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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选择死,可以吗?」--从患病者的角度论身体神学
龚立人
香港中文大学神学组讲师


  这是内子在患病期间所发的呼声。这呼声是因癌细胞已扩散至骨头里去。这带来的痛楚非旁观者所能感受。听见她的说话,望着她忍受痛苦的样子,我说不出话来,只有拥抱着她与她一同哭起来。哭是我唯一可以的响应,因这是我对她一份同在的表示,亦是我对生命无奈的一份抗议。究竟面对生命中所不能承受的苦时,我们如何看待一个似乎很密切,但又很陌生的身体呢?
  对一个病患者来说,寻求死,不是因为她对生命别无所恋,而只是对某一种生命的不满。就是一个痛苦的生命,一个看来没有可以改变而痛苦的生命,一个不会为生命带来惊喜而不可以改变又痛苦的生命。这样,病患者不是厌弃生,而是厌弃这种生存方式。倘若她的病况稍有好转,她会选择生多于选择死。当然,以上的假设不否定有人由一开始就对生已抱着寻死的念头,但这依然不能否定他只是针对某种生活表现的方式,而不一定是对死亡的向往。1
  若果这样的观察是正确的话,我们就可以说,寻求死不是病患者对生命的悲观,而是她对优质生活的肯定和追求。问题的焦点不是她是否有权取去自己的生命,而是我们如何理解优质的生活?又这种生活在身体痛苦中是否依然可以享受?还是它跟身体的活动能力有关?坦白说,这一切问题不容易解答。尤其是,我不是当事人。谁人可以代替痛苦者说出她的感受呢?我们怎可以代一位躺在床上有半年的病患者说,没有活动能力的生活依然可以是优质呢!这句话只可以从病患者自己的口而出,而不是从旁人的口而出。所以,以下我所说的,只是从一个没有经历身体煎熬,但与病患者一同走人生路的旁观者来看。对我来说,内子的感叹触发我需要整理对身体的理解,从而思考我们如何看待一个患病的我。

身体与灵魂
  每当病患者身患重病而又无法被医治时,我们时常听见有信徒引用

    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林后4:16)2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太10:28)3

  不错,这两段经文都很鼓励性,但不足之处,就是有意或无意将身体与灵魂切割地看待,并将灵魂看重于身体。当然,我们知道身体不等于灵魂,但我们是否可以只讨论身体不牵涉灵魂,或只讨论灵魂而不包括身体呢?事实上,我们发现身体与灵魂是不能分割。没有身体的灵魂就不知道是甚么;4同样,没有灵魂的身体只是一具尸体。巴特说得好,「人是一个带有身体的灵魂;同样,他也是一个怀有灵魂的身体。」5对我来说,身体绝对不是一个工具或媒介来承载我的灵魂,而是我的生命。所以,身体绝对不是次要和可厌弃的。虽然身体会衰残,但上主要我们复活,并将身体带回来。6他就是那初熟的果子,是复活的主。复活就是为可衰残的身体披上荣耀与尊贵。7因此,我就是我的身体,我不能离开他,亦不能没有他。再者,这个世界是上主所创造。在祂创造中没有一样是不好的。祂称人为好的,不是因为他内心有上主的形象,而是因为他的身体亦是上主形象的一部份。鄙视身体就是对上主的鄙视。这正是为上主吩咐我们不能流人血。(创9:6)纵使我们的身体可软弱和衰残,甚至被病毒折磨,但这身体仍是上主所造,所以,我们绝不可讨厌他;反要拥抱他,照顾他,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事实上,基督教信仰对身体是极其看重和珍惜的,但可惜的是,教会传统却有意或无意轻视他。以下,让我从基督论来说明。

道成肉身的上主
  从耶稣基督道成肉身,我们就发现圣子绝不是取了人身体的外壳,而是他成为真正的人。真正的人不是因他有人的灵魂,而更是他有人的身体。所以,耶稣基督的人性是从他有人的身体和灵魂中表达出来。然而,对于当时深受希腊哲学(特别指柏拉图思想)的人来说,这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他们大致上对物质世界都抱着一份负面的看法,而身体就是物质世界的表现之一。要接受耶稣基督神人二性是荒谬的。况且,这是对神性的一种悔辱。在教会历史里,一方面,有信徒试以否定耶稣基督的神性来维护上主的神性。例如,第二世纪的Ebionism(伊便尼派)。8另一方面,又有信徒试以否定耶稣基督的人性来换取圣子的神性。例如,第三世纪的幻影说(Docetism)。9当教会在迦克墩会议(Council of Chalcedon)宣称

