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孟子政治思想的乌托邦色彩

段志强

为学之人,最忌比附。朱子论读书法时说:"不可先立一个意思,拿古人话来凑。"今日学者,多有用西方概念分析中国学术者,固然有些创见,却也有流于牵强,颟顸不通之处。学于古圣先贤,应抱一"同情的理解":只有我先注六经,六经然后才能注我也。但本文论题,有所不同。盖乌托邦在西方,并不是一种学说,而代表着一种思潮。既云思潮,在大众之中必有一定市场。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又安知我中华人物未有存此心者哉?世人但谓黄老之言高妙玄奥,凌空蹈虚,而不知孟子的政治设计亦是一理想化的架构�"迂远而阔于事情"正是孟老夫子的真实写照。以今日之眼光看来,即是带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
一、孟子的政治设计
孟子心中理想的国家,首先是一个温饱的社会。他说:"明君制民之产,必须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梁惠王上》)而今不然,"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辗转于沟壑之间,自然一切无从谈起。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呢?"疱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饿有野莩",是因为做君主的骄奢淫逸,不恤民力,所以只要君主厉行仁政�"使民以时"(《论语·学而》),使"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数口之家可以无饥"(《梁惠王》)。自然天下影从,王业可成。
孟子的这些话无疑是有很大力量的。他说孔子是"圣之时也",其实他自己也可以算得上是圣之时者。战国时期兵火频仍,民不聊生,行仁政正如降甘霖于久旱之地,必收事半功倍之效。但是这种力量只可说是道德的力量,却不是逻辑的力量。第一,国弱民穷,肯定不仅仅是国君不仁,甚至有些相当不错的君主统治着寡民小国,这中间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绝不是仁义两个字所能概括的了的。第二,君主仁政,不一定经济就会发展,人口就会增加。有的国家积重难返,回天无力。第三,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了,不一定就会天下影从。格于传播手段的落后,人民文化的低下,天下不见得会都知道且明白一国的仁政。况且各自国君亦未必全是尸位素餐,听任臣民去母邦适他国。所以,从孟子上面的逻辑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思维过于简单,拿来说说,壮胆"干泽"则可,拿来治国平天下则是绝对不够的。把整个的社会问题归结于一点,此一点解决以后,其他一切社会问题即可迎刃而解,天国立刻现于人间,这正是乌托邦思想的一大特色。在西方的乌托邦思想之中,个体的自为存在是不允许的。所有体现个人的制度,包括家庭财产和私有制度,都是受批判的对象,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抹杀了个人,社会的一切罪恶都消归于无形,成就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与此类似,孟子则认为鲜仁寡义是罪恶的根源,只要君主修仁政,宣礼义,三代之治即可现于今日。相形之下,我们不能不说在理想社会的实现形式上,孟子的政治设计具有强烈的乌托邦色彩。
孟子心目中的理想国家,还是一个君民同乐,和睦融洽的社会。他说:"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梁惠王上》)。"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梁惠王下》)君主应推己及人,与民同乐。孟子的理想�"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呈现出一派温馨的君民同心场面。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卢梭在《忏悔录》中深情忆起的日内瓦广场集会。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特别是统治者与普通人民之间的这种感情当然是弥足珍贵的,也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但是温情绝对不能作为政治的目的。政治可以用来追求温饱、秩序,温情则非所宜闻也。政治一旦深入到人的感情领域,必然造成思想专制,更谈不到温情了。
孟子的政治设计是一个"永动机"式的国家。君主是这个国家的第一推动力;它的运行规则则是孟子所制定:君主行仁义,令名播于四方,君主和士大夫们不违礼教,道德力量辐射出去,"上有好者,不必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于是风敦俗化,万民协和。可见,一个国家只要具备两个因素,即可大功告成:一是君主要"有不忍人之心" (《公孙丑上》),二是有完备的礼制,俾"士不失其位"(《滕文公上》),自然就会"君人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定,一正君而国定矣�"这正像牛顿所描述的宇宙模型:上帝创造了宇宙并规定了一整套运行规则,即万有定律等"自然定律",然后给这个体系一个第一推动,这个世界就有条不紊地运行起来了。但是这种思想用于自然界差可,用于人类社会则仍然是"非所宜闻也"。社会生活太复杂了,尽管孟子也说了以"大人"来"格君心之非"(《离娄上》),但是这样一套简单的政治原则仍带有--恕我唐突--一厢情愿的色彩,统治者道德败坏肯定会影响社会的正常运转,但难道统治者道德水准高--且不论政治中的道德尚大有可论之处--就自然会得到人民的拥护吗?社会秩序就会自然和谐吗?往往相反,却是那些"口里说着正义的话,事实上却做着不正义的事的人最能捞到好处"(柏拉图《理想国》)。我们的历代统治者正是如此,高唱仁义道德,"以德治国",却没有谁"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公孙丑上》)。政治是恺撒的事情,伦理却是上帝的职权。
