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略:“没有仁爱的知识”   

王焱

(本文转自《世纪中国》网站)

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

  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

                                           []张明善《双调·水仙子》

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悄然落下帷幕,收视率却未能如预想之高。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三分鼎立、逐鹿中原的历史早已成为既往。历史社会的沧桑巨变,已使得今人对古人那种念念不忘苍生社稷的情怀产生了隔膜。

    “我笑那曹操奸雄,我哭啊哀哉霸王好汉。为兴亡笑罢还悲叹,不觉得斜阳又晚。(马致远《贺新郎》)古人阅历兴亡的歌哭笑骂,今天的人们大多也早已失去了感应。有人说,需要英雄的时代是不幸的时代,如此说来,我们应当庆幸远离了那个时代。

    可与此同时,我们又看到另一种冷中有热的现象。

    市面上的谋略热已非一日。 电视剧《三国演义》的播映,给热衷此道者又增添了新的话题。不但《三国》中刘备、诸葛亮身上所体现的仁义忠信等古典价值,被他们视为迂腐,就是奸雄曹操,那酾酒临江,横槊赋诗雄桀之气,他们也没有兴趣,唯一津津乐道的,只是曹操玩弄阴谋智术的。甚者甚至把谋略当成今人应当膜拜的国粹,主张把它推向世界,从而证明中国人的聪明智慧云云。在这些现代的谋略家看来,单单凭借权谋智术,不仅可以经商取利,而且可以宦途青云,无论是在官场市场,还是立身处世、人际交往,都可以占尽便宜,无往而不利。谋略之用,真可谓大矣哉!

    结果,连几十年前一本原来不无针贬意味的《厚黑学》,也被赋予了正面含义,俨然成了畅销一时的谋略教科书。这种英雄冷而谋略热的文化现象,恐怕就不是仅仅用今古悬隔历史变迁所能解释的了。    谋略之术兴起于被史家称为无义战的春秋战国时代。

    五霸角逐、七国争雄的连绵战争,造成兵法谋略的发达。而文化衰落,社会失序,价值崩解,又导致了庄子所说的道术为天下裂的局面,造成权谋智术的畸型膨胀。文人谋士便据此以为乱世求取富贵的法宝。苏秦、张仪之流挟鬼谷之术出而奔走诸侯间,纵横捭阖,翻云覆雨,从中取利。韩非更把法术势结为一体,集当时权术谋略之大成。

    然而,君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以阴谋出奇制胜者,往往也以阴谋败亡。韩非李斯等作为谋略大师,堪称奇才,最终却都身死法灭而为天下笑。所谓奇谋秘术,适足反误了卿卿性命。古人早已发现,那种脱离了仁道控驭的谋略,终将走向反面, 以损人始而以害己终。所以《韩诗外传》 中说:心智慧不以端计教, 而反以事奸饰非——反智慧也。古人因此不把这种谋略当作智慧而称作反智慧,这确实揭示出了谋略的辩证法。

    纵观春秋战国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四。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而谋略在其中确实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世道越乱,谋略便愈有市场;谋略愈行世,世道便愈混乱。两者呈现一种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因此,也就在这个谋略大行于世的时代,作为周文化继往开来者的孔子、孟子,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揭橥了仁智合一的价值理想。所谓儒者不言兵,就是指儒者从不孤立的鼓吹兵家权谋,不肯把手段混同于目的,更不肯为了手段而牺牲目的。孟子说,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孟子·万章》)。儒家把以个人功利为鹄的之谋略智术重新置于道德伦理的控驭之下,犹如黑暗中的一炷爝火,照亮了那个为谋略充斥的阴冷世界。迫使被孟子斥为妾妇之道的谋略小道从主流文化中逃遁。从那个时候起,中国古代主流文化便逐步奠定了目的与手段一致,术道互济,仁智合一的牢固观念。

    群雄并起的汉末,是又一个道术为天下裂的时代。《三国演义》用如椽的大笔,雄浑的史诗风格,为我们展现了这个大动乱时期纷纭繁复的政治文化图景。

    将军许褚赤膊上阵,结果被乱箭射死。金圣叹在旁冷冷地批一句:谁叫你赤膊来!道破了故事的历史背景。这是个阳刚之气受到愚弄,尚智不尚力的阴柔时代。因此,《三国》对谋略智术的描述不仅不惜浓墨重彩,而且掴掌见血,入木三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悠悠历史长河,奸邪构陷忠良,君子全身远害;枭雄诛除异己,良相治国安邦,都不能不运用谋略。但用北宋苏辙在《老子解》中的话说,这只是表面上的相似,其根本区别则在于圣人乘理而世俗用智。在《三国演义》的作者看来,在汉末天下分崩的背景下,曹操与刘备,虽然都有荡平群雄统一寰宇之志,但却分别代表了两个对立的伦理世界;曹刘争雄,归根结底代表了不同伦理之间的竞争。这种伦理的对立,集中体现在对谋略的不同运用上。

