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中国在转型过程中应避免的三个误区 

萨缪尔森

 

 

  【采访背景】

 

  萨缪尔森的办公室在一个大的办公套间里,与他相邻的是另一位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索罗,在同一个套间的还有大名鼎鼎的克鲁格曼。

1999年5月11日采访那天,萨老晚到了几分钟,我们一下子惴惴不安起

来,担心失去这次与我们仰慕已久的大师见面的机会,隔壁的索罗教

授则安慰我们不要担心。话音刚落,萨老走了进来,他精神矍铄,步

伐有力,边找钥匙边幽默地问索罗教授知不知道他的钥匙在哪儿。萨

老的办公室如同我们想象一般堆满了书,一张硕大的黑板上写满了公

式。窗外是静静的查尔斯河,河面上白帆点点。

 

  问:我们同意中国目前还是一个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混合体,

但中国正在向更侧重于市场的方向转变。在这个转型过程中,中国应

该注意哪些问题?

 

  萨缪尔森:我们先看看以下三种模式。

 

  第一种模式,你们听说过智利的芝加哥小子吗?他们是一批

在芝加哥大学和智利受过训练的保守的智利经济学家。以阿伦德为首

的社会民主党在其当政期间做过许多事情,其中包括许多蠢事——

一两年看起来很不错,然后就开始变糟了。随后军方介入,皮诺切特

将军成了独裁者,通常,如果一个独裁者上了台,就会出现像阿根廷

那样的裙带资本主义。统治者在瑞士银行存有巨款,像菲律宾的马科

斯等人。由于历史的偶然,智利军方把一切大权都差不多移交给了一

宗教团体,我指的不是天主教团体,而是芝加哥学派。

 

  芝加哥小子们完全将他们所学的付诸实践,用经济学理论分析供

求关系,分析私有产权,等等。这一招还挺灵,与阿根廷、秘鲁、乌

拉圭和巴西相比,智利的经济增长率在一段时间内很不错。

 

  这样一来在我的教材的后面几版中,我不得不增加了一个新的类

别:原来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后来我又加上了法西斯

资本主义。政治上是专制制度,但经济上基本依靠以自由竞争为基础

的价格机制。这种制度也不是说完全不行,至少它能运作一段时间,

但你不知道它能否持续下去。这一点很重要。

 

  第二种模式是苏联模式。中国曾经总是想学苏联。中国刚刚开放

的时候,岁数比你们大得多的中国经济学家们来到麻省剑桥,来到哈

佛和麻省理工学院。他们问的问题在我看来很可笑,他们总是问:

斯大林的制度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吗?它是不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原理?

当然,大部分美国人对卡尔·马克思并不知道多少。

 

  事实是,斯大林之后的制度行不通——苏联的经济发展很不平衡。

它在军事上能够做出很多绝妙的事,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物理学家,

但与此同时,苏联的保健制度却不那么好,他们甚至不能完成医院体

温计的生产指标。在苏联,事实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人的寿

命在缩短,这在任何社会都很难出现。战后我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

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是女人53岁,男人50岁;现在他们的平均寿命已经

超过了美国,女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了80岁。在古巴这样落后的经

济中,如果你能用科学方法控制住传播疟疾的蚊子的肆虐,你就可以

延长人们的寿命。再看看中国,二战之前的上海,如果某一年诞生了

1000个婴儿,大概只有500个能活到年底,这主要是由于排污系统的问

题以及随之而来的疾病,现在中国的平均寿命大概在70岁以上——

们国家仍然是个穷国,但通过采取一系列措施,平均寿命可以大大延

长。我的意思是,在苏联连平均寿命都在下降,可见它的制度已经失

灵到了什么程度。

 

