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诗化哲学》刘小枫,著

摘录
第一章 诗的本体论

第一节 诗意化的世界

诗,是生活的外形.个体生活在
整体之中,整体生活在个体之中。通
过诗,最高的同情与活力,即有限与
无限的最紧密的统一,才得以形成。

诺瓦利斯:《断片》

诗的世界是作为一个与现实的庸俗的世界的对立而提出来的。席勒已经提出,我们的社会、政治、宗教和科学的现实情况都是散文气的,⑴这种散文气是现实关系的表现。因此,诗的精神要建立自己的世界,以免现实用它的污泥来溅人。在浪漫派诗哲看来,人绝对无法生活在日益狭隘的散文化环境中,在那里是没有自由可言的。所以他们反对任何向经验的现实社会趋同的企求。正如费希特反对康德企图以理性去统摄经验,向经验主义妥协,坚持要在经验之外去找规定全部经验的实体一样,浪漫派诗哲也以此理由反对歌德。
在歌德出版《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时,浪漫派是十分欢欣鼓舞的。诺瓦利斯甚至把歌德奉为“诗的精神在人间的化身”。可是,随着作品的发展,随着迷娘和竖琴老人等浪漫式的人物被更为现实的人物和更为平庸的事件夺去光彩,诺瓦利斯就指着歌德的鼻子,骂他是诗的事业的叛徒。诗怎么可以在平庸的日常的世界中兴旺发达呢?真正的诗所唯一承认的东西,是令人惊叹的东西,不可思议的东西,神秘的东西。
施勒格尔提出,诗的任务不在于维护自由的永恒权利,去反抗外部环境的暴虐,而在使人生成为诗,去反抗生活的散文。追求诗,就是追求自由,诗的国度本身就是自由的国度。
“浪漫主义的诗是包罗万象的进步的诗。它的使命不仅在于把一切独特的诗的样式重新合并在一起,使诗同哲学和雄辩术沟通起来。……它应当赋予诗以生命力和社会精神,赋予生命和社会以诗的性质。”⑵于是,所有诗的开端,就是要取消按照推理程序进行的理性的规则和方法,并且使人们再次投身到令人陶醉的幻想的迷乱状态中去,投身于人类本性的原始混沌中去。
显然,施勒格尔想要打破整个僵化的、机械化了的社会生活,打破工具性的思维方式,使人的精神状态有一种诗意的感觉。
引人注目的是,浪漫派诗哲这里所说的诗明显不是指单纯的诗的艺术作品,而是指作为理想的生活的世界。他们的出发点是:人面临着一个与他自身分离异在的世界(包括文化和自然),用形而上学的语言来说就是,人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不属于他的、与他对立的客观世界。所以,全部问题就在于如何使这个异在的、客观化的世界成为属人的世界,作为人的主体性的展现的世界,这也就是如何使世界诗意化的问题。因此,我们尤其应当注意,所谓诗的本体论,决不是一种单纯的艺术理论,不是像现代的现象学美学家茵加尔敦的艺术本体论那样,要解决艺术本身的存在结构和层次,而是要解决人生问题,甚至宇宙论伪问题。
人面临着一个客观世界,或者说,人生活在一个客观的、现实的世界之中,当然不应当只是像动物那样机械地顺应自然的因果律而生存,也不应当只是一味地盘剥和利用自然,把整个世界作为一个工厂,一个贸易所。人应该把自己的灵性彰显出来,使其广被世界,让整个生活世界罩上一个虔敬的、富有柔情的、充满韵味的光环。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人才能居住下去。这一点大概是诗的本体论的现实根据。不管是浪漫派诗哲强调神话也好,还是后来海德格尔反复吟哦荷尔德林的名句“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以及马尔库寨提出要把现实生活艺术化也好,都是竭力想要使人摆脱那种没有情感的冷冰冰的金属环境。
既然这个世界没有意义,那么,就要创造出意义。人之为人,并不只是在于他能征服自然,而在于他能在自己的个人或社会生活中,构造出一个符号化的天地,正是这个符号化的世界提供了人所要寻找的意义。浪漫派甚至认为,它也提供了具有宇宙价值的意义。动物也能在某种程度上以自己的方式与自然作对,以自己的方式战胜自然。但动物永远不能创造出一个意义。创造意义意味着超逾自身的条件,把自身作为象征意指那具有永恒价值约东西。
当代著名哲学家E·贝克曾说:在人身上的那种要把世界诗化(to Poetize reality)的动机,“是我们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们的一生都在追求着使自己的那种茫然失措和无能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种真实可靠的力量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⑶。进入技术时代的人们仍然感到茫然失措,无能为力,这表明,单纯的技术文明并不能确证人的意义。所以,浪漫派诗哲的预见是带有根本性的。使人感到迷惑不解的倒是,工业化进程发展迟缓的德国竟在这方面出工业化发展较快的英、法更早、更深刻地敏感到这一问题。究竟是什么灵思、什么气质使德国人超然发悟,这很难回答。
我们只知道,浪漫派时代的德国十分贫穷、落后,整个民族都在封建专制的统治下喘息。但德国人没有像自己的邻国那样,马上急于去把社会工业化,或者去重建一个新的国家机构,而是转向一个超验的理想世界。德国资产阶级固然软弱,但软弱还不能完全解释一切。因为德国浪漫派哲人已经看到:法国人意志刚强又怎么样呢?到头来不又成了新的暴力、庸俗的奴隶吗?
德国人追求超验,追求诗、宗教、哲学,与他们对人类的境遇的反思自始就很审慎有关。不仅在哲学中寻求超验,在诗中也寻求超验,以此与现实对抗。熟悉当时情景的勃兰兑斯说:“诗与生活之间的关系这个大问题,对于它们深刻的不共戴天的矛盾的绝望,对于一种和解的不间断的追求——这就是从狂飙时期到浪漫主义结束时期的全部德国文学集团的秘密背景。”⑷诺瓦利斯说,既然时代是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那么,在新的生活光临之前,必须先有一个诗的裁判日。理念生活和人的生活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只有诗的彩虹和爱情才能在上面架起桥来。
从超验的原则来设定世界,可以说,就是诗意化世界的核心。我们不能以这个世界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而应从另一个世界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我们不能站在这个世界中来看这个世界,而应站在另一个更高的世界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所谓浪漫化也就是指的这种超验原则,指以诗意的感觉来把握世界,而不是以功利主义的、世俗的感觉来把握世界。“这个世界必须浪漫化,这样,人们才能找到世界的本意。浪漫化不是别的,就是质的生成。低级的自我通过浪漫化与更高、更完美的自我同一起来。所以,我们自己就如像这样一个质的生成飞跃的序列。然而,浪漫化过程还是很不明晰的,在我看来,把普遍的东西赋予更高的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秘的外衣,使熟知的东西恢复未知的尊严,使有限的东西重归无限,这就是浪漫化”。⑸
以超验的原则把世界诗化、浪漫化,这最早是由柏拉图提供的。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逐出了诗人,那是世俗意义的诗人。而他的理想国本身,却是以一种超验诗的方式来设立的,施勒格尔尤其喜欢这种超验诗的设想。在他看来,人类只有依靠诗人才作为完整的个性出现。诗人通过现在把过去和未来联结起来,从而,诗是至高无上的精神器官,整个外在的人类的生命力在这个器官中互相会合,内在的人类首先在这里表现出来。超验诗以自由的信念为出发点,它证明了人类精神强迫一切存在物接受它的法则。诗里发生的事,在现实里要么从来不发生,要么经常发生。否则这就不是真正的诗。人们不必一定要相信它现在的确存在。诗总是带有超验的、理想的性质,所以德国浪漫派诗哲们总把诗看作来自天国的女神。
关于超验诗,施勒格尔在《雅典娜神庙断片》中曾有过专门的论述:

有一种诗,它的全部内涵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关系。这
种诗按照类似的哲学韵味的艺术语言,大概必须叫做超验
诗。它作为讽刺,从理想与现实的截然不同入手,作为哀
歌,飘游在二者之间,作为牧歌,以二者的绝对同一而结
束。……超验诗应当把现代诗里屡见不鲜的先验材料和预
习,与艺术反思和美的自我反映结合成一个诗的理论,讨
论诗的能力,并在这种诗的每一个描绘中同时也描绘自
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同时是诗和诗的诗。⑹

