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钱永祥:在纵欲与虚无之上

 

著译者言

学问于我是一件必须用她从事的工作因此我通常不以作文为乐

事对自己的文章也并不欣赏,甚至没右发表后收集留存的习惯。当友

人捉我将旧作结集出版时我在犹豫、狐疑的心情下,颇费用章地搜罗

来几年间的几十篇文章,重读之余不禁浮起复杂的感受。这些文章

里头或许没有什么高明见地,可是十几年来我在并无自觉的情况下

始终在关切几个紧密相关的问题其一贯性显然有一定的思想意义。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若再不反省这种一贯性寄身何处除了构成思想的

疏懒之外,也怠慢况认识自己这项德尔菲神谕的严峻要求。

可是真要交代有什么议题贯穿在这些文章之间,似乎很难不回到

一些比较个人层面的感想上。重读这些文章,首先不免会自问,当初为

什么会谈到这些问题心里又为什么会有文字间所表达的那些意见与

情绪。文章是自己的创作,也借着思索与关怀而成为纸上文字,进一步

界定了自己。年过五十以后,半世纪的存在积淀下一堆本质,逼你不得

不承认,已经不应该企图回还来时路上的种种。在这个意义上,从个人

成长路程交代文章的关怀所在饭该还不算是自我耽溺。

当初我会注意到这些文章的主题,似乎并非偶然。我少年时代适

逢西方的反越战学生运动和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这两件惊动

世界的大风暴给身在边级之岛的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当时的我,自

然不可能真正理解它们的意义。如今回想起来,我对这两场革命的模

糊认识大概就是西方与东方既有的政治、社会、文化体制的正当性

正在土崩瓦解,以及以世界为范围的遭践踏、侮④的人们终于取得了

翻身反抗的理由与机会。对于一个在当日台湾封闭窒息气氛下甫告

睁眼的懵懂少年,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政治教育。它所启发的一种心

——几乎就是我心目中这两场运动的内在矛盾性格所在——我团意

用热情与怀疑、反抗与同情这两套对立倾向来形容。我希望能够说(在

道理,殷先生的典范间接丰富了我的启蒙过程(我的另一段启蒙教育,

涉及求学英国几年间的重要经验,其中也有前辈典范的惕励,其深刻与

严肃并不次于殷海光先生所开启的境界。不过那段心得,应该属于另

外一个故事人一

这样的成长背景,部分说明了我为什么关切时代对于行动者的道

德要求。我无法带着憨憨傻笑认同这个时代的任何价值。但是一个时

代的价值资源与人的价值实践,究竟是什么关系?其实,我们的时代有

一个特色:它的基本精神,正是对于当下价值的怀疑与反思。出于怀疑,

它对于行动者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与考验。它不仅考验行动者的能力

与动机,还要考验行动者的道德品质。在我之见,现代是一个具有高

度道德要求的时代。有见于人性中懦弱、轻薄成分的在所难免,在现代

情境里,前现代的温馨与后现代的作戏,本是常在的诱惑。

近二十年来,现代性广受讨论。在西方学术界和思想界,这个议

题的兴起,一方面固然反映着保守思想与感性主体主义的颠覆势力在

这个时期的上升趋势,另一方面却也代表二次世界大战后树立的主流

价值取向与思想架构,确实呈现了僵化衰败的迹象,需要从基础上重新

整理、评估。整理与评估,不必然带来否定与抛弃。相反,整理与评估可

以是一种批判性的、以重建为旨的事业,代表重新经营道德资源与论述

理据,借以在新局面与新问题考验之下,维持现代性所许诺的进步可

能。一可是这种尝试、这种努力要有意义,难处主要不在能不能找到学术

与理智的资源去从事重建,而是个人有没有理由与勇气继续维持现代

性的道德承诺。换言之,对今天的人来说,现代性不仅是一个学术或思

想问题,更是一个严肃的伦理、政治问题。面对现代性的挑战,我们不只

是在处理一组客观的历史、社会现象,更是在认定或者弃绝一些价值立

场。这种选择乃是伦理性的;关于这种选择的思考,也是伦理性的思

考。

 