    《三国》中的曹操,可以作为世俗用智的代表。作为文学家笔下的一代枭雄,他集中了残忍欺诈,猜忌多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仅仅出于多疑,他可以恩将仇报杀害吕伯奢的全家;自己不慎失手杀死近侍却又佯称梦游杀人;因为军中缺粮,他能以无辜粮官的人头来安定军心。由于他的暴虐奸诈,曹营上下之间,充满猜忌纷争,最终在司马氏宫廷相斫的密谋中一朝覆亡。

    所谓圣人乘理,也就是手段与目的合一之理。谋略作为一种手段,既是为正义的目的服务的,同时也受到目的之制约。《三国》的作者通过刘蜀政治集团寄寓了自己的政治文化理想。他之所以以刘备为正统,并不在于他是汉室宗亲,借用刘备的话说,关键在于: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不仅如此,《三国演义》还成功地塑造了诸葛亮的形象,作为仁智合一的典范,他忠贞不二,才智过人,仁民爱物却又气宇恢宏,成为中国古代文化中最为光彩照人的智慧化身,形象地展示了古代知识分子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同是足智多谋之人,后人评曹操是奸绝,而评诸葛亮为智绝

    《三国演义》对谋略的刻划,体现了这样一个道理。谋略家追求对谋略无限制的运用,在竞争中本应处于有利地位,但由于背离了社会价值,结果反而有限;而受到仁道控驭的谋略是有限的谋略,本应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其结果反而是无限的。这大概也就是孟子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含义所在。所以,就连力主人性恶的荀子也说: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荀子·王霸篇》)    权谋学预设了人与人之间象狼一样战争的绝对对立关系。它把兵家用于你死我活的战场上的谋略,泛化为人际交往的通则。在谋略家的眼中,人世间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充满尔虞我诈的机心与算计。对于他人,每个人都得在自己心中挖下一道壕堑。它既不相信兼相爱,更不承认人际之间有通过合作交相利的可能,因此无论何人,都不过是实现一己功利目的的工具而已。连道德伦理的绝对律令,也被当作一种争夺利害的巧妙手段。不仅仅是政治,整个社会人际间的关系,都被视为博弈论中你赢我就输的零和博弈。用曹操的话说,就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没有任何中道可走。谋略的泛化是一种社会之癌。它的扩散毒化着生活世界的氛围,使正常的公共秩序无法形成。文明社会的规则,要想在这种谋略氛围中建立,将如沙上建塔,顷刻倒塌。

    科学史家萨顿在研究古代文化史后曾经指出:没有仁爱的知识,与没有知识的仁爱,是同样无价值,是同样危险的。被坊间炒作的厚黑谋略正是这样一种没有仁爱的知识。它不仅造成精神道德伦理人情上的残忍和退化,而且将人性中的贪婪加以放大,使社会上公开平等的竞争变得凶险狡诈,毁灭了人际之间的真诚、信任与豁达。

    文明愈发展,社会规则越完备,道德越健全,谋略家施展其技的天地就越有限。这也就是老话说的上下和同,虽有智者,无所立功。明人宋濂因此把这种不能见阳光的鬼谷之术称为蛇鼠之智

    在向市场经济转型的今天,我们需要的究竟是揄扬为前贤不齿的谋略小道,还是通过传统文化的接续,重建中国人的道德理想,使文明的义理化为可操作的普遍规则,从而使这种蛇鼠之智渐次失去施展的空间呢?假如我们割裂了目的与手段,疏离了古典的价值理想,却只学会了谋略小道,那不是传统的过错。它充其量不过说明了失去了文化价值理想的虚无主义的残酷。

    “英雄割据今已矣,文彩风流犹尚存。可近代文化的断裂,既使我们失去了制约谋略泛化的道德资源,更使今人与古人在生命的意义上失去了联系。今古的心灵不再能够相通。试问今天能有几人,还会为那些怀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理想的英雄豪杰,为那位鞠躬尽瘁,“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孔明,挥洒一掬同情之泪?我们忙于在生活世界以谋略相搏,点检每日的所得,我们的肠胃已为快餐文化填塞的麻木,不再能为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杰激动了!

    只剩下英雄之糟粕——谋略,茕茕孑立,在现今的书坊之间大行其道。

    如果把这两种现象合并起来观察,不难预计,我们今日身处社会,将会与许多奸而不雄之辈相遇。

    假如事情真象一位德国哲学家所说的,直至今天,人类还在依赖那个实现了文明突破的轴心时代所产生的价值理想而生存。那么仁智合一作为中国文化的英雄理想,即使在当下也并未丧失其意义。

如同暮鼓晨钟,关汉卿在他的三国戏 《单刀会》 中,借关羽之口一声长啸:       

 大江东去浪千叠,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百年流不尽的英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