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人民日报之读书论坛

 

 

我为什么不是民族主义者——检讨自己思想的变迁过程

符号 2001-08-31, 10:49:08

 

 

 

醒回梦境仁兄责成我写一写:我为什么不是民族主义者。认真检讨起来,我今天的思想的形成主要来源于我个人特殊的生活经历。今天,我越来越体会到,一个人思想的形成,首先是他自己的事情。从别人那里听来,而没有经过自己生活的检验的东西,最终,都不是自己的,都不能在思想的历程上留下长久的印迹。所以,我的思想不具备任何普遍性,我对民族、国家的理解与感情也不具备任何行而上的色彩,没有理论的高度。

 

 

一点童年的回忆

 

我从小在一个很矛盾的环境中长大。在家里,我是三世单传的独生子,一家子人的掌上明珠,在父母与祖父母那里倍受骄宠。在外边,由于我不懂事儿,常常出语伤人,从老师到小同学都很讨厌我。加上我个子小,一直是大家欺负、嘲笑的对象。

 

文革开始,我一连遭受了几个打击。先是爷爷、奶奶被红卫兵抓起来,遣送回乡,而且很快就被打死了。我因此失去了最重要的保护伞。接着是妹妹的诞生,不仅使我丧失了家里唯一重要人物的地位,而且,父母的关怀几乎全移到了初生的小妹妹的身上,我感到很委屈、很妒忌。很快,文革的浪潮直接冲进了我们这个小家。思想幼稚、不谙世事的父亲屡屡受到打击,本来就情感脆弱、性格偏狭的他,脾气变得更坏、更暴躁了。从那时起,他在我面前就再没露出过笑容。在家里丧失一切曾有的温暖与保护,我自己又很不争气,在学校里,思想赶不上形势,功课也不算好,加上祖父的出身、父亲的问题,老师与小同学对我的欺负更是变本加厉了。

 

为了讨得父母、老师、同学的欢心,期望他们能来关怀一下我,或者至少不来拿我做出气筒,我开始吹牛撒谎。母亲总是说:我最恨的就是你撒谎。但她从来没有兴趣问一问,我是天生来就是一个撒谎的孩子,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为此,我反而遭到了更多的打骂。七、八岁的我,没有了真正亲近、可以依赖的人,有了问题、有了苦衷、受了欺负、吃了苦头,没有地方投诉,没有人会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孤单异常。

 

继承了父亲缺点,我也是一个心理不平衡,缺乏自信,感情脆弱,能力很差,品质不高的人。个人的条件,历史的机遇,家庭与外在的条件,都使得我的童年没有留下什么甜美的回忆。

 

 

出国前的我

 

1976年,毛泽东死了,我的生活也起了巨大的变化。班里来一位新的班主任。她虽然衣着邋遢,思想迂腐,却很有正义感,把我保护了起来。受到了这样的激励,我的学习成绩有了明显的好转,特别是作文,越写越好。高一时,居然入了团,当上了学习委员。高中毕业,我有幸考进了成绩最好的高考补习第一班。整天跟在一帮才子、才女们的屁股后边,看他们打桥牌,听他们神吹《自新大陆交响曲》,从此受了高级文化的感染。

 

上大学是我生命的第二个转机。在北医,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一般都比较质朴,不如我们北大附中的那些知识分子子弟花哨,更兼我的家庭相对富裕些,于是,产生了鹤立鸡群的感觉,开始了花花公子的生涯。那时候崇尚读书,文化气息比较浓。我就不务功课,读了一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书。女孩子们看见大学生已经苏倒,更不要说嘴里还能背出几句唐诗、宋词了。那几年,换女友比换衬衫还勤,不为别的,就为跟人家上床,也不知毁了多少女孩子的青春,给她们的身心造成了多少不能医愈的创伤。经一个女孩子介绍,还跑到市郊一个几万人的大工厂的夜校去开课讲诗词,虚荣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些,都是我那时读书学习的真正动力。

 