殷海光先生的一些间接影响,居然借着他所散布的某种道德感召,也勉强

发展出了一点对付庸俗无聊的抗体。殷先生的人格力量所在,只向导]

二字可以形容:在各种政治压制、文化侵蚀,乃至于整个庸碌世界的

栩曲消针岁下如何维持一份做人的尊严。这种尊严的可贵与辛酸,当

然也要到我自己尘面霜鬓,才能有所体会。不过当年的殷先生(无论他

自觉到什么程度),正是用炽烈热情苦撑生命、用禁欲式的怀疑割舍一

切形而上的安慰、用出不得声的同情看周边人们、却又用凌厉的批判精

神喊出我不分享这个时代的价值!效清、怀疑、同情、反抗如何结合成

一种尊严的处世态度,抗拒这个时代的庸俗与无聊,维护基本的做人

道理,殷先生的典范间接丰富了我的启蒙过程(我的另一段启蒙教育,

涉及求学英国几年间的重要经验,其中也有前辈典范的惕励,其深刻与

严肃并木次于殷海光先生所开启的境界。不过那段心得,应该属于另

外一个故事人。

 

现代性会特别提出伦理问题,本身就值得玩味。其实,价值可以由

人来自行认定或者弃绝,正是现代人处境的一大特色。这代表超越源

头的断绝以及多元论的成为事实,论者已经很多,在此不赘。不过一

旦人可以自行弃绝或认定价值,两个问题接雕出现:第一、任何认定或

弃绝,能不能提出很好的理由?什么样的理据,才算是好的理由?一前现

代的思维对这个问题有很完整的答案,可是现代人已经无法援引。前

现代的思想模式可以诉诸超越的秩序、内在的目的或者有意义的传统,

作为价值的根基性的源头。现代人为价值信念做辩护的时候,却无法

诉诸任何实质性的理由。第二、做下认定或弃绝的决定之后,如何承担

责任?如果责任的考虑没有进入决定的过程,任何责任的承诺是否均

属于空话?前现代的思维对此也有精密的说法,可是现代人也已经与

这类说法绝缘。前现代的责任意识之落实,表现在向一座巍然矗立的

坚固磐石委身,舍弃对于自我的信任或者留恋,由而也就摆脱了自己须

负的责任。殉国、殉道,都表现了这一点;道德优越感自诩磐石撑腰,则

是这种弱者逻辑的镜中倒影。现代人的责任意识,却只能表现在自我

承担,必须由自我扮演主动操控一切的角色,毫无借口与退路。莫怪乎

诚实的现代人不可能有安适的良知、更不可能产生道德优越感,因为他

在这个道德中立而无名势力横阻的世界里行动,,必然会充满道德的疑

惑与无奈。

从这两个问题来看,在现代情境里,价值的自由认定或者弃绝,纵

史可以用抉择一词称之,其内容也必定超过了这个字眼的主观。恣意意味。

现代性的伦理性格即在此:它不仅容许自由地抉择价值立场,井

且在抉择的理据与责任两方面有特定的要求。于是,现代的价值立场

抉择,不仅与前现代的景况迎异,与后现代的构想也遇异,而其差异主

要是在抉择的可能、理据与责任三方面,现代性提出了特殊的诠释与观

点。这套诠释与观点,渗透二特定的价值认定。现代性对于我们的批

武,正是问我们能不能维持这套认定。

在直接因应这个挑战之前,我们自然需要先了解,现代情境里的价

值抉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所涉及的可能性、理据与责任等重重问

题,又该如何分析梳理。我一直在这群问题之间摸索。直到如今,我仍

然没有比较完整的答案。可是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是没有成见。本题中

纵欲虚无两个带着一定道德褒贬含义的字眼,说明了我的倾

向。对这两个字眼,我原先参考韦伯,是这样了解的:-.