以上指出了孟子的三点政治构想。就第一点而言,"温饱"的目的当然不是什么乌托邦,但他的实现方式过于简单,"仁义而已矣";就"与民同乐"、"礼教治国"而言,则纯乎是一乌托邦似的构想。或问,几千年中国专制社会,不正是秉行仁义礼教么?怎么延续了这么长时间?但列位看官,请问有哪几个朝代纯乎以仁义礼教治天下?仅以仁义礼制治小民而已!即揆诸今日,所�"公民道德建设纲要",仍是以仁义礼制治小民,其君其臣肉食者奈何?!历史上的仁义礼制,要在"限制小民"、"归束百姓",而非感化天下,淳朴风俗也。要而言之,它不是以伦理道德的软方式发生作用的,而是以政治权力的硬手段来治理国家。"为什么可以镇邪俗、厉颓风的节操偏偏成为当局任事的障碍?可见我们帝国的政治措施至此已和立法精神脱节,道德伦理是道德伦理,做事则另有妙法。"(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所以后世政治家之"仁",之"礼",已经全然不是仲尼孟轲之徒所鼓吹的。 孔孟"道之不行",不待秦灭六国而可知矣。
二、孟子思想中乌托邦色彩的根源
以上略言孟子政治思想的不可实现,但此乌托邦色彩胡为乎来哉?考察根本,可知其源:一曰个性,一曰师承,一曰时势,一曰哲学也。
个性。孟子此人的个性,可归为"大丈夫人格"。他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为大丈夫。"这段话可视为孟子的"夫子自道"。他继承了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公孙丑下》),却不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是一个非常自信、达观的人。齐王不用孟子之言,有人问他说:"您好象不高兴啊。"他说,那只是上天现在还不愿意平治天下,"吾何为不豫哉!"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他屡受挫折,却毫不泄气。这样一个人,不免对自己的理论感到自负,并且绝对化。
师承。相传孟子是孔子之孙子思的再传弟子。在孔子的思想中,"仁"、"礼"都是极端重要的概念,也都是治国的手段。孟子继承了这种伦理治国的思想而广大之。但是在孔子这里,"仁"更多地具有伦理色彩,"仁者爱人"、"仁者,人也",而孟子的"仁"则无往而不与"政"连,曰仁政。孟子说:"贼人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又说:"吾君不能谓之贼。"(《离娄上》)无能的君主可谓贼也。(与权威注解不同)所以孔子遇到昏君则去,"能行则行,不能行则止。"而孟子遇到昏君,虽然很无奈地离去,但是他内心之中却是不认其人为君的。孟子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民本思想,将国君与百姓比喻为"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甚至"托其妻子于友"(《梁惠王下》),这就很有一点社会契约论的思想了。但是他由此紧接着推出了一种不可实现的政治体制: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这是一种最高统治者与最广大人民直接结合的决策机制。显然,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即使强行建立起来,也会是灾难性的,如"文革"时的"大民主"。
时势。当时的中国,苦难深重。"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离娄上》)人民生命从无保障。统治者的残暴被认为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所以自然而然地就得出君行仁政而天下平的结论。倘使孟子生于今日,他恐怕会更多地强调"设庠序学校以教之。"(《滕文公上》)这种软手段,而不是"王何必曰利,亦曰仁义而已矣"(《梁惠王上》)这种靠政治来推进伦理的硬手段了。
哲学。论者多以孟子的性善论哲学为其政治思想之基础,恐非如此。盖先秦诸子之学从根本上都是政治哲学。哲学只不过是用以论证政治主张的工具。孟子要想论证"仁"之可以从君主辐射到社会,必须说明人都具有接受"仁",实践"仁"的能力。孔子虽云"仁远乎哉?我欲仁而斯仁至矣",但是并没有说为什�"欲仁"仁就至矣。孟子不然,他指出人皆有四端,"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是以保四海。"(《公孙丑上》)他将个人的道德情怀作为政治结构的基础,其不得行也宜。

以上不揣鄙陋,对孟夫子的言论多有指斥,亦聊发少年狂也。这绝不等于说孟子的思想毫无价值可言,或者说此人可有可无。梁启超云:
孟子所以大声疾呼以言利不可为者,并非专指一件牟利的事情而言,乃是言人类行为不可以利为动机。申言之,则凡计较利害--打算盘的意思,都根本反对,认为是"怀利以相接",认为可以招致社会之灭亡。此种见解,与近世实用主义哲学者流专�"效率"之观念正相反。究竟此两极端的两派见解孰为正当耶?吾侪毫不迟疑地赞成儒家言。吾侪确信"人生"的意义,不是用算盘可以算得出来,……所以吾侪对于现代最流行的效率论,认为是极端浅薄的见解,决不能解决人生的问题。(《先秦政治思想史》)
之所以大段引用,并非为凑字数,乃是任公之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效率论"之流当然不能解决人生问题,但是"仁义"之说恐亦不能解决政治问题。梁任公能识二者差异,而未指出各自领域。孟子之思想,用于塑造君子,大丈夫则为利器,用于敦风化俗,规德劝善则为圣经,而用于经济邦国,富民强国则为钝刀字纸矣。要而言之,修齐则善,治平则非所敢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