哲学、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等著作一样，《政治学》的流传和接受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包括了翻译、评注、运用。这个过程首先是从《政治学》拉丁文翻译开始的。

经学者们考证，到13世纪中期左右，《政治学》有两个拉丁译本，且都是从希腊原文翻译过来。第一个译本只翻译了《政治学》的第1卷、第2卷，作者已不可考，此译本影响较小。第二个译本翻译了《政治学》的全部内容，作者是莫贝克的威廉（William of Moerbeke），他还根据希腊原文，几乎重译了亚里士多德当时的所有著作。威廉的译本面世后，便取代了旧译本，作为更完整、准确的标准译本，一直被使用到文艺复兴前后。中世纪的译者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他们大都抱着虔敬的态度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文本看作权威，翻译时极为注重忠实原文，往往是逐字、逐词、逐句地译，在将希腊原文中的词语逐个译成对应的拉丁词语时，尽可能地保证译句词序与原句词序的一致。威廉的翻译也同样如此。尽管这种译法可以尽可能地保证译文的忠实、准确，但也常常由于词序、译词选用等问题，使得一些译文显得僵硬、怪异，甚至无法理解。这种状况增强了进一步评注、解释著作文本的必要性。需要提及地是，威廉的拉丁语译本并非完美。19世纪末的《政治学》研究专家纽曼将之与最新考订的希腊原文对勘后，发现威廉译本的第2卷错误比较多，其次是第6卷、第7卷。不过就当时的条件来看，威廉的拉丁译本是比较准确的。

阿奎那对《政治学》的评注以威廉的拉丁译本为基础，他对《政治学》的评注没有完成，只评注了第1卷、第2卷以及第3卷的前8章。至于为什么没有完成，或者为什么仅评注到第3卷的第8章，这个问题给学者们留下了丰富的想像空间（Mary M. Keys曾提出了一个比较有趣的解释，参见氏著Aquinas，Aristotle，and the Promise of the Common Good，1.2和1.3）。在阿奎那死后，他的学生彼得（Peter of Auvergne）完成了余下部分的评注。在阿奎那的同时代，有不少学者评注《政治学》，例如他的老师阿尔伯特（Albert the Great）、他的学生彼得，但与其师极具个性色彩甚至过分冗长的评注、其徒极具扩展性与发挥性阐释的评注相比，阿奎那的评注更为克制、忠实和严谨。当然，阿奎那的评注也有一些错误，根据Regan的注释，可以看到，一类是由于拉丁译文错误，他跟着错误的译文理解错了；一类是拉丁译文准确，但他理解错了；一类是拉丁译文语意含混，他做出了与亚里士多德原意不一致的解释，这是无法避免的。

阿奎那评注《政治学》采用的方式与评注《尼各马可伦理学》时是一样的。原文的安排按照“第1卷>第1讲>第1段落”的顺序，评注在每一讲之后进行，以段落为基本单位。在评注时，他首先概述该段的起承转合、分析思路和主题，把亚里士多德的论证划过程分为几个部分；然后将每个部分划分为次一级的部分，再将每个次一级部分划分为更小的部分，甚至再进行多次划分，直至达到论证最基本的逻辑部分，在解释和阐明每个最小逻辑部分的含义后，进行综合性的分析与梳理。通过细致划分、详细解释和综合分析这三个步骤，原文文本含义得到了尽可能充分地展现。

此外，在评注中，阿奎那在说明和论证一个观点时所举的例证，往往都是亚里士多德经常使用的例证，如房屋和墙壁、身体和四肢，而且阿奎那力图通过用亚里士多德的其他著作中观点来印证和解释《政治学》的论点，如《尼各马可伦理学》、《物理学》、《形而上学》、《论灵魂》等，在以亚氏解亚氏的过程中，达到对其思想的同情与理解。当然，尽管阿奎那将亚里士多德奉为伟大的哲学权威，但他还是免不了带着基督教信仰的态度来理解这位异教徒对世俗政治事务的研究。例如，在《政治学》第1卷第1章中，亚里士多德说，由于自然，人是政治动物，政治共体即从人的这一自然倾向发展而来，但并非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政治共同体中，那些由于自然而不是由于厄运生活在城邦之外的人，要么是邪恶之人，要么是超人（Superman）。阿奎那对此评注到，那些高于、优越于其他一般人的超人，正因为他们有比一般人更为完善的自然，所以他们能够自在自足，不需要与他人为伴，他以“施洗约翰（John the Baptist）”和“隐士圣安东尼（Saint Anthony the Hermit）”为例。从这里可以看到，与亚里士多德不同，阿奎那认为完善程度超越了城邦的人是那些信仰上帝的圣徒，而不是哲学家。

毫无疑问，阿奎那及其同时代人从《政治学》中，找到了与贬低世俗政治生活的基督教—斯多亚主义传统不同的视角，他们运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自然主义和目的论来重新理解人、政治共同体的起源、政体类型以及政体的变革，对世俗政治生活有了更为积极的态度，但是在理性与信仰之间，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将亚里士多德主义的政治视野置入以上帝为起点和归宿的更具神性、更具等级的宇宙秩序，将人和城邦的幸福目的放到了彼岸的上帝之国。显然，《政治学》对阿奎那本人的政治思想的影响以及对中世纪欧洲基督教政治思想的影响的探讨，已超出本文的范围。http://file:///C:/Users/%E6%B5%B7%E8%A3%94/AppData/Local/Temp/msohtml1/01/clip_image002.jpg

参考文献：
1. Leo Strauss and Joseph Cropsey, 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third editi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Thomas Aquinas Written byErnest Fortin.
2. Norman Kretzman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ater MedievalPhil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3. Cary J. Nederman, Medieval Aristotelism and its Limits, Variorum, 1997
4. Thomas Aquinas, Trans.. by Richard J. Regan, Commentary onAristotle’s Politic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 2007
Commentaryon Aristotle's Politics (Paperback)，by Aquinas, Saint Thomas (Author), Richard J. Regan(Translator) , Hackett Pub Co Inc (March 2007).

Saint ThomasAquinas, Commentary on Aristotle's Politics, trans. by Regan, Richard J.,Hackett Pub Co Inc.,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