    我们一致教导我们应承认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是那一和同样的子,在上主里同样完美,在人里亦是同样完美;是真正的上主和真正的人;同一个理性的魂和身体,与父在上主中契合,亦与我们在人类中契合;除罪以外,与我们一样。在创世之先,他是从父而来,而成为上主;到最后,照样,因着我们和我们的救赎,他从童贞女马利亚而来,上主之母,成为人……。10

耶稣基督的神人二性因此就确立。
  要提出这段对耶稣基督属性讨论的目的是要指出耶稣基督的人性不是只基于他是否有人的意志,而更基于他是否有人的身体。再者,人的身体又不是指一个物质的关注,而是他代表人整个生命的本身。虽然人的身体不等于人的灵魂,但没有人的身体,我们就不能讲人的灵魂。但奇怪的是,今日基督徒可以讲人的需要,但不讲他身体的需要。他们可以讲内心更新,但可以不理会身体对人的影响。教会传统对耶稣基督人性的讨论,正是因他的身体,不是因他有人的灵魂。当然,身体一词不只是一个物质名词的代称,用来特别指出上主与人类的分别。(身体是相对于上主是灵来说。)而是身体一词已包括人的一切:灵、意志与躯体。11人的灵与意志要从身体去理解;同样,身体亦要从灵与意志去理解。基于此,一切鄙视人的身体而只看重灵,或一切将人切割地分为身体与灵魂的看法都是对人不合理的理解。否则,我们的历史就不用去维护耶稣基督的身体。意思是,若果道成肉身是要强调耶稣基督成为人,而人的灵比人的身体更能表明人的真实的话,我们就没有需要以肉体来解释耶稣基督成为人,并避免数百年对耶稣基督人性的争辩。但这绝不是我们先贤的立场,不是因为肉体是相对于上主是灵来说,所以,当我们说耶稣基督道成肉身就非提肉体不可。而是因为人的灵不能没有身体,身体就是人的生命。
  又当我们以《腓立比书》二章6-11节来颂扬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的伟大时,我们要进一步问,究竟他成为人和他的死有甚么关系呢?意思是,若果圣子道成肉身为要成为人类的代赎者,他的道成肉身就是上主的权宜之计来响应人类的处境。目的是要重建上主与人类的关系。拯救就是整个道成肉身的焦点。但若果圣子道成肉身不是针对对人类犯罪的一个响应,而是上主在创造时已有的计划,目的是要让人类明白和效法上主的形象,那么,他被钉在十字架只是一个历史的偶然。12这说法没有否定圣子的救赎,而是看救赎为要带来人的成圣。13因耶稣基督是上主形象和人类的典范。14所以,唯有借着祂,我们才能明白和效法成为上主的形象。当然,这两个对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的不同理解会有不同的着重,但两者不一定是对立的。事实上,他们都共同分享着一个基本的概念,就是道成肉身跟人类的命运是紧扣。人犯罪故然需要上主的救赎。但纵使人没有犯罪,亦需要上主恩典而活。这两者都是透过圣子道成肉身来成就。15
  以上讨论的重要在于探讨身体是否只是一个工具。若果圣子道成肉身只是为要响应人类犯罪的结果,身体可能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一方面,当这事成就后,这工具就可以除掉;另一方面,我们要为着圣子道成肉身而内疚,因为若我们不犯罪,他就不需要成为人,不需要受着人身体的限制。当然,圣子道成肉身是上主爱的表达,但仍是我们的罪迫使他所选择的方法。因我们仍认为肉体始终都是卑贱,以致我们对圣子道成肉身一事总有点耿耿于怀。然而,问题又说回来,为何上主要成为人才能显出他的救赎呢?难道他不可以成为其它更「低等」动物,这岂不更能彰显祂舍己精神呢?说回头,若果圣子道成肉身是上主创造世界时已有的计划,身体就不是一个工具,而是他有自身的价值。因为上主已决意将身体成为祂的一部份。意思是,在神性的上主里却存在人性,而同样,人就是要迈向上主的神性里。16初期教父爱任纽(Irenaeus)说:

    他被做成为我们,以致他做我们成为他自己。17

  当我们接受这样的解释时,这是否会将上主与人本质上的不同拉近,以致最后上主的超越性被轻视呢?问题又是,过份侧重上主的超越,而忽略祂的内在(immanence)又是否恰当呢?事实上,上主的道成肉身就正带出上主内在于世界,但却超越世界的意思。况且,若果我们相信耶稣基督的复活不是灵的复活,而更是身体复活的话,这身体复活的基督又是三一上主本身,我们就无需担心接受一位带有身体的上主。要补充的是,耶稣基督复活后的身体绝不是我们这血肉之躯,但这不等于我们现时的身体没有永恒价值。因为纵使他不可以承受永生,但复活的身体是现今身体的延续与不延续。所以,一方面,我们不要怕失去现在的身体(以致我们不按理求长生不死),因为身体总不能承受永生;但另一方面,我们要爱惜身体,因我们的身份和情感是由此而来。所以,这身体不是我们想象中那般短暂和没有价值,因为他对复活身体有其延续性的意义。 具体的身体
  以上我们的讨论都较集中于论证身体在上主的本体和永恒中的意义和地位,但身体总有其历史性。以下,我就试从三方面来讨论耶稣基督的道成肉身。第一,我们看他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第二,他如何看待别人的身体;第三,他如何与人相处。(因第三点不是本文的关注,故从略。18)第四,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身体。
  第一,从福音书,我们发现耶稣基督绝对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但也不是一个情欲放纵的人。在福音书记载中,我们常发现耶稣基督是一个爱食的人。当然,每次对耶稣进食的描述都有其神学含意。例如,他跟税吏和罪人一同坐席,就含意着上主的国是要破除一切人为的隔离和偏见。又如,祂随意进食是要打破犹太人对食物洁净的观念。目的是「指出与上主的亲密关系在于个人的良知上,而不在对象上。」19然而,不论其背后神学的意思,这不排除耶稣对食之向往和不认同禁欲主义。简单来说,禁欲主义就是看身体为犯罪的根源和欲望需要受压制。或许,对当时的人来说,耶稣就是一个放纵情欲和远离上主的人。但另一方面,耶稣的故事却显出他不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从他受魔鬼试探的故事,我们发现他不会为肚腹和荣华富贵(路4:1-12),而放弃对上主和使命的执着。事实上,他指出「人的生命不在乎家道丰富。」(路12:15)这样,耶稣就陈列一张图画。一方面,禁食与否、或满足肚腹与否不会增强或削弱我们与上主的关系;但另一方面,我们要懂得让我们的身体与心灵一起服侍上主。事实上,受引诱不只限于肉体,心灵也不例外。所以,身体与心灵需要互相配合忠于上主。
  第二,没有一个人能否认耶稣在世其中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医治。(路7:20-23)对耶稣来说,医治永远都不单是一个心灵的问题,而是一个对个人身体很具体的关怀。耶稣真的是要医好那瞎眼的、失聪的、患病的……。若果身体只是一个外壳,没有永恒价值的话,为何耶稣要治病呢?他医病原因只有一个,是因为他看重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生命的本身。病本身不只是一个肉体上的失调,而更是人生命的失调。肉体的不协调影响我们的心灵;同样,我们的心灵亦会影响我们的身体。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事实上,我们很多时都与自己身体隔离。直至那一日,我病了,我才承认「我」病了,我才体会身体与我的关系。在患病过程中,我们才发现身体再不是一件外套,而是我的生命。他需要被爱惜、被体贴、被关怀。正因如此,面对已死去的拉撒路(约11),耶稣依然使他再活过来。这不是说,身体不应有衰残的一天,而是我们的身体是上主所珍惜,以致耶稣行神迹也不计较。当然,拉撒路到最后仍要面对死亡,身体始终都会衰残,但耶稣使他复活的行动就是肯定「他是复活和生命的主」。
  第三,当提到耶稣如何看顾病患者时,我们断不能忽略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身体。简单来说,耶稣被钉的身体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身体,而是一个破碎的身体。这个身体就是我上主的生命。然而,我们似乎以献祭(救赎)和复活等等概念取缔直接描述耶稣受苦和受死的身体。因为我们不懂如何看待一个受伤的身体。所谓献祭,就是看他的死为拯救人类的必然途径,而漠视他那破坏身体最基本的事实;所谓复活,就是以他复活荣耀的身体理解身体,而漠视一个垂死身体的事实。最后,耶稣受害的身体变得功能化和灵意化,我们亦逃避面对和触摸他破烂的身体。事实上,在更正教的教会里,我们在十字架上找不到那被钉的耶稣。他们解释因为耶稣已经复活,不在十字架上了。这是不错的神学解释,但这使我们渐对受苦的身体变得陌生和抗拒。我们只记起复活荣耀的主,而对那呻吟的耶稣变得陌生。当马丁路德强调基督教的神学应是十架神学时,对我来说,第一步就是将受苦的耶稣放回在十字架上。让我们可以亲眼目睹他软弱的身体,亲耳听见他衰弱的脉搏,以致我们学习去服侍和拥抱耶稣这个垂死的身体。
  以上一切的讨论是要建立一个简单的信念,身体不是工具,而是我们的生命;生命的质素不止在于内涵,更包括身体;身体虽然可腐朽,但我们仍要珍惜他,因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犯罪和引诱不是单由身体情欲而来,更从我们心灵而来。身体与灵魂虽然不同,但彼此紧扣着和依赖着对方。况且身体绝不是一个外壳来承载生命,用后可弃掉呢?然而,身体始终会有衰残(自然或是人为)的一天,就像耶稣一样。那么,我又如何看待一个患病或伤残的身体呢!这是内子的身体。 一个患病的我
