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Mythos到Logos
叶秀山
本文首先从“说活”方式和存在形式方面对Mythos和Logos作了区别,而后探讨了Mythos和Logos的特性。作者认为,希腊的传统,乃在于以“哲学”代替了“神话”的地位,“哲学”成为“会死的”“人”“追求”之最高目标;在以“哲学”代“宗教”这一点上,黑格尔则为希腊正宗,海德格尔贬科学和哲学而扬思想,主要还是希腊传统,只是较黑格尔更多宗教气氛。
Mythos和Logos明作为语词词汇讲,有一些相同的地方,如它们都指谓着“说”和“话”,但却有着不同的“说话”方式,其基本区别或许在于:Mythos为“讲故事”,而Logos则为“讲道理”。一般说,故事是具体的,有情有节,而道理则是抽象的,有理有论。并不是说,Mythos就没有道理在内,而是说,Mythos的道理就在它所叙述的“事”中,而Logos的道理则是直接表达出来的,是理论性的。
就二者的存在形式言,也是有相互区别的。Mythos一般以“诗”的形式出现,而Logos一般则以“散文”的形式存在;当然并不排斥Mythos也有散文的,而Logos采用诗的形式。在古代,荷马这些诗人,吟诵奥德赛、阿克里斯的事件,或许边唱、边演,所以叫做*575???、???有“做(戏)”、“表演”的意思在内;而Logos则无“事”可“说”,无“戏”可“演”,“说”的都是“道理”,因而常只以“书”的形式存在。Logos也可以指“书”、“著作”等文字材料。这就是说,Mythos可以口传心授,而Logos则更宜于以文字形式流传。这两种文化形式,在古代希腊人心目中的区别是很清楚的。
希腊文*λογοs阴来源于动词λεγω倒,初为“采集”的意思,后来演化为“说”。为什么从“采集”会演化出“说”来,似已不可考。海德格尔对此有一种说法。根据他的Sein和Dasein的理论,从“综合”角度把西方哲学传统中“知识综合”改革为“存在综合”,成一家之言,很有启发作用。
然而,“采集”固然归于“集(合)”,但其始却在于“采”。“采”什么,不“采”什么,则有个分析、分辨的问题,也有个标准、尺度问题,所以我认为*λογοs明初作尺度讲,更为妥切些,而所谓“尺度”、其根据又在“分析”。所以,λογοs阴的“综合”作用,固不可忽略,但其初意重在“分析”,则也是应该充分重视的。
在哲学中,通常以“道理”来译Logos,用“理性”(Vernunft,
Reason)来译,离古意较远。所谓“道理”、是要“分理”出来的,要“理”出个“道道”来,而“分理”的理由和根据则蕴含着一种或几种“标准”。以此“标准”来“理顺”关系,有所“取”、“舍”,“取”亦有“由”,“舍”亦有“油”,而“曲”在“道理”言,就是“尺度”。
时间之绵延和空间之方位
神话的原由是时间性的,绵延性的;而逻各斯的原由则是空间性的,方位性的。
Mythos说的是不朽的神的故事,“不朽”是为“永生”,而生命的原则是“绵延”的原则,即“生命”是不间断的,“永生”则为永远不间断的。
“生命”这个原则也是时间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柏格森说,时间是不可分割的、不间断的“绵延”(duree)。海德格尔说,“我在世界中”,即“我存在于时间、世界之中”,生命是延续的、不可分割的。赫拉克利特的“一切皆流”和“生生不熄之火”,说的都是这种生命现象。
从“存在(实存)”方面来看时间,我们不能说时间就只是那年、月、日、分、秒这些计量单位,这些计量单位不能穷尽时间,时间也不能以这些单位(无论它多么小)来分割的,时间是一个“流”、“我活着”,是不断地活着,“活”是一个“流”,“生命”设有“缝隙”没有“空隙”,不能说“我”在某一秒钟是“空白”的。所以,柏格森关于“时间”“绵延”的思想,是很深刻的,海德格尔亦无出其右;当今德里达所要强调的,则是那相反的一面,是“断”,不是,“连”,所以他用“分延”difference。difference和duree正好是相反、相对的,是另一种观念和理解方式。然而“断”了就不是“生命”,所以后现代派才强调“死”;而“生命”则必须“连”而不“断”,这则是共同的理解。然而,有“流”就有“源”。所以我们常说时间是一个“长河”,“有源”,有“流”,“神话”就是要“捕捉”那时间(生命)的“长河”,“扑捉”那生命(时间)的“源流”。“源流”不可“断”,所以“神话”是“跟踪”性的,“叙述”性的;“生命”没有“空隙”,所以“神话”也常是“表演”性的,以“活人”(诗人)来“做”(吟诵、表演)出来。“神话”力图以“生命”的形式来保存生活(的过程),以“活”东西来保存“活”的东西,因而本身亦是“活”的形式,要做到这点,只有说那“不朽的神”才有可能,所以“神话”只能是“神话”,不能是“人话”。
人是要死的,死与生对立,在生之外,是“生命”的断裂或空隙,死是空间性的,即生命在这个部分出现了“空白”,出现了“裂缝”。死将生命分割开来,使生命和时间成了一块一块的,而不是绵延不断的。死正是那天地初开之“大裂缝”——*577χαοs能(chaos)。从这个意义上说,chaos恰恰不是“混沌”,不是“混成一片”,而是“分割”的力量,“分离”的力量。chaos是“分”,不是“合”。
死把人从生活中“分离”出来,从时间的绵延中“分离”出来。正因为如此,我们时间计量中的年、月、日、分、秒的“划分”,也有客观的根据,而不是主观为了“方便”强加给世界、人生的。人生是有“间”的,世界也是有“间”的,所以叫“人间”、“世间”。
