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贝多芬音乐心灵的永恒提问

苏友瑞/psycho

OP133「大赋格」尾段


之一
   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些问题:究竟什么是人类心灵最大的重担?这种心灵 重担又是使用什么行为来表现?纵使我是一付孤僻又不喜欢与别人来往的怪 脾气模样,但是对心灵苦难的悲悯一直是我心中一个最大的冲动。我不一定 接触人,但是我接触音乐、文学、艺术,从中看到一个个艺术家透过其作品 忠实的反映他们的心灵重担;于是我也不由自主的陷入他们张起的网罗,随 着他们同悲同苦,最后,经历与他们类似的心路。

   音乐中的『赋格曲』一直是一个深深的谜,喔!你不要怕我使用的音乐 名词你看不懂,我这一篇文章是企图针对每一个有心灵渴求的人写的,纵使 你完全不懂音乐,我仍希望我讲的这一个『故事』能让你听懂,与你分享, 希望我有足够的能力如此做。

   我将使用完全『非正式』的描述来述说我感受的音乐心灵故事,你千万 要记住,别把我对每个音乐名词的定义拿去告知正规音乐科班人才,否则我 不能保证你会不会看到对方笑倒在地到处打滚。

   音乐中的『赋格曲』一直是一个令人难以了解的心灵之谜,它不过是利 用一个旋律、一句短短的歌,然后加以不断的发展延续,把该短短不到几秒 钟的族律发展成高达数分钟甚至半小时以上的大乐曲。在该旋律不断发展的 同时,另一条旋律会同时出现、彷佛来帮它伴奏。这个另一条旋律常常就是 原来的旋律,只是比原来旋律慢一些出现,也就是可能当原来旋律演奏到第 十个音符时,第二条旋律才开始演奏第一条旋律的第一个音符。

   当然了,你会问这样子两个旋律能融洽相处吗?我们知道让它们听起来 很融洽的方法称为『对位法』,不过这是让作曲家去伤脑筋的事,我们这些 单纯的音乐欣赏者只要不被这些音乐名词唬住、能继续看下去我要说的故事 就行了。

   赋格曲可能同时出现好几条旋律,如果这些旋律都是根据一段短短的歌 所发展出来,我们就称为『单旋律赋格』;如果同时出现的旋律有两条或以 上的完全不同之短歌同时进行发展,我们就称为『双旋律赋格』或『多旋律 赋格』。

   当然你一定能看出,这不过是一种作曲方法罢了,音乐家不必在标题上 告诉你他正要写一首赋格曲,他可以高兴随便在作品中的某一段就赋格起来 了。对我们来说,我们只要听出这种乐曲的特性和风格就行了。

   由上述的说明看来,你一定会大叫一声『好无聊!』,只凭一段几秒钟 的短歌就能啰啰嗦嗦讲了十几分钟,烦不烦啊!的确,这实在是一种极无聊 的作曲方法,古今中外能把赋格曲写得够好听的音乐家也实在不多。但是有 趣的就是,这么无聊的作曲方法,偏偏就是有音乐家为此着迷,写出许多旷 世巨作深深震憾了我们,你说,奇不奇怪?于是我现在就想讲这么一个故事 ,是有关单调无聊的赋格曲之故事。

   我发现,在我们身周常常看到许多『同一话题唠叨不休』的人,他可能 不厌其烦拼命要跟你证明独立还是统一对台湾前途比较有利,他可能不厌其 烦又想跟你证明打坐素食如何有益身心健康;最后我们会看到他在许多唠唠 叨叨的话语背后,是他一直在对这个世界提问 ── 问一个难以解答的形而 上价值问题。唠叨政治的人,其实是对『什么是社会正义?什么是众人幸福 ?』的永恒提问;唠叨保健的人,其实是对『我一生活着要干什么?』的永 恒提问。赋格曲之于音乐家,这么唠唠叨叨的无聊乐曲,为什么能让音乐家 如此热忱的投入?

   会不会,赋格曲对他而言是一种永恒的心灵提问?

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


之二
  于是我把焦点放在一个即使没听过任何音乐都可能听过的熟悉音乐家, 贝多芬;在他一生传奇的故事中,究竟赋格曲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你会说:『啊!我没听过你说的乐曲呢!』;不用担心,我会尽力让我 这篇文章是一个故事,让你即使没听过任何我说的乐曲都能看懂这一个奇妙 的故事。

  贝多芬刚开始呈现的赋格曲风格,可以第三号『罗索莫夫斯基』四重奏 (op.59,no.3)的第四乐章与第七号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为代表。 我们发现,在作曲方法上,贝多芬倾向从『单旋律赋格』转向『多旋律赋格 』,同时,在乐曲心灵上,他也从『情感对立』走向『心灵对立』。不只赋 格曲如此,许多乐曲第一乐章的『奏鸣曲式』也是如此,这就得等我以后专 文再谈。