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更高的、理想的、超验的世界来重新设定现实的世界,就是诗意化的本质。所谓超验诗,就是从超验的角度去诗化世界。
哲学家谢林也是从柏拉图的模式把诗尊为人类的世界之本原的。这在那著名的《德国唯心主义的最初的体系纲领》中表述得十分明确。
在此应该提到,当时的浪漫派美学,最初是分别地没有多少联系地发展起来的,只是在后来,他们之间才加强了联系。当施勒格尔迷醉于康德、席勒时,图宾根科学院的荷尔德林、谢林和黑格尔已在审美的柏拉图主义的指引下,炮制着一个命名为“德国唯心主义”的最初纲领。在这篇纲领中,涉及到美学的部分,也是纲领中的最主要的部分,被认为是出自谢林的手笔。⑺
谢林写道,所谓唯心主义的体系就是一种伦理学,而这种伦理学又只是所有理念的自足的体系。把伦理学变成一种本体论式的体系,恰是德国唯心主义的特点,在此我们不必深究。我们关心的是,谢林提出,在这所有理念中,美的理念是最高的、协调一切的。“美这个词是从更高一层的柏拉图意义上来说的。我坚信,理性的最高方式是审美的方式,它涵盖所有的理念。……哲学家必须像诗人那样具有更多的审美的力量。没有审美感的哲学家是掉书袋哲学家。精神的哲学就是审美的哲学。没有审美感,人根本无法成为一个富有精神的人,也根本无权充满人的精神去谈论历史。”⑻
于是,审美、诗,就成了设定这个世界的根据,或者说,审美的世界成为现实世界的样版。审美、诗被摆到最高的地方,具有一种统摄的作用。实际上,它的意思不过是,这个现实的世界的本质应该是诗意的,应该具有审美性质,这个世界的意义应该是诗一般的充满柔情,应该有想象的地盘,有审美的感觉。
但这个现实的世界诗意化、审美化,以一种审美超验的模式来设定世界的核心,是不是指把生活环境、工作场所按均衡、谐调的法则加以美化,是不是仅仅进行技术的人化改造就完了呢?远远不是。现实生活世界的中心是人,生活着的人,诗意化的世界,实质上应是诗意化的人;人的诗意化,世界才能最终审美化。这是工业技术再发达,也不一定能解决世界意义的问题的原因所在。浪漫派美学实质上尖锐地提出了这一问题,一个世界的审美转化(从无意义到有意义),只能以人本身的诗化为根据,而不能指望外在于人的实体或机构。因此,谢林说:“不管是在人类的开端还是在人类的目的地,诗都是人的女教师。”⑼
这样一来,把世界诗意化的超验原则,最终又落实到个体的人的自我身上来了。浪漫派神学家、美学家施莱尔玛赫⑽讲,人的精神应该有一种虔敬的沉迷状态,它是沟通有限自我与无限整体的酒神式的情感,是宇宙的意义的意识,是存在的诗的意识。也就是说,诗意化的世界,是以“我”的精神为核心的。
这里,浪漫派诗哲显然又用上了费希特哲学的法宝:以自我来设定实在和世界。自然界是以因果律、必然性为根据的,那么,如果我们不是从自然界的原则出发,而是从人的信仰和自由出发,设定人的世界就必须要以自我的原则出发。同样,就浪漫派的美学来说,既然我们不是从庸俗的现实出发,而是从超验的理想出发,那么,就不能依据经验现实的原则(功利、实用),而要以具有超验精神的人的自我出发。浪漫派的思路是,超验的东西不能来趋就适合经验的东西,而是要把经验的东西上升为超验的东西。这与使有限超达无限,使平凡变得神秘的思路是一致的。因此,浪漫派美学极为强调自我的作用。
诺瓦利斯说,除了自我的精神,我们不能假定其它什么实在了。这就是否定了经验的实在,肯定自我设立的诗意的实在。施勒格尔说,实在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类似精神的。浪漫主义应把自然看作一件艺术品,一首诗;人像作曲那样勾出了一个世界,人的精神穿透到客观物质中去了。诺瓦利斯甚至于还说,世界就是精神的符号意象:“外在的东西不过是内在的东西引导出的一个隐密的环境。”⑾施莱尔玛赫还说,精神就是首要的和唯一的存在,因为,世界就是精神的精巧的创造。
这种观点显然与主观唯心主义十分接近。但有一点应该注意到,浪漫派诗哲在此的意思不是就认识论上的意义来说的,毋宁说,是在讲一种诗化了的感觉。如果从为自然科学提供根据的那种认识论来讲,上述说法不但荒谬之极,而且毫无用处。浪漫派诗哲的出发点是诗意的存在论,是价值论;他们反对的就是只以经验的功利的眼光去看世界,因此,他们要把自然和世界精神化,神化,其目的是要为这世界找出一个意义,找出灵性可以居住的地方,而不是为了去利用世界。这种诗意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的差异很值得注意。
另一方面,这种诗意地设定世界甚至自然的自我,还不是最后的根本。真正的根据是超个体的自我——原我(Ur—Ich)。在费希特那里,自我也是具有同样的性质。就是说,它在本质上是一个超个我(ego)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浪漫派是遵循费希特的。施勒格尔讲,原我是基础性的哲学的概念,原我具有涵盖一切的力量,在原我之外只是虚无,它作为一个绝对的理智把所有实在统一于自身。
但原我不但是自然的客观世界的本原,也是人的有限的我或人的经验的自我的本原,也就是说,它是人的自我的本体论的基础。人的这个经验的、有自我意识的自我,这个有限的自我不过是他的真实的神性的自我的一部分。既然人的有限的自我是无限的主体性的一个片断,既然经验的自我不仅必然地沾滞于物,也作为自在自我的规定处于或外在于纯粹自我的法则之中,从而经验自我由此在一种循环里转动,那么,不但人的个我与宇宙的原我之间的对话关系产生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原我通过个我去设定个我的对象世界的问题也就产生了。最终,以自我去设定世界的法则还是落实到个我身上。这是费希特强调信仰、意志、想象,浪漫派强调爱、幻想、渴念等人的感性的原因。
经验的、有限的自我(个我ego)既与纯粹自我(原我Ur-Ich)相联系,又与一个客观世界相联系。实际上,浪漫派的超个人的原我就是上帝,就是全一。经验的个我应当通过当下直接的意识和体验,把自己上升到这个神性的意识,从而在无限中并通过无限去把握所有有限的事物,在永恒中并通过永恒去把握所有时间性的东西。这样就把经验的、客观的世界带入一个意义中去了。诺瓦利斯说:“我们是一个生成着的我的种子。我们必须设定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转换成你,使它们成为第二个我,只有这样,我们才把自己提升到大我——那同时既是一又是全的大我上来。”⑿
最终,诗意化的世界就是这样设定的,即超验的大我通过一个禀有感性的小我,把有限之物、时间中的物(包括个体的人和世界中的事物)统一领人无限中去。维塞尔教授用了一个颇为有意思的词来表达这种观点。他说,德国浪漫派的上述思想是一种“本体诗”(Ontopoetics,“onto”就是存在、本体的意思),因为他们从一种诗的范畴来对实在作本体论的说明。⒀

⑴ 在德文中,“散文”一词也有庸俗、枯燥之意,故德国浪漫派诗人常用“散文”喻庸俗。

⑵ 施勒格尔:《断片》,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二辑,弟53页。

⑶ E·贝克:《 铁甲中的天使》,1969年英文版,第134页。

⑷ 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德国的浪漫派》,中文版,第37页。

⑸ 诺瓦利斯:《断片》,见海塞编:《文艺理论读本》,1976年德文版,第61页。

⑹ 施勒格尔:《雅典娜神庙断片》第238节,见《施勒格尔选集》二卷本,卷一,1980年德文版。

⑺ 《德国唯心主义的最初的体系纲领》是罗森茨威格发现的被认为是出自黑格尔之手的哲学文献。哲学史家们公认它体现了谢林、荷尔德林和黑格尔三人的共同意图,但究竟是谁写的,难以断言.其中涉及美学的那一段,史家认为出自谢林之手,因为它提出了审美直观是理性的最高方式以及神话的意义,这与他后来的思想是一致的。

⑻ 谢林:《艺术哲学文选》,1982年德文版,第96页。

⑼ 谢林:《艺术哲学文选》,1982年德文版,第96页。

⑽ 据韦勒克的见解,施莱尔玛赫的美学的早期观点是与浪漫派一致的,这主要体现在他的《论宗教》这一著作中。他后期的美学讲演(他死后经人整理成书)放弃了艺术是通向绝对之路的浪漫派见解。因此,本书在论及他时,不涉及他的《美学讲演》。参阅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二卷:浪漫年代》,1976年英文版,第305页。