我对荣誉的追求来自童年的冷落,我的正义感要感谢小同学对我的欺负,我对文化的热爱是高中时给人当跟屁虫的后遗症。这三个特点差不多决定了我今后要走的路。

 

此时,我的兴趣还主要在诗词与国画,随着潮流,也读了些洋玩意儿。从内容上中国的东西多一些,但从感情上,很是崇洋媚外。

 

 

初到德国

 

父母花钱,我自费来德国留学,心里先是很有些优越的感觉,觉得国内的人全不在话下了。但是,这种优越感很快就被自卑感所代替。学校里的同学、教授,乃至于秘书、售货员,甚至火车站上的流浪汉全是洋人,全比我高贵,全比我冲,我那崇洋媚外的心思得到了充分的证实。于是,看着德国什么都好,看着同胞什么都不好。我说话、做事儿,就拼命学德国人,听德国音乐,读德国哲学,就怕跟人聊起天来现出知识的漏洞。很快,我就德国化了。在同胞面前,总是以比你们更德国的架势出现,不肯轻易说中文。这大概是我德文好过绝大多数同胞,融入德国社会比较快的原因吧。

 

回到宿舍里,独自一个人,就有忍不住以往的嗜好,拿出中文书读起来,获取心灵的安慰,消遣一天的紧张。来德国时,单单是书,我就带了一百多公斤。渐渐地我发现,这个社会所崇尚的东西与孔孟之道不仅毫无冲突,而且互相补充,相得益彰。不仅思想内容,包括很多学习与研究的方法,宋学与乾嘉汉学跟这里的东西都很相通。中国古代的仕进与官僚制度好象再生一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甚至欧洲语音的变迁也与汉语有很多平行之处。至此,我才明白,我不必在两个文化之间做出选择。两个国家、两个语言、两套价值体系都平平安安地融进我的心里,装进我的脑子里。两个深厚丰富的文化资源滋润着我,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大幸运。

 

以这些作为参照,作为基础,我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思想,自己对事物的判断。三十岁到四十岁这十年,是我生来最幸福的十年,也是我的思想不断丰富、成熟的十年。经过这十年,我才明白了文化遗产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我才渐渐地具有了自己的、独立的立场。孔子说:四十而不惑。我不敢拿圣人自比,但真是觉得思路明朗了,前进有了方向,知道接下来的岁月中应该做些什么。

 

 

我的民族感情

 

在背国离乡的时候,我对那里并没有很多的依恋。它所给予我的,是一个残破心灵,病态的心理。在那里,我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道德的行尸走肉。我即不曾为自己做些什么,更不要说为社会的公平做任何有益事情。来到德国以后,我每每检讨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觉得是那样丑恶。我曾跟着同事到刑场上去取被枪毙的犯人的肾脏,不仅毫无怜悯之心,而且觉得很新奇,很好玩儿。那时的我,喜欢以社会的强者自居,看不起弱者,看不起经济条件、文化程度不如我的人们。反省这些,看看中国知识分子的现状,我总觉得,中国的前途不是任何一个发达的工业国家,而是象很多拉美国家一样,社会畸形发展,贫富悬殊巨大,司法与政治只为少数人服务,伦理道德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想到这些,我对这个国家是在很不容易生起热烈的挚爱。

 

与此相反,德国不仅是我的第二故乡,而且给了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在这里,我这个行尸走肉获得了再生。但是,恰恰是当今德国左派自由主义的文化气氛,对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深刻反省与严厉批判,对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的尊重与宽容,我才明白了人权、民主不是唯一的真理,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恰恰是这个文化环境,给我了重新认识中国文化沉积的伟大、深远的价值的机会,勾起了我对这个古老的国度深深的崇敬与热爱。

 

今天,我优游于德国与中国这两个文化之间。按照我们中国的话说,就是脚踩两条船,而不是坐在两个板凳的缝隙间。我同时爱着这两个民族,可以说充满着爱国的感情,却没有一丝民族主义的污浊。我应该是一个很走运,很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