  对一个病患者来说,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更体会健康的重要。例如,当我不再可以走路时,我才体会双脚可以活动的宝贵。又当失去味觉时,我才明白甚么是食得是福。然而,用患病时所经历对身体不适的体会来理解何谓健康是否合理呢?这样的做法会否将身体过份理想化,以致我最终成为自己所投射理想的受害者呢?尤其是,当我知道我的病不会有好转,甚至会逐步恶化时,理想的健康就只不过为我生命带来更大的痛楚和遗憾。因为我已发觉自己与他愈来愈远。事实上,我们发现很多人自小就患上病,以致要与病魔纠缠终身。若果健康只是相对于患病的理解,这对他们在病患中所付出一切的奋斗是一种侮辱和蔑视。
  病患者的经历不是迫使我们珍惜健康,而是反问甚么是健康。意思是,健康不应以那些没有病痛的人作为参考,而应参考病患者的生命。若果对一个病患者来说,生命就是这样的无常,就是可能没有好转的一天,健康应该是指一个适应,就是对衰老、痛苦和迈向死亡一份适应的能力。换句话说,健康就是一份与生活种种困难共存的能力。巴特说,健康就是成为人的能力。20以上对健康的解释不是对病患者不愈情况下一种妥协的想法,而是若果我们相信身体跟心灵是分不开的话,为何我们对健康的解释只停留在肉体的描述上,而不参考心灵呢?21再者,以身体的状态来决定一个人是否健康是对伤残者一种歧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身体是在变化和衰残中。唯有我们仔细耹听身体的声音和观察他的变化,以致我们更能调和身心彼此间的关系,而不简单地以心灵操控身体,或让身体折磨心灵的方式来面对患病的我。
  另一方面,与患病的身体共存似乎不是我们由小学习的生活态度。每当患病,我们都赶着去见医生,盼望着我们能尽快痊愈。这是我们唯一学习到面对患病身体处理的方法。是,但这种态度是否过于狭隘呢?患上不能根治的病的人正挑战我们对医疗科技的崇拜。问题不是为何医疗科技还未进步,而是它基本上不是上主。它可以成就的始终是有限。将它无限化只是我们一厢情愿。患上不能根治之症就是打破对医疗的神话。
  对患病者来说,她要学习认识和接受这个衰残而又不能动的身体是她的身体。对照顾她的我来说,我要学习接受这身体是我至爱妻子的。接受自己如此的身体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当我们回想,一星期前,内子还可以走动自如,但一星期后的今天,她竟然不能动。数个月前,我们还结伴重游英国,但今日,她竟终日都要躺在床上,连自己大小二便都要靠人帮助;又孩子开课时,往日她可以替她们选购文具和衣服,但今日,她只可以假手于人。往日,身体是要协助我实践我的意愿,服役于我,但今日,我却要去耹听他,迁就他,甚至让他主宰我的生活。这是讽刺,但这却是我。纵使我们痛恨这个令人沮丧的身体,但他就是我。我不能没有他而可以存在。又纵使每日我都受着这身体折磨,但我依然要靠他生存。诅咒他只不过是诅咒自己的生命;与其与身体为敌,倒不如承认他是我生命不能分割的一部份。接受这个身体就是我,就是将身体与灵魂结合,不看他们为两个不能溶合的实体。一个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的身体是我。一个只有侧身才能减轻苦楚的身体也是我。不能动已是我生活的一部份,倚靠着别人协助的生活已是我生存的方式。接受这个身体就是去适应和调节身体的转变,从而不将自己割离于身体。唯有当我们发现这不能动的身体是我的生命时,我们才再可以发现活着的乐趣。因为我们已不需用一生的精力去抗拒他,而用这些能力去发掘生命中微少的乐趣。
  但目睹内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由往日九十多磅下跌至六十多磅。又感受她一天比一天差的精神情况。我是痛苦和心酸的。我没有祈求她有一个完美的身体,但我不敢想象这不能动的身体将要陪伴她到最后。纵使死亡还没有到,但她已在死亡的过程中。此刻,望着内子的身体,我彷佛亦看见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身体。耶稣在十字架上低声说:「我渴了。」(约19:28) 同样,我听见内子喊:「我的脚很痛。」每天,我学习协助内子梳洗、为她抹身、预备她的膳食、代她奔跑,让她知道我们没有遗弃她。虽然她已不像往日一样可以同孩子们玩耍,亦不可以专心听我生活的分享,但这虚弱的身体仍是她。我学习去拥抱着一个看来很陌生但很亲密的身体,去照顾着一个时常照顾我但现在连自己也不能照顾的身体,去体谅一个受痛楚煎熬而变得不耐烦的身体。因为这身体就是她,她就是这身体。
  有牧师来到为我内子祷告,说:「倘若可以的话,求父接走她的生命。」另一方面,我又听见一个见证,「我要感谢神将他接回天家去,因他在天父那里比在世好。」这一切话似乎暗示死亡有一个积极的意义,就是对受苦难煎熬的生命一种解脱。究竟死是甚么呢? 死亡就是生的具体化
  一提起死亡时,我就很自然想起Richard Swinburn对死亡的看法。在论证这世界是上主最好的创造时,他说,因着有死亡的缘故,人类才能分享着上主的创造力;又若果没有死亡,这个世界就没有自我牺牲,在患难中所生的欢欣与忍耐也看不见;若果没有死亡,年轻一代就没有机会抬头;因生命有限制,人类就懂得集中精神工作。22面对着人类的苦难,他说上主为人类提供两个方法来面对。第一,人类身体的构造说明人类只能容忍痛苦到某个程度,而一旦超过,他就会死亡。第二,死亡就是对任何苦难的一个限制。苦难永不会是无止境。23Swinburn对死亡的看法不是毫无道理,但对一个对现况不满患病的人来说,他的说话是安慰还是讽刺呢?安慰是因肯定痛苦不会无止境;而讽刺是因死就是彻底中断生命中的关系,就是一个整体的个体终结。这并不是患病者对生命的期望。
  或许,我们有需要将死亡分开两个层面来理解。第一个层面,就是看死亡为一切受造物必然的过程。正因我们是从泥土而做,回归尘土没有甚么不妥当的地方。事实上,上主并没有将永恒赐予给人类,而死亡是一切受造物的本质。倘若人类真的有永恒,这只是上主的恩典,并不是出于我们生命的本质。换句话说,纵使亚当没有犯罪,他亦逃不开死亡。巴特说:     死亡是属于人的本质,这是上主美好创造中所命定和决定的。所以,人类在时间里是有限和可朽坏的。到那日,他才会知道生命为何是这样,但生命不因死亡而被看为被囚和诅咒。因为死亡本身不是审判。再者,它更不是上主的审判。这样,我们就不需要恐惧。因为它事实就是这样。24