⑾ 《诺瓦利斯文选》第三卷,1960年德文版,第293页。

⑿ 《诺瓦利斯文选》第三卷,1960年德文版,第314页。

⒀ 参阅维塞尔:《马克思、浪漫的反讽和无产阶级——论马克思主义的神话诗的本源》,1979年英文版,第24页。


摘录
第一章 诗的本体论

第三节 诗化的感觉

人的心灵具有一种虔诚的迷醉般
的狂喜,在这种状态中,整个灵魂都
在有限与永恒的当下直接的情感中融
化了。

施莱尔玛赫:《论宗教》

尽管浪漫派的本体论中隐藏着深刻的悖论,但他们毕竟是从思考有限与无限的超越性关系出发的。有限与无限的普遍分裂在施勒格尔那里由生成的中介原则来加以克服,而生成的中介原则又不仅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也还是心理学的意义上的,所以,整个克服普遍分裂达到有限与无限的同一的中介,最后落实在禀有原我的自我性而又处于经验世界之中的感性自我上来了。施勒格尔说,自我与其它自我以及与整个普遍之间的那神秘的联系环节,构成了哲学的中心问题,它不仅是本体论的问题,而且是整个哲学的问题。实际上,如果从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个所谓的哲学的中心问题,又都成了审美心理学和人本心理学的问题。
当然,一直到今天,浪漫哲学也不愿把作为中心问题的情感、想象、直观、回忆、思念、懊悔、爱怜这一系列感觉问题统统移交给心理学。这在他们完全是有道理的。因为本世纪的心理学除了与白鼠打交道,就是与精神病人打交道。⑴如果把人的上述感性的诸感觉交给这些心理学去做定量分析、要素测定、结构图解,去作精神病学上的归纳,当然不如把它们留在哲学中保护起来为好。就浪漫派美学本身的情形来说,他们也还是对这些感觉进行哲学上的探讨,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实验心理学化。至多只能说是人本心理学和审美心理学(还要看是哪一种审美心理学)意义上的心理学。
在浪漫派美学看来,诗的王国最终是根据什么法则建立起来的呢?是情感、想象、幻想和爱。
诺瓦利斯有一种说法是极为重要的。他认为,人的全部生存如果只建立在纯粹理性的基础之上,那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人的心灵——内在世界有着比理性及其要求更高的东西,这就是想象力、自我感觉、兴奋的感受性。情感本身才是人的全都生存赖以建立的基础,人必须通过活生生的个体的灵性去感受世界,而不是通过理性逻辑去分析认知世界。诗与情感结为姐妹,诗不过是人的心灵所具有的行动方式。没有情感,也就没有诗。工具理性使我们的时代具有了散文的性质,我们的时代成了功利主义的时代。由此,诺瓦利斯提出了一条引人注目的口号:“走向内心”(der Weg nach innen),以此想要拯救处于功利时代中的人灵。这在本世纪初,被新浪漫派诗哲里尔克加以哲学上的发挥,提出“世界内在空间”(Weltinnenraum)的概念,从而上升到一个新的理论高度。
对情感的深刻论述,要首推施莱尔玛赫。他正是从情感入手,刷新了神学。他是一位把批判的天赋与心灵的独特幽深和丰富的想象结合在一起的思想家。施勒格尔对他的影响使他充分注意到艺术和诗的领域。他对情感的认识是把情感作为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的对立趋达同一的中介来思考的。情感是直接的自我意识,但情感并不仅只是属于感性个体的东西,在情感中蛰伏着神性的东西。神性不过是对立物的尚未对立的统一,而情感作为直接的自我意识能够把一切对立物以之为基础的统一内在化。所以,情感是另一种方式的现实与理想的统一,认识与意志的统一。这就是说,现实与理想的对立在情感中被取消了。比如,宗教就是一种人对绝对者的情感,有限的人类相信它是使有限的东西得以成立的唯一无限的绝对。这种绝对的存在是理性无法证明的,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完全无需理性在此去做逻辑的推演。它不过是一个价值论上的信仰问题,信仰绝对,就是人自居有限之地而企望趋归无限的绝对的情感。
只有情感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因此,施莱尔玛赫尤其反对那种不是发自内心的、装腔作势的学究化,那种道貌岸然的哲学和伦理学。“很清楚。它们根本不是从某种活的直观出发,根本就没有自己牢固的中心点,因为它们自己心里一点不懂得,要以一个属于自己的方式来把握人的话,必得从何处出发。”⑵同样,浪漫派美学坚持认为,只有情感,才能保证诗的世界的纯度,它是诗的根本条件。如诺瓦利斯所说,诗如同哲学一样,是人的心情的一种合谐的情绪,在那里一切都美化了。施勒格尔称,造就诗人的,不是作品,而是感觉、热忱和冲动。人们通常称为理性的东西,不过是理性的一个类别,一个浅薄而且乏味的类别。还有一种淳厚的火热的理性,正是它才赋予坚实的风格以弹性和电。“不理解什么,大多数根本不是由于缺乏理智,而是由于缺乏感觉。”⑶“内在的美和完美的根本的生命力就是心情。”⑷“诗的情感的本质大概在于,人们自己就可以使自己激动,可以不因为任何事情就大动感情,可以没有缘由就想入非非。”⑸
施莱尔玛赫关于情感中有神性的见解值得重视,施莱尔玛赫本人并没有讲得很清楚。浪漫派美学家们更多地关心的是一个最根本的情感——爱。
想象的功能,是浪漫派美学强调的另一种诗的感觉,它与爱直接有关。想象是诗的器官,是唯一本质的、有生命的东西,这是他们的共同见解。诗的表象就是想象的游戏。想象的本质功能就在于把无限的东西引入有限。
浪漫派的想象(Phantasie)概念,是康德——费希特的构想力(Einbildungskraft)概念的进一步发展。施勒格尔认为,构想力是一种超自然的机能,它与理论哲学的实践的机能是相对立的。它从来不涉足到实践中去,它只是在精神中、内心中出现的一种活动。但构想力必然会在综合无限与有限时带来某种悖论。因为,无限的东西原则上不能在有限的形式中描述出来,有限的东西又无力去把握无限的内容,而构想力的本质功能恰好是把有限构想为无限。想象则不同,想象是无意识地(unbewu?t)进行综合,它是创造过程中真正的先验原则,同时也是哲学的机能,因为它造成了一种与意识的悖论。想象的本源在无限之中,整个世界不过是创造性想象的产物,它的产品就是综合。绝对只有借助于想象的中介来进行综合。反过来说,想象则是人理解理性的器官。所以,在浪漫旅美学那里,想象已不再仅是一种建立人的艺术世界的特殊的人类活动,它已具有了普遍的形而上学价值。诗的想象成了发现实在的意义的唯一线索。
更重要的是,施勒格尔认为,只有想象才能把握住爱的秘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
与自我这个概念一样,浪漫派诗哲首先把爱设定为一种超个人的、宇宙论意义上的东西(甚至渴念这个概念也是如此),设定为一种实体性的东西。施勒格尔讲,自然有一种诗的结构,这一结构的来源就是宇宙的渴念,渴念作为精神的冲动,其意志的动力就是爱。渴念是爱的一种类型,世界的开端。爱出现的最纯粹的形式就是渴念。
诺瓦利斯的说法更明确:“上帝就是爱。爱是最高的实在,原始的根基(Urgrund);爱的理论是最高的科学。” ⑹世界必须被理解为一个充溢着爱的原我的表现。因而,爱是世界精神的激发,是生成的目的因,是宇宙的终极因。
爱的学说,在浪漫派美学那里,是与浪漫本体论直接联系着的。浪漫本体论涉及到实在这个最基本的范畴,而这一范畴又总是被从生成的中介原则来把握的。浪漫本体论之所以能设定诗意的世界,就是因为,从目的论上来讲,生成直接指向着爱的实现。进而,自然的经验领域就可以确立为客观化了的爱,确立为一个诗意的、抒情的创造物。
在这里,已经最充分地表露出浪漫派所提倡的诗的本体论的真实意图。这就是竭力想要把不透明的、沉抑的、散文化的客体性变为一种活的、灵性的、诗意的主体性,使有限与无限的同一能够兑现。
既然爱是一种本源性的实体,一个超个体的本体论意义上的根据,它何以又与感性个体的素质相关呢?
实际上,在浪漫派美学那里,爱的理论与浪漫本体论是同一码事的两个方面。
浪漫本体论的整个基础,前面已经指明,是费希特的自我学说。纯粹自我是原始的东西,是所有实在世界的最初的本原。但它要意识到自己的完满的主体性,就必须作用于一个对象,占用一个对象;反过来说,客体性的东西的生成过程,就是原我(纯粹自我)意识到自己的过程。要完成这一切,首先要原我自己动起来。于是,费希特说,原我有一种活动,或者说自己就是活动性本身。只有靠这种活动性,原我才能意识到自身,也就是说,设定证明它自身的非我。这一活动性的概念在浪漫派美学那里又成了一种根本性的概念,为精神上的诗意化的力量提供了根据。实际上,这活动性的动力就是爱,即浪漫派美学的那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作为意志动力的爱。它由此将引出一个极为重要的浪漫派美学的概念,即魔化(Zauberer)。
现在我们不必急于转向浪漫派的魔化唯心主义(Zauberer Idealismus),先把超个人的爱与感性个体的关系弄清楚再说。
在费希特看来,原我要意识到自己所具有的活动性,就必然还要返回它自身,意识是作为一个反思的活动而出现的,是一种作用于活动的活动。所以,原我的第一步行动是把自己限制为一个客体,第二步行动则是通过克服这一限定了的客体来返回自身。于是那被限定的客体就具有了一种非同小可的作用,没有它,原我要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的。在这原我的意识到自己的整个过程中,客体对象就有如符咒(Zaubereien,spell),使原我感到自己的异在性,从而认识到自身。从这种客体性的符咒中解放出来的活动,就成为自我意识的活动,或者说,意识到自身的活动。在浪漫派诗哲看来,当我意识到那非我的本质就是我,那么,这同时也就是诗意的意识的发生。