  当人们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他们开始变得挑剔起来,他们开始

在乎鞋子的大小、衣服的颜色,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很难满足人们这

方面的需要。苏联打仗打得很好,但经济上不行。如果你看看两次大

战之间的捷克,它一战后从奥匈帝国中独立出来,经济上有所进步,

从此之后便停滞不前。实际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俄国即使在残

酷的沙皇统治之下也取得了某些进步,然后,斯大林做了一些容易做

的事情,诸如发展钢铁工业,修筑大坝等等,使经济得以发展。而捷

克则完全是停滞不前。你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有些国家就像在相同条

件下做对比试验,比如东德和西德,朝鲜和韩国。从经济学的基本理

论来看,计划制度并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在现实中,有追

寻利益的政客,有谋求私利的大众。做得最好的可能也只有瑞典模式,

在实行平均主义的同时,取得了可观的经济进步。

 

  但看起来中国的作法颇有不同:你们大踏步地走向了市场,尤其

是中国从小规模工业和农业着手,而不是去搞1.5万人的大工厂。从

某种程度来讲,中国建立了市场经济体制。我在麻省贝尔蒙特有个邻

——贝尔蒙特是剑桥郊外的第一个镇子——他开了个技术公司。我

当时在遛狗,然后和他聊开了。

 

  他说:我在中国有一个工厂。

 

  我说:你是说在香港?

 

  他说:不,是在香港和上海之间的地区。

 

  我问:工厂怎么样?

 

  他回答:特别好,不交税,工资也很低。

 

  我说:再告诉我一点详情吧。

 

  他说:你得在香港找对人,然后他们会把你介绍给中国内地合

适的人。然后你就干起来了。

 

  这是12年或15年之前的事了。

 

  这种合资企业在培养劳动力方面很有好处,因为有朝一日你就会

有能力自己单干了。但我觉得,你们在试图得到资本主义的高效率的

同时,必须警惕许多资本主义的副产品。

 

  在前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实行的是阿尔·卡彭——芝加哥黑帮

式的资本主义——阿尔·卡彭是芝加哥的黑社会头目,有名的芝加哥

歹徒!他最后被关了起来,他曾经持着机枪横行四周,杀人越货——

现在在莫斯科、列宁格勒,也就是圣彼得堡,都是这样,你必须得有

保镖,这是一种罪恶的资本主义。

 

  在中国,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所有的资本主义都是罪恶的,因为

在这种制度下,人们都很自私,在拼命为自己牟利。但是,赚取利润

是资本主义运转的原动力,而且在竞争机制下,来自他人的竞争是一

个人所能获取利润的惟一限制。微软的领导人比尔·盖茨是当今世界

上最富的人,就像1910年时的石油大亨洛克菲勒一样,而激烈的竞争

会对一个企业的垄断程度有所限制。

 

  最后一个模式与亚洲危机有关,因为亚洲国家一直都模仿二战后

的日本。日本战败之后,麦克阿瑟将军实际上实行了一种独裁统治:

美国人坚持改变一些法律,京都的艺妓以前是12到14岁,麦克阿瑟说,

她们必须至少16岁;许多条款还被要求列入新宪法,比如说妇女享有

与男子一样的权利。自1853年佩里将军打开日本的国门以来,日本人

开始派他们最聪明的人去学一门十分难学的语言(不知为什么,日本

人学英语好像比中国人学英语要难一些)。他们只要在西方看到好东

西,比如如何修建现代公路,就会回来照葫芦画瓢。

 

  因此,他们出现了发展方面的奇迹——这个奇迹一直持续到了

1990年的第一天。这时,房地产泡沫突然破灭了,股市泡沫破灭了,

外国人不愿意搞合资企业了,因为日本已经不景气了,天空乌云密布。

泰国1997年出现了同样的情形:1997年,所有的评级公司,包括标准

普尔、穆迪等等,都说泰国的信用等级很高;危机发生的前一年泰国

的增长率是6%,前五年平均增长率是8%——一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新兴市场成了投资热门,所有的美国股票经纪人都在给像我这样的傻

教授打电话,说快点快点,买新兴市场上的股票。谁也不知道泡

沫什么时候会破灭。当泡沫破灭时,资金不再滚滚流入,而开始流出,

突然之间,泰国大街上的招工广告都不见了踪影。

 