  第三号罗索莫夫斯基弦乐四重奏的第四乐章是非常明显的『单旋律赋格 』,首先以中提琴演奏的主旋律呈现的是一种『永不休止的前进』之情绪与 气氛,随后第二小提琴加入,中提琴开始发展这条主旋律,维持相同的气氛 ;依次大提琴、第一小提琴的加入,整首乐曲展现出光辉灿烂的一面,充分 显示我们最熟悉的贝多芬那种与命运对抗的英雄心境。曲中或有情绪转折, 甚至在乐曲中段突现非常悲剧英雄式的小调转变,但是整体音乐心灵仍脱不 了『与命运对抗』的英雄面貌。

  第七号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对正规音乐教育来说应该不算是赋格曲,但是 因为其作曲法与我要谈的赋格曲风太相似,所以我以之为另一代表。

  乐曲一开始就以弦乐的低音部演奏出极为忧郁、无奈的前进式的第一旋 律,然后低音大提琴持续该旋律,中提琴与大提琴在高音部演奏出第二条极 为悲叹哀怨风格的旋律。这两条完全不同的旋律能同时出现而且相互伴奏完 全和谐,在作曲法上称之为『对位法』,但是在我这篇文章,我视为是『双 旋律赋格』的一个代表,大家千万别拿去问正规音乐科班免得被笑。

  这两条完全不同风格的旋律同时出现,呈现的是怎样的两极对立呢?我 称之为『情感对立』。因为,两首完全不同情感的旋律并没有反映出不同的 心灵争战,这种气氛中贝多芬仍然持续一种控诉 ── 向听者的我们控诉他 的命运、向冥冥中的大能者控诉他的奋斗。这种『争战的贝多芬』,就是与 上述弦乐四重奏完全相同的『与命运对抗』之英雄面貌。

事实上,我们可以发现『敬虔的贝多芬』、『和谐的贝多芬』、『神游 物外的贝多芬』与『小孩样式的贝多芬』,这些才是『不同的心灵』。因此 ,即使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己经呈现双旋律赋格的倾向,但是仍只是『情感 对立』而非『心灵对立』。

  然而,在这些乐曲中,我们却听到贝多芬心灵不断的吶喊;他在吶喊什 么?他是否只是纯粹发泄压抑而吶喊?还是针对一个可控诉的对象而吶喊? 他针对谁?针对听者?针对渺不可知的冥冥大能者?我们难以得知,但是在 这种赋格曲的不断重复循环变形出现的主旋律中,我们深深感受到贝多芬不 停吶嘁的心灵重担 ── 他一直在提问,提问什么?

庄严弥撒「垂怜经」


之三
  从贝多芬的后期创作开始,他开始大量使用赋格曲来表达个人的艺术。 第28号钢琴奏鸣曲的最后乐章就是标准的『单旋律赋格』,一开始出现的主 旋律就是充满『挣脱一切光明的前进』之感受。彷佛了解了什么,贝多芬的 心灵不再提问,而使用这个主题一再宣称他己经放开一切、看透一切了。随 着在第31号钢琴奏鸣曲著名的『悲叹之歌』与赋格乐章,不再持续提问的贝 多芬,却产生一种渴望爱、悲悯世人的人文关怀。

『悲叹之歌』有最忧伤的 声调,但是却不再是『悲怆』奏呜曲那种对自己命运的伤怀,而强烈的表达 出一种属于全世界人类的共同苦难。随即贝多芬再一次使用『单旋律赋格』 ,这次的主旋律表达的是一种极为温柔的爱,企图用无私的爱来安慰全世界 人类的悲叹。于是,贝多芬的唠叨不再谈论自己的命运,而放大到针对全体 人类的人文关怀。正是这种人文关怀,使他写出第九交响曲合唱乐章这种充 满人文关怀的爱与和平乐章。然而,这真的是贝多芬找到答案的终点了吗?

  第32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又是『单旋律赋格』,贝多芬使用一个 极为严肃的旋律不断提问:『这真的是我的答案吗?』,然后在第二乐章他 使用一个充满消遥、『神游物外的贝多芬』来回答这个提问。赋格曲,一直 是贝多芬提问的开始。每一个人最深的心灵提问都是唠唠叨叨绵延不断的, 赋格曲刚好是最佳的表现工具,当然也只有如贝多芬这样的大师才能表现出 如此艺术水准的创作。

  在这个答案之后没多久,贝多芬开始用不同型式的赋格,进行另一场永 不止息的提问。op.123庄严弥撒曲第一乐章『垂怜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从庄严弥撒曲开始,贝多芬逐渐大量采用『双旋律赋格』甚至『多旋律 赋格』,而且不只强调『情感对立』也逐渐走向人类心灵最深处痛苦的『心 灵对立』。

  『心灵对立』是怎么来的呢?当上帝创造亚当夏娃并且给了一个无忧无 虑的伊甸园,人己知唯有顺服上帝与上帝同在才是真的生命;但是人却有一 个深层的特性 ── 想成为上帝,于是受了蛇的引诱,违抗上帝而被驱逐出 伊甸园。从此,『顺服上帝』与『取代上帝』便是人类心灵最巨大最可怕的 心灵对立,『祈求上帝』与『控诉上帝』也成为另一种激烈的心灵对立。