精神的活动性必须进入客体性,使自己被克服,自我意识才能出现,不仅如此,它还必须进入一个主体(自我)本身,并意识到它。因为,意识离开了主体是不可思议的。另一方面,任何被设定了的存在功活动都构成了一种对原我的活动性的限制,所以,原我的活动性仅仅是一个无限的东西。被设定了,无限性就减少了。被设定肯定包含着一个否定,否定就意味着限定。由此推出的结论就是,意识的产生是纯粹自我的活动性与一个客体的自然的有限存在交互作用的产物,意识也必须是有限的。这就是费希特提出经验的自我、有限的自我的根据。这一大套形而上学的语言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普遍绝对的东西必得借助于一个感性个体作为绝对中介来表达和实现。
这个有限的自我,施勒格尔称为人的我,称为原我的一个片断;诺瓦利斯称为经验的或人的自我(ego)。结果,感性个体的人的意识就被普遍的原我用来意识到它自身的精神的活动性,石头、植物、动物、人的序列最终不过是上帝对自己的反思。人就是上帝的思想,上帝的意识。人的存在的戏剧就是上帝自我解放的戏剧。诗人就是教士。“诗人和教士最初是一体的,只是后来的时代才把他们分开了。但真正的诗人却永远是教士,正如真正的教土永远是诗人一样。”⑺在这里,我们实际上可以明白施莱尔玛赫所说的情感中有神性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一来,作为原始的活动性的超个体的爱就必然在感性个体身上体现出来,而且必然通过个体的爱来实现自身。反过来说,个体的爱就应该是一种趋于神性的爱。诺瓦利斯和施勒格尔都认为,人的使命,人的感性存在的天命,就是要认识到以自己的感性血肉之躯来拯救神性。所有的人,都不过是绝对力量的外显,他们的唯一目标是重建自由,返回最高的要素。“在世俗的存在物的序列中,人是最高的阶段,它的目的就是返回自由。”⑻“人必须在人身上寻找上帝,天国的精神只是在人的事务中,在人的思想和情感中才最明晰地显现出来。”⑼由此可见,审美感觉问题,在浪漫派美学那里,纯粹是一个感性的超越问题,个体的感性向超个体的神性复归的问题,所以我们要说它是诗化的哲学,哲学化的诗学,哲理诗情的人的哲学。
浪漫派诗哲由此推导下去,想就此解决感性个体的有限性问题。这就是,既然人的使命被规定成为神性,那么也就是说,人可以成为上帝,就可以超越有限性了。施勒格尔说,每一个有善的意愿的人都要逐渐成为上帝。成为上帝,做一个人,塑造自己,这些统统都说的是一码事。人身上包含着创造上帝的力量,人是自由的,当他创造出了上帝,使上帝成为可见的,那么,他也就随之而不朽。因为每一单个的人的自我的本体论的根基就是神性的自我,神性的自我要意识到自身也必须在人身上,通过人来实现,那么,感性个体的自我一旦充分认识到自己,它们也就随之成为神性的自我。然而,在人那里,关键性的契机就在于爱的感情。感性个体的自我与神性的自我相通的那个东西,就是爱,上帝就是爱。感性个体的自我要认识到自己,也就是通过爱。既然感性个体的自我本身就是爱,那么,它也同样要通过爱他人,爱一个对象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爱。“只有通过爱,通过爱的意识,人才成其为人”;⑽神圣是发源于对纯粹的永恒的存在和变化的爱的东西,这种爱高于所有的诗和哲学。拯救人就是拯救上帝,就是以人的诗意的力量去使爱广被世界。
但是,当感性个体面对自己的客观对象,面对沉抑的自然又该怎么办呢?诺瓦利斯提出魔化的原则,即自己造一个符咒出来魔化自己,那符咒对他来说显得是异己的、独立的一个现象。就好像纯粹自我造出一个非我,魔化也造出一个对象化的东西,即神性的世界,从而,魔化成为创造神性的艺术。它是一种实践的活动或活动性,它直接朝向摆脱了枷锁的自然,由此,魔化造出了一个经验的可见的上帝王国。创造这个王国是人的最终目的,所有实践的最高理想。它的实践直接指向无限。
这种魔化唯心主义的学说,实际上是要解决冷静的自然的诗意化的问题。浪漫派诗哲既然想要在尘世中实现永恒的、无限的东西,就必须解决自然的问题。自然与人一样,是属于有限的事物,是客体性。但浪漫派诗哲宁可把它看成是一首写在纸上却没有人去读它的爱之诗。爱本身是哑默无语的,但诗能为它诉说。可是,爱的话语只有在寻求爱的意识中交流时,才开始了它的生命。这就需要人的一种积极主动的诗化意识去施魔(bezaubert)。所以,魔化概念在本质上不过是说,我们人能靠我们的意志活动来使整个宇宙屈从于我们情绪的节律。“魔化就是以人的意志来利用经验世界的艺术。”⑾
魔化既然是一种出于意志力的艺术,那它的动力之源仍然是爱,因为只有爱才能激发意志去行动。爱是魔化可能的条件。爱总是以魔化对象的方式表现出来。
最终,还是爱成了诗的本体论、浪漫本体论的终极根据。不管是个体的有限感性超升为超个体的无限的神性,还是使经验自然的世界显出诗意般的神性的光彩,统统都是依靠作为人的情感的爱。
固然要把这种爱的学说与一种历史学说混同起来,是再容易不过的了。爱怎么能左右物质性的东西呢?怎么能扭转历史,推动社会呢?如果把爱的学说放到历史学说中来看,肯定是荒唐的主观唯心主义,正如要把它放到科学哲学中去看的话(因为它当然涉及到的客观自然),也会被人抛到一边去一样。
不过,既然浪漫派美学的爱的学说既不关涉历史哲学,也不关涉科学哲学,而且仅仅关涉价值哲学,人生哲学,那么,我们当然不能把它与历史哲学和科学哲学混在一起来谈,否则便违反同一律的基本规律,说的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
浪漫派美学的爱的学说,实际上可以与费希特的信仰、意志相比较。费希特最后以信仰为根据,由意志来充当最高的理性自由。从自我与非我的关系来看,从知识到信仰,抵达到了最高的综合,最终,所有的东西都落实在信仰问题上了。浪漫派美学的爱,就具有费希特的信仰的地位和作用。不管是信仰也好,还是爱也好,当然都应属于价值论的范围,属于伦理的领域。但正如费希特要把信仰问题存在论化,把它与知识学和关联一样,浪漫派美学也想把爱存在论化,把它与宇宙学相关联,这同样都是在取消自己。
信仰属于情感的范畴,在这上面确实无需工具理性插手,施莱尔玛赫在这一点上是有道理的。这并不是说信仰不需要理性的反思,盲目的信仰仍然可悲,也相当可怕。但这种理性肯定不是理论理性,只能是实践理性。把信仰与知识学相联系,当然是一个错误。幸好费希特的知识学并不仅仅关于指自然的知识。
在浪漫派美学那里,爱的问题同样如此。爱当然属于人的情感,但把它作为一种宇宙论意义上的实体抛出去, 就无异于否弃了情感。当感性个体的爱的情感上升为一种宇宙论式的实体后,感性个体一定会无所适从的。正如西方把全部情感倾注到那个实体性的上帝身上,而一旦尼采宣称“上帝死了”,西方人便感到失去了依持。爱只能保持在感性个体的心中,保持在人们的回忆、思念和盼想之中。正如我们永远在回忆屈原,思念陶渊明,回忆我们的亲人,思念我们的情人,离开了这样一些同样是情感性的感觉,爱又焉在呢?情感性的东西只能由情感来把持,而所谓无限的超越,所谓永恒和不朽,也只有在回忆、思念、盼想等情感中实现。
当然,浪漫派的意图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希望世界成为一个诗意化的世界,其核心是爱的泛化。爱当然也需要一个统摄的东西,因为感性个体的情感因素如席勒所看到的,仍然带有更多自然的粗糙的成分。也如弗洛伊德所看到的,情感中,感性个体的爱之中,潜抑着许多情结,不澄化这些情结,粗糙的情欲不具有形式,由此带来的意志的狂肆同样可悲,也是十分可怕的。感性个体的爱需要一个中介化的东西,但它仍然不应成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只能是一种心意上的同一境界。当两颗心能一同领受、体味一种静寂的心境,能一同感领、体悟一种情绪的浑穆,能够为同一种梦想、情境、关注而激动颤栗,那么,这是爱的永恒。所以,真正的爱往往只是瞬息即逝的时刻,它那令人心碎的美,曾引起多少诗人的吟哦,还会引起未来无数诗人的叹谓。当施勒格尔说,只有想象才能把握住爱的秘密时,他算说对了。永恒的爱,超时间的爱,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相对说来,浪漫派美学的魔化论倒是有更多的合理成分。魔化论在浪漫美学传统中据于十分重要的理论地位,它揭示出了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审美的思维方式,一种诗化意识。在后来的新浪漫派诗哲黑塞那里,它又得到复苏。黑塞在那篇名为《魔术师的童年》的回忆中写道:我希望世界更美,我的梦想也更多,现实从来是不完美的,魔化是必要的。
在浪漫派美学那里,魔化固然还主要限于指使经验自然诗意地显现出来,但他们已经注意到主体诗化意识的首要性。施勒格尔认为,客体的固滞性并不是经验事物的本质,它仍然有一种灵性,只是人们往往并没有正确地理解它罢了。任何外在于我们的东西,都并非只是一个非我。(Nicht-Ich),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能感应的“你”。任何对象都能成为精神的符咒;只要我们正确地理解它的话,都会在其中发现有某种内在的意义。
这里所突出的是一种与功利的、认识性的理解方式完全两样的审美的理解方式,它不把对方看成一个僵死的物,看成一个可利用的对象,而是看成一种有灵性的活的生命。这是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一种超功利、超逻辑(工具理性)、超时间(计算思维)的审美的思维方式。诺瓦利斯本来就说,魔化就是一种意志活动的思维。
但更重要的在于,这种审美的思维式理解方式,这种诗化意识远远不应仅限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实际上把这种魔化的审美的理解方式运用到人与人的关系之间,更有意义。这样一来,爱才更有保障。如今,在西方的现代社会里,人与人的相互理解不是已被功利性的、实用性的、计算性的理解方式弄得很糟了吗?
浪漫派美学对想象、情感、爱、魔化意识的思考,已经提醒我们,审美心理并不仅仅是一个审美心理学的问题,也许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是一个人的哲学问题,人的感性的审美超越的问题。

