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民族主义图腾横贯古今东西
班那迪克·安德森
编按: 当代民族主义研究大师,班那迪 克·安德森(Benedict R.Anderso n) 近日应国策研究院与文建会邀请抵台, 将参加廿五日于国家图书馆举行的“新世纪世界文化体系之变迁与挑战”
国际研讨会。 安德森父亲曾在中国海关服务多年,他本人也出生在云 南昆明,自三十年前以爪哇革命取得博士学位后,即以东亚与后殖民论 述为其研究主题,其成名作“想像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
即总结了他的研究心得。
安德森预定在研讨会上以“东方与西方的民族主义”为题发表专题演 讲,本报先行摘译部份内容:
一开始必须说明,我不认为民族主义有显著的东西之别,过去、今天 及未来皆然。 亚洲最古老的民族主义(我在此指的是印度、菲律宾及日 本)远比欧洲及欧洲之外的 科西嘉、苏格兰、纽西兰、爱沙尼亚、澳洲
等地悠久。菲律宾民族主义的发轫与古巴 及拉丁美洲相仿;明治时代的 民族主义也与十九世纪末的奥图曼土耳其、沙皇时代的 俄罗斯帝国和大不列颠帝国的官方民族主义有共通之处,而印尼的民族主义在形态上
也 与在爱尔兰或埃及看到的形似。
世人对“东”、“西”的概念与定义,也随著时间与人口迁徙有相当 大的变化。自 一八四○年清廷开始“开放”港口以来,数百万“天朝” 的华人便开始移民海外-东 南亚、澳洲、加州,后来更遍及全球。帝国
主义将印度人带到非洲、东南亚、大洋洲 、爱尔兰及澳洲,日本人前往 巴西,菲律宾人前往西班牙。冷战使人口移动脚步加 快,韩国人、越南 人、寮国人、泰国人、马来西亚、泰米尔人等都加入了移民的行
列。现 在韩国、中国、日本境内有教堂,曼彻斯特、马赛、华盛顿特区有清真 寺,洛 杉矶、多伦多、伦敦及达卡有佛寺、印度教及锡克教庙宇。
人口迁徙身分认同产生区隔 这些人口迁徙会对人的认同与身份产生何种影响?是一个极为复杂, 且极难回答的 问题。我在这里提一段插曲,定能博君一粲。大约四年前 我在耶鲁大学与若干研究生
讨论关民族主义的问题,研讨会开始时我要 求每一位在座的学生陈述自己的国籍,临 时的也可以。课堂里有三人从 其脸部特徵和肤色看来是华人,但是他们的回答令我及 在座的学生都感
到吃惊。第一个有美国西海岸口音,虽然在美国土生土长、从未到中 国 大陆,他仍以坚定的口气说自己是“中国人”。第二个沈静的说他想做 “台湾 人”,他是国民党家庭出身,父母随蒋介石在一九四九年迁到台
湾,不过他本人是在 台湾出生,也认同那个地方,因此他不是“中国 人”。第三个气呼呼的说:“我是新 加坡人。真受不了美国人以为我是 中国人,我才不是。”
如果如同我所陈明的,民族主义不能以东西或欧亚来区分,什么才是 可取的替代方 案?
我的新书“想像的共同体”的主要论证是,不管是那一种民族主义, 能反映其脱胎 的旧有政治型式(王国,尤其是现代之前及现代早期的帝 国),才能充份被了解。最 早期的民族主义,我称之为欧洲殖民者的民
族主?/B>??(Creolenationalism),就是源起于帝 国海外极度扩张的远方。 移民乍到那里,宗教、语言、风俗、习惯与“上国”一致, 但渐渐的他
们感到受到压迫,越来越与其疏远。美国及拉美若干国家在一七七六年 至 一八三○年间纷纷独立,就是这类民族主义的典型。
帝国扩张殖民伴随文化侵略
这种欧洲殖民的民族主义今日依旧强韧,甚至还在散播。魁北克的法裔 民族主?/B>??情绪 自五○年代就高涨不已,至今还闹著要从加拿大独立出来。 在我的祖国爱尔兰,北爱
“移民”的问题一直是大家心中的痛,至今爱 尔兰与北爱仍无法统一。而在南爱,早 期的民族主义人士(一七九八年 起义的爱尔兰青年军),都是移民家庭或像我的家庭 一样是移民及本地
的凯尔特及天主教信徒的混合。
澳洲与纽西兰最近也充斥这种欧洲移民民族主义情绪,他们想藉吸收原 住民及毛利人 的传统及符号主义,跟联合王国划清界线。
然而我要干冒大不讳的提出来,我认为台湾民族主义和新加坡民族主义 中的若干特 质,就属于这一类民族主义。这些民族主义的核心成员是来 自天朝(中国)的东南沿 海地区的移民,有些为避秦而出走,有些是朝
廷所遣。
有时是用成功的和平手段,有时利用暴力,他们后来居上,压倒了先来 的人的势力, 情形跟纽西兰、巴西、委内瑞拉及波尔南非一样。在宗教、 文化或语文上他们容或跟 “上国”相似,但久而久之,他们发展出自己
特有的传统、符号和历史经验,最后终 于在感觉上国压迫太重或太遥远 时,走向政治独立。我认为不应该过份强调日本在台 湾五十年殖民统治 的重要性,也不应轻易下结论说日本帝国主义文化之于海外中华文
化比 英帝文化之于海外法国文化更令人疏离。我们可以说欧洲有种族成见的 人与新世 界欧洲移民等人之间容易区分,但说魁北克人比移民到台湾的 中国人或移民到巴西的 日本人更具有种族偏见,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如
果这一点论证是对的,那么在十八、 十九、廿及廿一世纪都有欧洲移民式民族主义在美洲、欧洲、非洲及亚洲此起彼落 的出现。这是一个全 球现象,而且也有一大家未曾料到的副作用:今天有很多国家共