  庄严弥撒曲的垂怜经之中段,贝多芬使用用短短4个音符,制造出简单却 沉痛无比的旋律,配上歌词『基督,求你垂怜』的前半句『基督』,然后使 用一连串上升下降循环不己的温柔音调唱出后半句『求你垂怜』,两条完全 不同性格完全不同心灵的旋律在此使用双旋律赋格的手法发展出数分钟的壮 丽乐段,深刻的刻划出人类心灵最痛楚的『心灵对立』 ── 控诉上帝不怜 惜苍生的『基督!』呼求,与祈求上帝施恩的『求你垂怜』敬虔。

  控诉上帝的呼求在荣耀经成为主体,于是贝多芬在荣耀经的赋格乐段重 重复使用多次『单旋律赋格』,把他整个向上帝呼求、向上帝的控诉达到前 所未有的沉重 ── 贝多芬真的没有在写『宗教上使用的弥撒曲』,他只是 利用这首曲子向上帝表达无限的控诉,并且企图找寻出路和答案。

  这种『心灵对立』在最后六首弦乐四重奏中发挥的淋漓尽至,也成为音 乐史上最伟大的瑰宝。

OP135第四乐章


之四
  op.133『大赋格』使用一个主要旋律贯穿整首长达二十分钟的乐曲(若分三乐章,至少在三乐章后,即中段后),然后分别使用三个不同个性的旋律与之进行双旋律赋格。

首先是一个充满了意志力与斗争性格的旋律,主旋律也随之变形成庄严而坚毅的肃穆气息。再来是温柔无比甚至有点轻快的『和谐的贝多芬』之旋律,这时主旋律气氛也一变而成为温柔的行进,但是庄严的本质一点都没变。最后的旋律己经不成旋律,只能说是一些片断交织出现。而主旋律在此先变成极为诙谐幽默的存在,随及一转,产生本曲最具悲剧性、彷佛末世来临最后审判的乐段;主旋律在此变形到几乎不见,但是其一贯的庄严意志却持续贯穿在整首音乐中。

  于是我们看到贝多芬的心灵强烈的找一个对象与之激烈对话,这个对象,就是那条庄严本质的主旋律。贝多芬先是奋斗、然后和谐、再来诙谐、再来极敬虔的恐惧审判,如此不断的交织发展,乐曲最后这些不同性格的乐句完全混杂在一起,渺不可辨。他是多么强烈的寻找对话的对象,又是多么强烈的发出各种心灵的呼唤!

  因此贝多芬确认了他需要一个可对话的主体,再也不能像op.111那样寻求物我相忘的和谐。

  贝多芬如何面对这个可对话的主体呢?事实上,他是非常畏惧的。没错,是该畏惧,我们都知道贝多芬绝对不是道德上的完人,他跟我们平常人一样,甚至可能更糟。卡尔事件的一连串错误,究竟是旁人的错?还是侄儿卡尔的堕落?还是贝多芬自己的错?他不能没有罪恶感,所以他对这个可对话的对象充满畏惧。

op.131 第十四号弦乐四重奏中,贝多芬再一次使用赋格来表达他的畏惧。第一乐章是标准的『单旋律赋格』,他使用绵延不断的圣咏式旋律来进行祷告,但是,这个祷告是明显听得出沉重与畏惧的气氛的。到了最后一个乐章,贝多芬使用举世最沉重的音符刻划出一个『最后审判』的庄严世界,第一个旋律无疑的是审判的开始与进行,一直到完全敬虔的沉思性歌咏的旋律出现时,我们才发现贝多芬的心灵面对何等强烈的『心灵对立』 ── 一方面自知对审判终不能免,一方面祈求最后的饶恕。

于是,接着这些旋律后,贝多芬继续强调第一个旋律恐怖的审判性,但是同时利用了赋格手法开始浮现充满被拯救的希望之旋律;虽然只有短短四个或三个音符的刻划,对比第一旋律的压迫感竟能让我们感受到一丝希望;这种双旋律赋格手法带出最强烈的『心灵对立』,贝多芬又将如何找到另一个答案?

  经历如此强烈心灵对立的贝多芬,心中的疑惑一定满溢,op.135最后一首弦乐四重奏的第一乐章正是这种心情写照。

  再也没有任何一首乐曲能表现出比op.135第一乐章更多的疑惑。贝多芬使用了短短不到四秒钟的三个旋律,三个旋律全都有疑问式的性格,然后进行三旋律赋格的手法,让整首曲子在『永远的提问』中绵延不绝。纵然之中有一瞬间的信心十足,但是最后总是淹没在无穷尽的提问中。

  最后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在著名的第四乐章?那两个『Must it be? 』与『It must be!』的旋律,不是在乐曲中间又进行了一次 双旋律赋格了吗?但是,赋格终究只是提问;提问,终究只是寻求答案的过程。

  贝多芬最后的答案是什么,我但愿能在以后的文章写出来。这篇从贝多芬的赋格手法参与进贝多芬心灵世界的文章,终究只能在永远的提问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