  从巴特一段说话,死亡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是每一个人类必然要经过的阶段。死亡变成为上主的刑罚只不过是因人犯罪而已,不是其本质。因此,死亡对我们起不到丝毫的破坏作用。因为死亡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亦是每一个存在者的命运。这样,肯定生必须敢于正视死的必然性。若要避免生与死有任何接触,就会将生抽象化。如果一个生畏惧死,根本不能忍受终结,甚至不惜任何代价保存自己,那它只是抽象的生。抽象的生本身不真实。要使真实的生具体化,就必须面对死。纵使生命终会过去,但在生所经历一切的欢笑依然是真实的。因为每一个人扮演的特定角色中或许可以被取代,但他的曾在始终不可替换,因为他曾是他自己。
  当我们看死亡为人类很自然的过程,并努力协助病患者接受死亡是这样时。相信他会因此变得有勇气去生活和面对死亡的来临。25但我们可能忘记死亡的吊诡性。一方面,死亡是很自然;另一方面,亦是诅咒。只着意于它的自然,而看不见它的破坏是天真。相反,只着意死亡的破坏性,而看不见它的自然却是过份悲观。那么,死亡的破坏性在哪里呢?
  死亡的可怕就在于人犯罪后,死亡再不是生命自然的选择和转化,而是没有盼望的终结。巴特说:

    在上主的审判下,人事实上是一个罪人和欠债者,所以,按着上主的刑罚,是要被判死。严重来说,就是第二次的死。但耶稣基督却真正进入我们的死……到最后我们短暂的存在和死亡都被他的死遮盖了。纵使我们持着对上主的盼望而要面对死,死亡本身已失去对我们的威胁,因为耶稣基督已为我们承受苦难。这死亡确是邪恶,是人类的敌人。基于此,死亡就毫无疑问是不自然。26

  耶稣基督的救赎就是要克服死亡的权势,以致我们在死亡中仍可重现希望。这正是路德说:「我们在生之中即在死之中。反而言之,我们在死之中即在生之中。」27因耶稣基督已经战胜死亡。路德更贴切地说:「死被耶稣之死杀死了。」28这样,死亡就存着两个的含意。一方面,它是生命最自然不过的过程;另一方面,它也是人生命最不自然的事。因为人的罪把死亡的本质改变了。但因耶稣基督的缘故,死亡对我们不存在威胁和破坏。它是一个过程,让那腐朽的身体可转化为一个新的生命。因为耶稣基督已战胜死亡了。
  然而,对一个相信耶稣基督救赎,而亦深信死亡对生命不构成任何威胁的人来说,死亡不一定可以欢欣地迎接。寿高年迈而死是有福的死,但那些不是的,我们总有很大的遗憾。因为这不是一件自然的事。当然,这说法并不理性。因为我们只可以说,不死亡的人才是最不自然,而用年龄来量度一个人死亡是否自然是主观和没有根据。纵使死的自然不在于年龄,但对那「不自然的死」,我仍是耿耿于怀,不是因为我没有复活的盼望,而是我珍惜与在生的人一同生活的每一刻,看重我们生命中的关系。死亡的痛就是它能彻底中断生命中的关系。她只属于历史,而没有将来。我们的关系只停留在回忆,而不是现在。对面对死亡的人来说,关系的中断又何尝不是她对生命的婉惜呢!
  在那不能改变的现实里,我们只有无奈地紧握彼此双手向对方道别,含泪地引述耶稣的说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约11:25)。对我们来说,这不仅是一段安慰的话,而是我们的确信,我们唯一的盼望。就是我们必会再见,必再拥抱。
  在内子日志,她写下:

    谁能知自己的寿岁有多少,但如主胜过死亡的力量涌泉我心。所爱的人虽然要离世,也必然复活。愿我俩永结同心,此情不变。

注释:
1. 明显地,我的说法跟古希腊哲学是不一样。例如,亚里斯多得认为生成为灵魂的死,死成为向更高的生的突破。对他来说,死是一种解放,是一个庆典。然而,对患病者来说,死只是对痛苦的处理,而不是对生命本质的处理。
2. 虽然我们不能够说,保罗是倾向对人二元论的解释。但对他来说,他总认为人内在的生命胜于外在的肉体。以致他会认为与基督同在胜于在世活着(腓1:23),或以较负面的态度来看婚姻(林前7)。
3. 若果我们留意《路加福音》十二章4节,那处就没有将身体与灵魂分开。再者,马太的记述是要说明灵魂重于身体,还是上主比魔鬼更有权柄呢!若按上下文,应该是后者的理解更贴切。事实上,身体还是灵魂,谁者重要并非这节所关心。
4. 有人认为在死亡与复活之间是有一段时间,这就是灵之所在。因耶稣曾答应与他一同被钉的人说,今日要与他到乐园。但另一方面,《圣经》却很多时用睡的观念来描述死亡后的情况,例如,《帖撒罗尼迦前书》四章14节和《启示录》二十章5节。我会选择后者的看法,因前者将灵独立于身体来看。
5. Karl Barth,Church Dogmatics 《教会教义学》,III/2,T&T Clarks,1962,页350以下。
6. 我相信肉身复活,而不是灵魂不灭论。这方面的讨论可参看James Barr,The Garden of Eden and the Hope of Immortality 《依甸园与对灵魂不灭的盼望》,SCM,1992,页94-116。
7. 复活就是在世身体不延续中的延续。就像蝴蝶从蚕而出。他不再受制于那旧有,但仍是旧日的你。
8. 此论点者认为耶稣乃是人,他借着其善而获上主升为神。参考Linwood Urban,A Short History of Christian Thought 《基督教思想简史》,OUP,1995,页75-79。
9. 此论点者认为耶稣的人性只不过是外在的表征,而非上主本身。参考Jean Danielou,The Theology of Jewish Christianity 《犹太基督教神学》,DTL,1964,页55-63。
10. J.N.D. Kelly,Early Christian Doctrines 《早期基督教教义》,Harper Collins,1978, 页339。
11. 这里并不牵涉传统对人性看为「二元」或「三元」的讨论。本文以灵、意志和躯体对人的描述只不过是一种一般观察性的描述,并没有任何本体的含义。
12. 偶然一词是相对于必然来说。意即,基督的受死不是上主原初的计划,而是针对着人类犯罪后的一种响应。这说法牵涉到对上主全知属性的讨论。因篇幅所限,本文未能在此交代。对这方面有兴趣者,可参考拙作,《苦难:是荒谬?是成长?》,香港:基道书楼,2000,第五章。
13. 事实上,在天主教的传统,救赎不单是指称义那一刻,更包括成圣。一九九九年天主教与信义宗教会对因信称义所达成的共识亦赞同天主教的看法。
14.典范就是看耶稣为人类的代表。这不但是在救赎上,更是在人性上。参考John McIntyre,Theology After the Storm 《暴风后的神学》,Eerdmans,1997,页156以下。
15. 同上。
16. 按东正教的传统,因他们接受「神化」(deification)概念。故此,这说法是可接纳的。事实上,天主教的成圣和效法,基督教所讲的「互通」(communicable)都有相类似的看法。
17. 参D.M. Baillie,God was in Christ 《上帝在基督里》,Faber,1948,页129。这说法立基于看耶稣为人类的代表。这方面的讨论可参Wolfhart Pannenberg,Jesus-God and Man 《耶稣:上帝与人》,SCM,1968,页378-390。
18. 有兴趣者可参考拙作《愿你国降临》,香港:香港基督徒学会,1997,页27-40。
19. Elisabeth Moltmann-Wendel,I am My Body 《我是我的身体》,SCM,1994,页38。
20. J. Moltmann,God in Creation 《创造中的上帝》,SCM,1985,页273。(中译本,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9。)
21. 例如,世界卫生组织已强调健康是指身体、智能和社交健康的情况,而不单指没有病痛和伤残。
22. Richard Swinburn,The Existence of God 《上帝的存在》,Oxford,1986,页191-196。
23. 同上。
24. Karl Barth,《教会教义学》,同前,页632。
25. Elisabeth Kubler-Ross,On Death and Dying 《在死亡中》,Taristock,1979。
26. Karl Barth,《教会教义学》,同前,页628。
27. 云格尔,《死论》,香港:三联书店,1992,页124。
28. 同上,页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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