用西班 牙语、英语、法语和葡萄牙语,却无一国将语言据为己有。
在“想像的共同体”中广泛受到讨论的第二种形式的民族主义,我掠前 人塞顿-华森 之美,将它称为“官方的民族主义”。这种形式的民族主 ?/B>??从历史角度来看是对民粹
式的民族主义的反动,后者是下层对统治者、 贵族及帝国中心的反抗。
最显著的例子是沙皇时代的俄罗斯,王室说的是法语,以此表示他们比 所统治的庶民 文明,说俄语便是低人一等的贱农。但十九世纪在民粹式民族主义席卷俄罗斯帝国 时,沙皇终于体认到他们也是俄罗斯民族,
他在一八八○年代,展开俄罗斯子民俄化 的运动,沙皇与庶民都是“俄 罗斯人”。这个他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政策,最终断送 了他的江山。
但是,最特异也最讽刺的例子却是从一六四四年一直统治到约九十年 前的清朝,这 个朝代由满族建立,清朝统治者并未试图将人民甚或官员 满洲化,因为清朝和其他国 家的情形一样,统治者的优越地位是奠基于
“差别”而非类似。慈禧太后到末年才尝 试藉著“中国传统”之名,来 利用人民对西方帝国主义者的仇视。但是为时已晚,清 朝于一九一一年 灭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满族也随之灭亡。
内忧外患中国民族主义滥觞
近代中国的内忧外患鼓舞了第一代民族主义者的想法,他们认为可以 不费吹灰之力 地将帝国转型为国家。因此这些第一代民族主义者不假思 索,将全世界的反抗帝国主 义者运动的人民民族主义与十九世纪末的官方民族主义结合起来;而且我们知道后者
源起于人民而非国家,其思维 以控制领土为主而非解放人民。因此出现了像孙中山这 类的奇人,他是正宗的人民民族主义者,但也对东南亚与中亚部份地区提出荒谬的领 土 要求,其依据虚实参半,说这些领土是过去王朝统治者征服所得,这些
统治者之中 有许多并非中国人,正是孙氏的民族主义要打倒的对象。
十八世纪以来,世界起了急遽的变化。我在书中尝试阐述这种变化的 本质,以我们 看到自己幼年照片时所处的困境来对照。父母亲向我们保 证照片中的小宝宝就是我 们,但是我们自身对拍照一事已浑然忘却,也
无法想像自己一岁时的模样,而且没有 父母亲的协助就认不出照片中的 自己。实际上发生的是:尽管我们周遭有无数过往的 痕迹-纪念碑、寺 庙、文件、坟墓、手工艺品等等,但是这过往与我们却是渐行渐
远。同 时,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我们又觉得需要这过往,至少是为了那份有 如船只 下锚的安定感。但这就意味著,跟以前相比,现在我们与过往之 间的关系更为政治化 、意识形态化、更有争议,甚至更为机会主义。
这是民族主义全球性的基本现象,但是中国大陆又再一次成为最有趣 的例子。大陆 每年都会推出一个大型的电视特别节目,时间长达数小时, 而且极受欢迎,节目中 “展示”组成中国的各个民族。少数民族要穿著
多采多姿的“传统”服装出场,然 而,尽管我们从图画和历史纪录可知 汉族的传统服装也非常鲜艳美丽,但节目中的汉 族却不能穿这种服装出 场,例如汉族男性穿的是根据法国和义大利模特儿设计的西
装,完全不 具一丝“汉族风味”。由此可见,汉族代表的是“未来”,而少数民族 代 表的是“过往”,这幅景象有非常浓厚的政治意味,这种以少数民族 为标志的“过 往”,同样也是中共为扩张领土自圆其说的一部份。
通讯便利民族主义不限国籍
最后让我来探讨另外一种形式的民族主义,就我所知,这种民族主义 显然起源于欧 洲,我称这种民族主义为“语言民族主义”,出现于十九 世纪初期的欧洲诸帝国,其 哲学根源来自于赫德与卢梭的学说,基本的
信念是:每一个真正的民族都有其特殊的 语言与文学的文化,共同呈现 这个民族的历史性天份。因此要全力为许多当时还没有 字典的语言编纂 字典,例如捷克语、匈牙利语、乌克兰语、塞尔维亚语、波兰语、挪
威 语等等。口传文学也要抄写下来,印刷散发,这些产物是要用来抵抗帝 国的“大语 言”,诸如鄂图曼语、高地德语、巴黎的法语、国王的英语, 还有莫斯科的俄语。
我们甚至可以主张:电子通讯结合了目前世界经济体系所导致的大规 模人口迁徙, 衍生出恶性的新形态民族主义,我称之为“远距民族主义” ─这种民族主义不再像以 往倚赖“祖国”的领土定位。有些最激进的锡克民族主义者是澳洲人、克罗埃西亚
民族主义者是加拿大人、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是法国人、中国民族主义者是美国 人。网际网路、电子 商务和廉价的国际旅游,让这些人能对自己祖国产生强大影响 力,尽管
他们已经不愿意住在祖国。这是近来盛称的“全球化”过程中最讽刺的 结果 之一;同时它也是一个原因,让我们相信:无论是在理论上或实验 上,将民族主义一 刀两断地区分成东方的与西方的、亚洲的与欧洲的,
都没有合理依据。
(李巧云,阎纪宇合译)
(2000.04.23 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