  韩国也是如此,韩国人向日本学习。日本有庞大的家族集团,三

井、三菱,还有一些在战前并不富裕的家族,如索尼和丰田。韩国学

习了日本公司之间互相持股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下,每个公司都有一

个主办银行,主办银行做最后的决定;它的银行会拥有这些公司的股

票,这些公司也会拥有该银行的股票,银行的不同的客户之间也会互

相持股。尽管日本的经济规模只是世界经济的10%,而美国是22%,

但如果你看看日本陷入危机之前最大的全球20家银行排名,日本银行

占大概14到15家——其实这并不能代表日本的经济实力,正如当年日

本被炒上天的股票和房地产价格没有什么意义一样。

 

  80年代后期,日本一改二战以来对西方的崇拜态度,开始对西方

的商业模式嗤之以鼻。他们对自己的以下几点颇为自得:(一)在日

本公司里,决策是集体一致做出的;(二)他们更注意长期的增长,

而不像美国公司一样把注意力放在股票价格的波动上;(三)他们愿

意花钱做长期投资以扩大市场份额。像当年希特勒的德国认为美国腐

朽堕落一样,日本人认为他们的产品是世界上最棒的,生产工艺是世

界上最好的。1989年以后,随着股票和房地产泡沫的破灭,日本人为

自己的傲慢和自负付出了代价——他们开始反思自己的体系,这个社

会陷入了一场价值危机当中。政治和经济上的过分保守使得日本陷入

了已持续10年的停滞当中,而与此同时,在克林顿和格林斯潘的带领

下,美国很快摆脱了1991年海湾战争带来的短暂衰退,全力冲入了一

个以技术创新为主题的全新的无通胀发展时期。

 

  然而,亚洲国家大都遵循了日本模式。1997年,当资本开始流出

泰国等新兴国家时,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韩国这些国家的金融

和工业企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地跨掉,只有新加坡、香港和远

在天边的巴西没有受到严重波及。到1999年,那些执行了国际货币基

金组织的紧缩政策的国家开始走出危机,而求助于资本控制的马来西

亚和印尼的未来还不明朗。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评价向来褒贬不一,

但都未能获得经济史的有力支持。那些宣扬亚洲价值不同于西方

的论调的人也是一样,至今未能得到历史的证明。

 

  你们在斯隆学院应该学到的是,当你作出新的投资时,应当考虑

未来的回报。在建一座横跨查尔斯河的收费桥梁时,你必须做工程预

算来预计有多少车辆会使用这座桥,他们会交多少钱,你需要为投资

支付多少利息,维修费要多少。然后,你必须在文件材料上显示这是

一个合算的投资,可以偿还银行的贷款。

 

  日本模式的支持者们说:这根本不对,你应当考虑长远的将来,

你不应当担心明天你的股票的价格。他们不懂得麻省理工斯隆学院

和其他商学院发明的商业分析工具是无可替代的。如果你所有的钱都

投入了合理的项目,并且都有材料证实它的合理性,那么在危机出现,

资本突然停止流入的时候,你可以找到人来投资;日本所有的银行记

录都不公开,人们无法得知他们投资的回报率如何,我觉得中国的企

业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在资本流入减少时显现出

来。国际收支盈余带给了中国大量外汇储备,但所有国家都有陷入危

机的可能,不管它有多强大,美国也不例外。

 

  问:也就是说,如果发展中国家要赶上发达国家,它们必须注意

基础性的管理手段。

 

  萨缪尔森:对。如果一个穷人走进一家赌场,说:我走投无路

了,我需要赢一大笔钱来养家糊口。这不是成功的养家糊口的办法,

它违反了所有的概率原则。马来西亚的总理和日本大藏省一位要人一

直喋喋不休地宣称亚洲有一种不同的文化。我认为,在商业领域内,

这是个危险的幻觉,没有什么能够替代罗伯特·默顿、约翰·考克斯

等人发明的投资管理工具。

 

  ——本文节选自中国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就读MBA学

位的三位留学生廖理、汪韧、陈璐合著的新著《探索智慧之旅——

佛、麻省理工著名经济学家访谈录》(北大版)。麻省理工学院经济

学家保罗·萨缪尔森:当代最重要的经济学家,第二届诺贝尔经济学

奖得主,经典著作《经济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