⑴ 只是在近二十多年来,才出现了一种较为令人满意的心理学——人本心理学以及其产物超个人心理学。然而传统心理学势力却竭力反对这种心理学,认为它们是哲学而不是心理学。这在我国心理学界尤其明显。

⑵ 施莱尔玛赫:《论宗教》,1980年德文版,第183页。

⑶⑷⑸ 施勒格尔:《雅典娜神庙断片》,第78节、339节、433节。见《施勒格尔选集》二卷本,卷一,1980年德文版。

⑹ 《诺瓦利斯文选》,第三卷,1960年德文版,第254页。

⑺ 诺瓦利斯:《断片》,见海塞编:《文艺理论读本》,1976年德文版,第61页。

⑻ 《施勒格尔全集》校订本,第八卷(哲学讲演),1967年德文版,第15页。

⑼ 《诺瓦利斯文选》,第三卷,第297页。

⑽ 施勒格尔:《思想集》,第83节,见《施勒格尔选集》,二卷本,卷一,1980年德文版。

⑾ 《诺瓦利斯文选》,第二卷,1960年德文版,第546页。


摘录
第二章 走向本体论的诗--

第二节 诗意地自我沉醉的本体


正当我们仿佛同生存之无限欢欣
合而为一之际,正当我们在醉境的陶
醉中期待这种快乐永垂不朽之际,在
这一刹间,我们就深感到这种痛苦的
锋芒的猛刺。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
情,我们毕竟是快乐的生灵,不是作
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我们就同这
大我的创造欢欣息息相通。