_如果对于意义的渴求是一种欲望,纵欲指的便是对于意义的存在

有 太多幻觉、对于人类的作为创造意义的能力有太大的信心。相对于

_当纵欲的亢奋高潮带来的只是虚脱挫败、幻觉与信心会在瞬间崩

解.沦为对于一切价值的麻木虚无心态、

放到现代情境里价值抉择的一般状态,我会说:如果到了现代,价

值抉择仍企图从实质性的价值自身导出理据,企图基于信念而开脱

责任问题,我称之为纵欲;而若是由于抉择这个概念遭到窄化,成为率

性投入、主观的偏好,而拒绝提供理据,拒绝过问责任,我称之为虚无。

价值(value)的抉择不可避免地属于个人的主观认定,可是纵欲与虚

它态度正好忽视了一件要命的事实;主观的认定并不赋予它任何客

观价值(worth)。我希望指出,在现代,个人的信念,惟有在公共的论

民方可证明自己的理据与价值,因为在公共论述里,信念才会面对与

自己一样具有主观确定性的异己信念,才会受到认知与道德两方面的

和一也只有承认异己与自己一样拥有道德信心,才能迫使责任意识

成为抉择时的有效拘束。简言之,纵欲与虚无之上所指的方向,乃是

一个由平等的个人进行公共论述的远景。现代性的伦理,就是对于这

一个批判性的乌托邦的认定。

这个乌托邦远景的批判能量,主要集中在平等、多元与公共性几个

概念上。有关平等与多元的议题,由于可以向当代自由主义的政治哲

学吸取现成的理论资源,所收的文章应该足以呈现一套轮廓较为完整

的观点.取为参考或批评之用,均有下手之处__——

道德地位的平等与事实上的多元,界定了我所理解的自由主义。

这样理解自由主义,由于焦点与涵蕴都比较特殊,自由主义者以及反自由主义

者,都会有不少人不以为然。我视自由主义为现代性批判能量的承载

者,认为自由主义是现代情境下较为妥当的一套政治伦理,主张

才是自由主义追求的最根本政治价值,更相信只有自由主义才能

在现实条件下完成社会主义的基本诉求,都会引起相当的争议。而我

将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国族主义、多文化主义、各类人民拜物教对立,

也不免引起一些人的反感。我不必在乎立论引起争议或者批驳;但我

在意自己有没有给立论提出尽可能坚强的理由。举例而言,中国

一些知识分子,会指责我关于自由主义的理解完全倾向罗尔斯,忽略了

哈耶克或者自由主义的其他古典传统。我接受这个批评;不过我

的选择不是没有理由的。另外有人会强调,公正(如果这个词还有意义)

的制度只能由市场机制提供,而我受到罗尔斯的平等主义影响,对于

建构出来的公正原则持有错误的幻想。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说清楚的

问题。于此所能言者,在我的认识中,自由主义与市场机制,乃是两个相

互独立的理念。所谓独立,是指这两个理念所关切的问题、所企图逼近

的理想状态,是相互独立的。自由主义所关切的问题,乃是从制度上让

每个人能够在自由、平等的情况下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市场机制所关

切的问题,乃是容许资源形成最有效率的流通与分配。这分明是两个

问题,因为个人是否在自由、平等的条件下生活,与资源的流通、分配是

否有效率,分明是两个问题,解答其一在概念上或逻辑上都不涵蕴解答

另一。为了解答前一个问题,我们或许有必要参考——甚至在某些情

况中遵循——后面一个问题的解答。可是如果由于这种必须另行证明

其详情的经验性关连,或者因为其他历史、现实的原因,就断言自由主

义的问题即是市场机制的问题,我以为是不必要的混淆。我猜想,市场

自由主义者与罗尔斯式的平等自由主义者,对于什么构成自由主义

有基本的歧见,对于什么构成自由、平等、正义也有很不同的想法。其

实,只要对自由主义传统能提出合理的诠释,这个卷标最后由谁拿去专

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承认,上述自由主义的基本关怀是一个正

、当、妥当、重要的议题。像这么要紧的基本区分,我限于学力与机会没有

专文处理,实在很遗憾。

 

《纵欲与虚无之上:现代情境里的政治伦理》,钱永祥著,三联书店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