以有死的人的眼光来看,“过去”已不存在,“未来”也尚未存在。对不存在的东西——不管“已不存在”或“尚未存在”,我们无法使其存在,我们无法使古人复活,也无法使后人提前来到这个世界。就人来说,过去只能是历史,未来只能是“设计”。
有死的人不能穷尽时间的绵延。什么叫穷尽?“穷尽”乃是“尽知”,而人不可能“尽知”过去和未来,我们所能知的,乃是现时。“我在故我思(知)”和“我思(知)故我在”,是完全统一的,“我”不能“不在”而“思”(知),也不能“不思(知)”而“在”。
然而,人仍在不断地“探本求源”,不断地说过去和未来,此时,这个“说”,就不是“神话”,不是“神”“说话”,也不是山山水水都在“说话”,而只是人在说话。
存在(现在)的人怎样能说过去和未来——那不存在的人和事?人说不尽那时间或生命的绵延,但却可以说那被分割了的一块一块、一段一段的人和事。伯利克里时代的雅典人说,我们过去的祖先有梭伦立法,有匹西斯特拉的改革,我们有过一些光荣的战争……,都是一段一段的“故事”一过去的事。把这些一段一段的事,贯串在一起,就是“历史”。
把历史事件(过去的事)贯串起来,实际上是“编纂”起来,“历史”是“编纂”起来的。
“编纂”不等于“伪造”、“杜撰”,指的是把那些“事”——一件一件的“事”“贯串”起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神话”倒不是“编纂”的,而“历史”反倒是“编纂”的。“神话”力图保持“生命”、“时间”、“过去”的“生命”的、“活”的本来面貌,而“历史”则只能将所能“掌握”的一件一件事“贯串”起来,因此,就这个意义说,“神话”比“历史”更“真实”,就像“艺术”比“历史”更“真实”一样。
“历史”只能面对过去的“事(实)”,而“事”本来是一件一件的,是可能分割的,包括当时“做事”的“人”的“内心”活动,也是可能分割的,也是一件“事”,然而,古人在“不做”这些“事”时也还“活着”,也有,“活动”,广义地说,也在“做事”,而这些“事”,则是原则上不可“尽知”的,因而“历史”上说的“事”,都是一件一件、一段一段的。“历史”是将“时间”“空间”化,而“书话”则是将“空间”“时间”化,好像“万物”都是“活”的一样。将“时间”“空间”化了的“历史”,同样是一种Logos,所以“历史”不是“诗”的,而是“散文”的。
历史将“过去”当成现成的“事实”看,fact从facio(做)转化而来,是为“做过了的事”,因而将“活生生的”人和事当作“死”的“事实”、“事件”,来看,人们既不能穷尽时间之流,又不可能使时间“倒流”、“停滞”,则唯有将“活东西”当作“死东西”才能“把握”,才能“把握”那“不存在”的东西。“不存在”并非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曾经存在过”的东西,这样,“存在”的含意就发生了变化。“不在”、“不是”,同样可以作为“存在”甚至“事实”来“把握”。一切东西都可以成为“现时”的“人”的“对象”,甚至那虚无缥缈的东西,竟然也可以进入“思想”、“知识”:的领域,也可以“说”起来。
然而,从根本上说,Logos只有把那,“实有”的东西当作“无”,或“无”化了,才能“说”,即Logos把“时间”“空间”化,实际上就是把“有”当作“无”来说,才能“捕捉”“本已不在”的“人”和“事”,“说”那个“已不存在”的“世界”。Logos把“有”的世界当作“无”的世界来“说”,所以它所说的,乃是“概念”的“世界”,“思想”的,“世界”。
Mythos和Logos同样为“说”,但Mythos“说”的乃是“活生生的世界”,是一种艺术的、直接的生命的“体验”;而Logos“说”的则是“概念”的“体系”,“符号”,的“体系”。Mythos是“参与”性的。Logos是省察(*580???speculative)性的Mythos重于“我在”的度而Logos则侧重于“我思”的度“在”是“时间”性的。而“思”就其概念逻辑形式言则是“空间”性的方位性的。
人们如何能将那绵延的“时间”打开“缺口”(chaos),使之成为“可能把握”、“扑捉”的?“时间”之“流”如何能为某种“工具”“截断”?我们看到,世上没有一件实际的东西可以“打开”时间的缺口,只有用“思”来“截断”“时间”之流,使之“空间”化,而“思”本身为“空”,为“无”,“思”——“不存在”。
Logos、思,离不开“概念”、“概念”是“符号”,它有“普遍性”,因而可以“涵盖”“时间”的“流变”,但它们自身却是“空”的,像一个“容器”,可以“容纳”同类的实物,像“水果”可以“接纳”梨、桃、橘子……一样,“概念”是一个“空器”。Logos使世界“空无”,化、“符号”化、“概念”化,使Mythos中的“思——在同一”的关系“分化”出来,“对立”起来,“在”成了“思”的“对象”,而“思”自身成了“空”、“无”——“不存在”。
“在”都是具体的、实在的,在“时间”中的,但作为“思”的“对象”的“在”却可以是“普遍的”、“时间性”的,因而也可以是“抽象”的。就像过去曾“在”的;也成了“概念”的“事件”的关系。
“存在”必定在“时间”“空间”之中,“存在”必定“占有”“空间”,这个意思也可以理解为:“存在”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