尼采:《悲剧的诞生》


叔本华的浪漫美学观深染印度哲学的影响,有极浓郁的弃世思想,诗与人生合一论的浪漫美学命题在此一度变为诗是人生苦难的暂时解脱的论调。这种审美的悲观主义形而上学,很快为尼采所否弃。
本来,在早期浪漫派那里,就隐含着一种悲观主义的情绪。宗教上的罪感,对现实的惆怅,夹杂着遁世的态度。诺瓦利斯讲,罪感是使人热爱神性的最大的刺激,人愈是感觉自己有罪,便愈是一个基督徒。这种恨世态度以及向宗教去寻找慰藉的企求,实际上已经包含着深沉的悲哀。它很容易就引出一种含糊不清的虚无主义。但尼采从叔本华手中接过意志本体论之后,却把它变成了一种沉醉般的享受意志(Willen zum Genu?),生命力意志。他受法国哲学家盖英强调充实的生命的学说的影响,以及斯宾诺莎以生命的保存与发达为生活的核心和目的的学说的影响,把充实的内生命充发于外,看作是最高价值,把唯意志论从否弃生命转换为弘扬生命。他在自传中写道:“正是在我的生命遭受极大困苦的那些年,我放弃了悲观主义,自我拯救的本能不允许我有懦怯的软弱的哲学”。⑴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尼采远比叔本华与早期浪漫派有更直接的联系。同来曾大肆攻击浪漫派,但据思想史家研究,他直接攻击的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晚期浪漫派。他甚至把费尔巴哈也归入这种浪漫派。⑵他把这种浪漫派视为衰微的同义词。此外,他还根本否认雪莱、列奥帕蒂、海涅、爱默生是浪漫作家。因此,有人称他为新浪漫派之始。但他究竟给了浪漫精神一些什么东西呢?他提出的东西究竟是值得赞同的,还是应该否弃的呢?正如对任何一个权威我们都不能妄加信奉一样,对尼采同样如此。
尼采与早期浪漫派一样,企图复活远古精神,膜拜希腊神话,寻求现代的新神话学,不自觉地把艺术尊奉为神。他所提倡的狄奥尼苏斯精神,是施勒格尔早已发现了的古代现象。《快乐的科学》也与《卢琴德》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青年尼采还曾醉心于诺瓦利斯的著作,自称对诺瓦利斯的哲学见解感兴趣,而实际上,他对道德的看法又确与诺瓦利斯的见解有瓜葛。他的《悲剧的诞生》明显地与施勒格尔对古希腊的研究有关。施勒格尔在他的《希腊诗研究》中提出,要建立德国的“新的定在形式”(Neue Daseinsfovm),想通过德国精神与希腊精神的再结合来进行一场“审美革命”,这一设想,实际上在作为新的人性——诗性的代表,扎拉图斯特拉身上实现了。凡此种种,都表明,尼采在精神渊源上,是与早期浪漫派一脉相承的。
但尼采的直接出发点,又仍然是由叔本华所翻转过来了的生存意志的本体论。所不同的就在于,意志生命本体不是要通过诗化,或审美的显现(直观)来扬弃自身,而是意志生命本体自身就是诗一般地沉醉、升腾、勃发。叔本华手中的意志尚只是盲目的、不可遏止的冲动(动机),在尼采那里,已膨胀为一种原始性的生命力的实体。充实、弘大的生命力就是本体,生命力是超个人、超主体的原始般的充满激情的实在,是永动和矛盾,苦恼和极乐,是万物之原,是世界的唯一根基,只有它能使感性个体深挚、坚强。个体的使命就是把自身中蛰伏着的生命力发挥出来,从而与超个体的生命本体合欢,这本身就是诗。
尼采从希腊文化中去发现人类生命力弘扬的理想,以富于弘大、沉醉、华美的生命为追索的境界。因为,他觉得现代社会和近代精神早已把生命力扼杀了。 “非人格化”的机械和机械主义,工人的“非人格化”,错误的“分工”经济,使生命成了病虽态;作为达到文化之手段的现代科学活动导致了生命的野蛮化。而人类的精神早在苏格拉底之时就开始败坏了,这就是由于逻辑推导的知识的出现。
尼采讲,苏格拉底主义的“知识即美德”是一条害人不浅的信条。它把人从一种梦境的幻美世界引向一个虚假的逻辑领域,梦境的倾向已经在逻辑三段论的外壳里化成蛹,悲剧艺术彻底败坏在他手里。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代表着一个在希腊世界闻所未闻的人类典型的出现,即专事推理的人类类型的出现。它欺骗人们泰然自若地相信,由于逻辑的引导,思维能接触到存在的最深处,不仅能认识存在,而且还能稍稍加以变化。这一骗人的形而上学的幻象,又进而变成了科学的本能,并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科学引向它的极限。“在科学的神秘论者苏格拉底之后,哲学的派别相继而兴,一浪接一浪,于是一种料想不到的广泛的求知欲普及于全知识界。仿佛求知是一切得天独厚的人们的特殊任务,这就把科学引人汪洋大海之中,从此它一去不返。由于求知欲的普及,一个共同的思想之网第一次笼罩着整个世界,而且大有穷究整个太阳系的规律之展望;——如果你看清楚这一切,以及现代科学的高得惊人的金字塔,你就不禁要设想,在苏格拉底身上见到所谓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和漩涡”⑶。
在对一切知识的占有欲的驱使下,科学一往无前,永无厌足地乐而忘返,结果,对生命力的美好感受就被取而代之了。对万物的本质不是以生命去感受,去体悟,而是借诸知识与认识去测量。深入万物的奥秘,成了唯一真正的人类天职,建立概念、判断、结论等手段,被视为一切才能之上的最高尚的事业和最值得赞美的天赋。甚至那最崇高的道德行为、恻隐之心,以及“心如止水”的梦神式的涵养境界,也被知识的辩证法,思想的助产术败坏了。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简直就在暗示,苏格拉底当初被希腊国家公审法庭判处死刑而不是放逐,这完全是公正的,因为他直接影响促使酒神悲剧瓦解。苏格拉底本人到是第一个借知识与理论来超脱死亡的人。为了知,他临刑时泰然自若。他的这一举动是在提醒人们,只有科学和知识才使生存显得有意义因而也才显得合理。但科学是否真能使人超生死,是否真能为人生提供意义呢?当科学和知识统领了世界之时,出现的却是荒诞、自杀、苦闷。苏格拉底的知识至上说是一个最大的骗局。如今,知识与人格的严重分离不是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吗?所以,尼采说,苏格拉底把知觉看成是创造性的,实在是一件大怪事。科学迟早要被神话所取代,科学的终极目的就是神话。到底还有一个知识王国是逻辑学者不得其门而入的。
尼来把西方智慧从苏格拉底起就一笔给勾销了,康德、黑格尔这些大哲更是不在话下。后来海德格尔提出,西方形而上学自苏格拉底以来就误入歧途。他更为彻底,甚至把尼采也算作是苏格拉底线上的人,而且是最后的完成者。而实际上人们照样也可以把海德格尔算作是形而上学的最后完成者的。无论如何,海德格尔有这么大的口气,固然首先得之于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法,中止一切权威的判断,把它们搁置起来,但也不能不说与尼采的精神有着相当的瓜葛。⑷
尼采拚命反对求知欲和科学的追逐,这与浪漫派否弃科学,提倡诗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知识、科学是否能解决人生问题,是否能提供生存的意义和合理性?是否有了知识就等于是一个完美的人格?现代的许多刽子手往往是很有知识的。尼采继叔本华在本体论上的转变之后,在认识论的转变上又向前走了一步。他反对的不仅仅是因果、时空的思维方式,而是整个求知欲。人们所应认识的,不是关于实在的知识,而是自己的生命及其价值。一味追逐外在的知识,乐而忘返,必然会带来内在生命的丧失。
尼采预言,科学的求知占有欲最终是要碰碎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认识,新的知识,即艺术式的认识,人生的知识。“因为,科学领域的圆周有无数的点,至今尚丝毫不能想象这领域能否彻底测量;所以才德兼备的人,未到人生之中途,便接触到这圆周的边缘,由此看入渺茫的所在。一旦栗然见到理论到了科学的权限便蟠虬乱转,终于咬住自己的尾巴,于是,一种新的认识,悲剧的认识,突起浮上心来,那就需要艺术的保护和救济才能忍受得住。”⑸
正由于自苏格拉底以来的求知欲占据了西方精神,所以,追寻生命的本体就不但要超逾科学的思维方式,也要超逾历史,返归人类太初的质朴。尼采在前苏格拉底的神话中找到了生命本体的诗。“希腊人在萨堤儿身上见到的,是未受知识玷染,未入文明门阀的自然,……萨堤儿是人类的本相,是人类的最高最强的激情之体现,是因接近神灵而乐极忘形的饮客,是与神灵同甘共苦的多情的伴侣,是宣泄性灵深处的智慧之先知,是自然的万能性爱之象征”。⑹
人因天禀生命力而具有无限开发的可能性,活的血性的感性、意志、直觉是本能的自由的生命显现。寻求浅薄的快乐,绝非人的神髓。充实的人生,固然伴有深切的满足之感,但也伴有深切的苦痛之感,人对于痛苦经验的深浅,乃表示他生命力充实的程度。坚强的本能、意志是人的理想的人格,这是毅然决然独步人生的道德。尼采把浪漫派的审美的超验性(拒斥庸俗现存社会的超验性推向否弃陈腐的偶像和习俗,激励人去自由地建树新的生活方式。“尼采关于超人之说,是一种诗一般的召唤,要求有一个比较仁慈的、比较具有创造力的人,把欢乐和尊严授予这个人类生活”。⑺
在尼采看来,生命力本体本身就是诗,就是美。世界犹如一件自我生育的艺术品,艺术家的创作不过是对生命的谢恩。即使现象不断毁灭,生存之核心却万古长青。另一方面,本体也需要美化、诗化、艺术化,“真正的存在和太一,这种永劫和矛盾,同样也需要醉心的幻影,快乐的假象,不断地来救济它”。⑻这不但是因为,“我们自居为艺术品,在这一意义上有莫大荣幸;——因为,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来看,存在和世界才是永远合理”,而且还因为,“求知的我们并不就是‘存在’本身,——存在才是这种艺术喜剧的唯一作者和观众,是它替自己准备了这永恒的娱乐。唯有当天才在艺术创作活动中同这世界的原始艺术家融合为一的时候,他才能窥见一点艺术的永恒本质”。⑼由此,本体论的诗推导出来了。
在尼采的笔下,所谓“存在”,所谓“世界”,都不再具有传统本体论上的自然实在或客观外界的含义,它们就是生命力,亦即意志的代名词。尼采的生命力本身也就是权力意志。只有领会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他对本体的如下诗一般的描述。
存在对我们说,像我这样吧!我,在外表的永远变幻之下;我,永远在创造,在促进生存;我,万物之母,随时用这形象的变化来满足自己。
“世界就是:一种巨大无匹的力量,无始无终,……一个奔腾泛滥的力量海洋,永远在流转易形,永远在回流,无穷岁月的回流,以各种形态潮汐相间,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从最静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烫的、最野的、最自相矛盾的,然后再从丰盛回到简单,从矛盾的纠缠回到单一的愉悦,在这种万化如一、千古不移的状态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远必定回来的东西,是一种不知满足、不知厌倦、不知疲劳的迁化——:也就是我的这个永远在自我创造、永远在自我摧毁的酒仙世界。”⑽
对于这样一个本体世界,当然不能依据理性、逻辑去推论,而应凭据以本质为本的直觉,凭据审美直观。它实际上就是个体的生命力摆脱一切历史的重负,重归宇宙的生命本原。所以,人的本能生命力与日神的梦境世界的交溶,与酒神的醉境世界的交溶,与大自然的和解欢庆的共醉,不依赖于知识,不依赖于推理、演绎,完全是以整个生命去把握对象,是一种莫名颤动的统一感。正是在这种统一中,人与宇宙的本原同一了,被疏远了的、敌对的或被征服了的大自然再度与她的浪子(人)欢庆和解。
与尼采同一时代的狄尔泰这样评论他:“尼采明确有力地表述出他否定推论的、逻辑的知识得出的最后结论。在尼采看来,人作为文化的创造者,首先是一个艺术家,然后才是科学意识,由于对人的使命的绝望,他成为创造和建立价值的哲学家。有情感有想象的与众不同的人的特征在于,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力掷入生存的一种形式,在于当地发现了这一生存形式不恰当时,他能激切地否弃它,因为生命的形式是不可重复的。”⑾
从上个世纪下半叶至本世纪初,德国哲学的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把感性个体的实在生存性(Dasein)从纯粹思辨的领域中解救出来,它形成了从叔本华直到狄尔泰、西美尔的生命哲学的强大冲击力量。这是德国现代哲学上的一次重大转变。哲学之思从抽象的概念领域一下子转向生命、生存、生活。哲人们对实际生活和现实世界的积极兴趣愈来愈强烈。在德国,出现了一股激烈反抗康德和黑格尔的思潮。
费尔巴哈也算是这股思潮中的一个干将。他把笛卡尔的自我思维的哲学称为旧哲学,予以全盘否定。他声称,人并不仅仅是个思维的东西,而更多地是一个真实的、有情感的动物。旧哲学的思维总是与人的感性相矛盾、相冲突的,因此,他提出,新的哲学必须重视感性的实存,感性就是完善。
但费尔巴哈在后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影响,仅只是昙花一现的人物。他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都没有多少新的推进,相反,比他略早的叔本华虽然长时期不被重视,但至十九世纪下半叶却受到狂热的崇拜。虽然他强调的人的潜在的、富有冲动的意义在早期谢林那里已有端倪,但意志本体论毕竟足本体论上的一次重大推进。尼采把意志本体论从悲观主义改造为乐观主义之后,就进一步巩固了这种本体论的地位。
这种抬高生命意志本体,追求个体生命意志与超绝意义上的意志生命本体的诗的同一的诗化哲学的出现,自然不是凭空而来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充分指明,社会历史现实的发展,制约着特定历史时期的哲学形态。
西方文明自十七、十八世纪以来,哲学在思辨概念的抽象化,在设定普遍的理性等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它表达了西方社会向外追求、探索自然、发展科技的蓬勃愿望。到十九世纪,大工业化开始无情地普遍吞噬着人们的传统生活方式。但完整的、富有感性血肉的人远不是唯理主义的抽象化、概念化了的人所能穷尽的,而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又造成人的心灵的枯竭。抬高生命意志本体的唯意志论兴起的历史必然性,就在这特定的历史境遇之中。学究式的哲学家们一味探究长系列概念演绎的能力和把许多事例放在一起的归纳能力,而生命哲学家抛开形而上学,去探究心灵追求丰富内在的隐秘路径,描述生命本能的种种欲求之间的真实联系。生命哲学应运而去占据技术性哲学一向腾空的领域,以诗化的力量去拯救处于普遍非人化的生活和思维方式。
但是,生命意志哲学的历史必然性并不能保证他们的结论和寻求的出路的有效性。实际上,他们以悲观绝望(叔本华)或冷峻傲岸(尼采)的态度去表达时代精神,反映出一部分西方人在科技发展的历史必然性面前的茫然失措和绝望挣扎的情状。他们以忧郁的心情预言了科技意志将统治全球,同时又宣告意识的虚无,宣告任何标准一去不返,任何坚实的东西都如沙器。空虚的痛苦、一切深刻的信念的混乱,对生活价值和目的的不可把捉,加深了绝望中去追求的奇异意向。这就是意志本体的绝对化。在哲学上讲,不过是,以前拥有绝对的至高无上的理性的权力,如今被冲动意志所取代。人们不必服从于绝对理念,只需听从意志的驱使,一切价值和意义都由此而决定。这不仅在哲学上会引起严重的恶果,而且在实践中也会导致狂肆的疯狂行为。(详本章第四节)

⑴ 尼采:《瞧,这个人!》,见《尼采选集》,第二卷,1978年德文版,第518页。

⑵ 参阅伯勒:《尼采与早期浪漫派》,见《尼采研究》,第七卷( 1978年),德文版,第59页。

⑶ 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45页。

⑷ 海德格尔在大学里讲授了十年尼采哲学,写成了长达一千多页的《论尼采》二卷本。

⑸ 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四辑,第247页。

⑹ 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三辑,第255页。

⑺ 宾克莱:《理想的冲突》,中文版,第201页。

⑻⑼ 尼采:《悲剧的诞生》,见《文学论集》,第二辑,第241、247—248页。

⑽ 尼采:《权力意志》,第696节,见《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中文版,第23页。

⑾ 《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19页。


摘录
第四章 新浪漫诗群的崛起、冥思和呼唤

第三节 冥思死亡

只有从死这一方面(如果不是把
死看作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
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我相信,只
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
断爱。

里尔克:《慕佐书简》

冥思死亡的意义,是现代德国浪漫美学的重大课题,它在里尔克和稍后的海德格尔那里达到了顶峰。
新浪漫派诗人喜欢吟咏死亡。里尔克的传诵一时的抒情散文诗《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杜伊诺哀歌》,特拉克尔的《死者之歌》以及黑塞、霍夫曼斯塔尔的许多诗作,都是探索生死关系的绝唱。
关心死亡问题,是从浪漫美学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的。作为诗化哲学的浪漫美学,最终要解决的是有限与无限的普遍分裂问题,而不是思维与存在的普遍分裂问题,对死亡的思考当然就一直处于极为突出的地位。有限与无限的同一,必得要克服死亡这一难题,时间问题也是从死亡引伸出来的。死亡、时间等问题的突出,充分表明,诗化哲学始终关切的是生存论,而不是存在论或实在论。事实上,关切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学说撇开死亡和时间问题也是合法的,理所当然的。实在论当然可以不考虑生存问题。
对死亡的沉思、吟咏,早期浪漫派诗哲诺瓦利斯就做得颇为出色了。长期以来,他为此受人责骂,也是众所周知的。但究竟又有多少人知道,死在诺瓦利斯那里,不过是一种对不堪承受的浊世的解脱,一种心甘情愿的供奉,是对最高存在的一往情深的明证,而不是遁世的权宜之计。
许多浪漫诗哲把死的意识视为创造性生活的前提。这是浪漫美学死亡观的一个重要内容。巴霍芬认为,如果生应是不断的创造,那么,就只有当陈旧的东西的死亡为此提供场所,生才能把新的东西带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死是生的前提,只有在此关系中,即在不断的毁灭中,创造之力才会生机勃勃。从而,生成(Werden)与消亡(Vergehen)是相互关联着的。”⑴只有在生与死的永恒交替中,才有不断超升的生的永恒之流。
浪漫派的心理学家舒伯特同样认为,只有从死,从特殊的个体的有限的衰亡入手,才能认识到生的真正的根基。生是从死中派生出来的,生的要素植根于外显的消灭,死的烈焰吞噬了僵滞的特殊性,最终扬弃了个体的定在,从而与大全结合在一起,即以深切的渴求与万物为一。从而,死最接近生之极福和最美妙的瞬间。
生与死的创造性关系,在尼采那里又被作了极端的推演,在他那里,死变成了人的使命的主动担当。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告诉你们完成使命之死,这种死激励活着的人,这
种死将成为活着的人的誓言。完成使命的人欣欣然,在满
怀希望和立下誓言的人的簇拥下,去了给自己的死。⑵

我之所以要说尼采作了极端的推演,是指他很轻松地把人作为宣告者的一瞬而近视为无关紧要的事,他认为,人死了,这并不值得有什么可以惊异的。
死促进生的价值创造的思想,在新浪漫派那里得到继承。新浪漫派诗人霍夫曼斯塔尔在新浪漫派中算是谈死较多的一个。他说,死不过是未意识到的沉没。对人来说,死有如音乐一般,它是一种甜柔的渴求。死不是可怕的东西,不是外来的、威胁人的东西。死是狄奥尼苏斯式的神性。它向人诉说:

我并不可怕,我不是残骸!
我来自狄奥尼苏斯那里,
是维纳斯的亲人,
我把灵魂的上帝带到你的百前。⑶

他指出,死与生是溶为一体的,死不是最后的外在的终结,而是当了瞬时存在的一部分。死的胁迫把生命从真麻木的沉沦中唤醒,促使它投入最后的超升。在死的时刻,生之大门才敞开它生命的全部现实性。


只是,因为我会死,
我才感觉到我的存在。 Erst,da ich sterbe,
spür ich,da? ich bin.⑷

注意,浪漫美学所大谈的死,并不是要人真的就去毁灭自身。把死看作一种实在的死,当作现实性的死来思考,只是尼采才这样想。在大多数浪漫诗哲那里,死指的是对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识,对感性存在的有限性的领会,它迫使人们去关切自身的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正是由于这一基点,自生命哲学以来,诗化哲学把死亡感推进到认识论中去,成为人认识自身、认识生活世界的先验前提。狄尔泰明确提出:灵魂寻求把生活的种种关系和基于这种关系的体验结合起来,但仍然不能把它们组成一个整体。最使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生殖、分娩、发育和死亡。活着的人知道死,但对它百思不解,这决定了人对世界的看法。⑸这就是说,死的意义不在于它是一个实在的死,而是在于它震动了终有一死的人的心智,使人的认识、思维有所醒悟自己应该认识和思考什么。因此,死不过是使人的心智明亮的先验前提。
斯宾格勒与狄尔泰一样,猛烈抨击形而上学的认识论,认为它的普遍有效性永远包含着从特殊到特殊的论证的谬误。在他看来,人能直观死亡,是人的认识能力的优越条件。“在所有生命存在中,只有人能够观照死亡。”⑹只有当悟性通过语言,脱离视觉知晓,变成纯悟性时,人类才把死看成周围光的世界中的大谜。这就是说,对死亡的自我意识标识着人的自我意识醒觉的程度。所以,“在关于死的知识中产生了我们作为人类非兽类的世界观。”⑺
生命哲学的另一位美学上的重要人物西美尔则从生的自我认识与死的领悟的关联来分析死。“我们如何把握生,也就如何把握死。它们只是一个统一的基本行为的两个方面。”⑻对于生来说,死并不是从外在置入的一个生命线的特定时刻,不是生的一个内在的界限,而是每一个个别时刻都内在固有的。死是发自内部、从内在与生交织在一起的。“在任何一个生命的时刻,我们都在走向死。”⑼在人那里,从生命开始,死就展开了,正是通过死,生才认识到自己的形式。死是生之形态( Gestalter des Lebens)。因此,死不是指死亡的时刻,它是人的生的构成要素,这一要素才给人的所有认识内容涂上了色彩。“死给生的整体划定的界限,在先地影响着生的内容;当一个人超逾这一内在界限伸展到它以外去,那么,他的质和形式就都不一样了”。⑽
但人的死亡感的自我意识并不是十分明晰的,或者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生命创造的迫促感。因为人固然确知自己终有一死,但又的确绝对无法肯定自己何时死。这就使人产生无所谓、麻木的感觉。西美尔认为,要是人们先前就知道死的时刻,也许就会更明晰地计划自己的一生。
但我以为,问题仍然还是不少。有的人并非没有死亡感的自我意识,却仍然没有想到去计划自己的一生——麻木。有的人感到死亡的胁迫,并努力去设计自己的一生,但却并非意向富有意义的人生。通过死亡感来震醒人的价值意识,还需要许多其它的规定。
西美尔关于死亡的思考,倒是意在努力克服时间性。他觉得,浓缩的生命达到最纯净的形式,即最高的生命,必须以死来作献祭。这就是,个体生命创造出激扬、闪光的人生,创造出世界的意义,也就是在生命过程中创造出了一种不朽的形式,即“无时间的本质形式”( Zeitlose Wesensform)。在此形式中,个体的生命形态消亡了,但生命本身却因形式化而永恒。
海德格尔的死亡观十分引人注目,但尽管他用了一大堆形而上学化的语言,实际上不过是生命哲学的死亡观的进一步本体论化。本书不允许铺得太开,在此我们应确定的是,浪漫美学对死的哲学反思并不是像有的人所说的,是在“否定人”,是一种“绝望哲学”。恰恰相反,他们对死的意义的反思的目的在于,让处于西方物质社会中沉沦于麻木,麻木于沉沦的人有所震醒。这一点是十分明显的,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机械社会已使人麻木不仁到了不能再麻木的地步,要使其意识有所回转已极为艰难,只有最后通过死亡意识的震颤来试试看,能否启明通向认识自我,打碎资本主义社会关系,走向自由的路径。海德格尔强调别人谁也不能替自己去死,唯有把自己的死带人自身,人才可能有真正的价值生活。受到内在的死亡天使的震动,我就不再是芸芸众生中那种不属于我的人了。我可以自由地做我自己。“把人带人死的本质绝不是说把死作为虚无,作为目的去死,也不是盲目地走向终极的黑暗寓居”。⑾所以,海德格尔一再讲,死是一种可能性,使个体能展开自身的无限可能性。死打开了自由的大门,呼唤人们对自己的有限生命作真正必要的创造,把自己的生活造成有意义的价值生活。因此,在浪漫美学那里,死的震颤意识是通向诗化人生的法门。里尔克唱道:

只有谁曾伴着死者
尝过他们的罂粟,
那最微妙的音素
他再也不会失落。⑿

有的人说,这是“一味煽动人们去就死”,说“哲学就是学会死亡”的命题是引导人去死,去毁灭生命。这种见解表明这种人至少不打算去弄懂别人的意思,或者是压根儿就没有读过别人的原著,再不然就是根本不具哲学的思考方式。否则,像这样浅显的道理是不会不明白的。“当生命已不能明晰地理解世界,当自我因沉溺于非理性的生活秩序之中而遗忘了自己,当生命的冥暗面显露出整个深渊之时,‘沉睡着的兄弟’——死亡,必然负有新的使命。”⒀
如果说,上述诗哲们冥思了死亡与创造性生活的关系,以及死亡意识与人认识自己的生活世界的关系,并且提出了一些独到的见解,那么,里尔克对死的冥思又有什么独特之处值得我们注意,或者说,值得他以后的哲学家们注意呢?他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他提出的答案的确是十分重要的,这就是,爱与死有非此不可的关系,只有体味过死,才能懂得爱。
在《杜伊诺哀歌》中,里尔克曾深沉地吟咏过死,引起了一些人的询问。里尔克回答说,他在哀歌中并不是仅仅把死表现出来而已,死固然是弃我们而去的生命的另一方面,使我们很难渗破它、洞明它。但吟咏死,更多的是为了指出爱的真正地位。在他看来,爱与死一样,是人的生命伸展到无限,是把生命攫取到伟大的循环中去,是把生命掷入永恒之流。他在给一位青年友人的信中写道:“死处于每一终极的爱的本质之中,只有这种终极的爱才能使人达到在无限中去爱一个人”。⒁
面对时代的疯狂、盘剥的忘形、人心的张惶,他极力讴歌伟大的爱。1912年1月,他在杜伊诺给友人写信中谈到:“明确地说,我并没有洞悉人的存在的窗户。除非我能从自己内心去倾听他们,我才能接近、理解他们。在这几年里,我完全是通过两种人的形象去以我的内心推测一般的人,一是那些在青春妙龄之际就死去了的人,一是那些无条件地、纯粹地去爱的女人。他们向我倾诉着人性的幽秘,并以宁静的权威迫使我去倾听。这两种人的形象纠缠交织在我心里,使我无法解脱。”⒂
他认为,那不顾一切地去爱着的女人的爱,就是伟大的爱。这种爱不依赖于被爱的对象对待她的方式,只是在爱中履行一切,忍受一切。这种爱与男人在爱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无能为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伟大的爱以感情的温暖把无限的力量引入自身,承受它,仅仅承受它。这种爱的奔涌使一个人处于最为内在的存在的颤动之中,然而又是像投石入海一样委身于永恒的怀抱。
爱的激情和渴求不能也不应由唤起它的对象来满足,爱渴求某种无限的东西,它超逾出生命的可见的一面,进入我们称之为死的不可见的那一面。伟大的爱充满艰辛和痛苦,它往往是得不到回报的,然而,它却摆脱了为过去和未来所决定的个人因素,深入到一个无法描述的深度。伟大的爱只能在“全”中完成。
对有限生命来说,只有爱能够给他永恒的自由,给予他无限的意义。只有当人自己在他人那里,在他所爱的人那里看到自身巨大的广延时感受到激起的爱的那一瞬间,永恒的自由才或许与他有一种倏忽即逝的一致性。正是这以死去担当的爱,以整个生命的奉献去给予的爱,才使人超越了时间,因为,“我们最深的销魂的每一时瞬,都使自己摆脱了时间的延续和流迁,的确,这些销魂的瞬间直接与生命的过程相对立,一如死也直接与生命的过程相对立一样;这些瞬间与死是一致的,而不是与我们的生命力的一切目的和运动相一致。”⒃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幽隐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定,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这就是里尔克的死与爱之歌。
一个普遍陷入金属和计算之中去了的世界,要是再丧失了爱,就会显得更加荒芜,更加冷漠,更加不可理解。世界不会来关切人,世界对人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无端端地在哭,一个人无端端地死去,它无动于衷,照行其事。只有人能关切人,只有在人自己的内心里才会为无端端的哭难受,为无端端的死悲哀,只有在人心中,人才得到安慰、寄托和温暖。要是人的内心丧失了爱的情感,丧失了感受爱的能力,丧失了温柔的同情,只有交易、计算、推演,那么,人就会彻底地无家可归了。找种种理由把爱从各个领域驱逐出去,只会加重世界的疯狂、冷酷、荒谬。

⑴ 巴霍芬:《原宗教与古代的象征》,1926年德文版,第250页。

⑵ 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7页。

⑶⑷ 霍夫曼斯塔尔:《诗与短剧》,1930年德文版,第120页。

⑸ 参阅狄尔泰:《生存哲学》,第一章。

⑹ 雷卡·占吉:《斯宾格勒的美学理论》,见占吉:《审美意义》,1980年英文版,第72页。

⑺ 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二卷,中文版,第101页。

⑻ 西美尔:《桥与门:历史、宗教、艺术、社会论文集》,1957年德文版,第29页。

⑼ 西美尔:《生命直观》,1917年德文版,第101页。

⑽ 同上书,第102页。

⑾ 海德格尔:《讲演与论文集》,1959年德文版,第151页。

⑿ 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中文版,第48页。

⒀ 鲍勒诺夫:《生命哲学》,1958年德文版,第113页。

⒁⒂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附录之二,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53、149页。

⒃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附录之二,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52页。


摘录
第六章 人和现实社会的审美解放

第二节 感性的审美生成


第二节 感性的审美生成

感觉的强化能够达到直至把事物
变形的程度,使得不能说的话说出来,
使得其他方面看不见的东西成为看得
见的,……审美转化就这样变成了控
诉,也变成对反抗非正义和恐怖的行
为的祝福,变成对那些仍能加以拯救
的东西的祝福。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


人的感性是一个社会的基础,因此,本体论上的审美革命,首先是人的感性的审美解放。马尔库塞有时也把人的感性称为主体性,就是这个道理。它以人的内驱力、本能结构为本源,通过人的灵性、激情、想象、无意识、智力、魄力等感觉力量显现出来。虽然主体性(感性)表现为个人的力量,表现为个体有限生命的特殊的历史,以及激情、欢乐、悲哀等经验的特殊历史,但却具有政治价值。它不是生产力,却决定着个人的命运。
马尔库塞指出,主体的历史的实际表现固然是受其阶级地位决定的,但阶级地位并不是感性个体的命运的基础,并不是那碰巧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命运的基础。阶级斗争并不总是能为情人们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一事实负责。满足与死亡的本能的趋同才具有真正的力量。人类与自然的千丝万缕的纠缠使人类能在所给予的社会关系中保持自己的原动力,它总是突破阶级的框架。总之,把爱、欢乐、悲哀、希望、绝望这些因素非本体论化,把它们驱入心理学的领域,是十分简单粗暴的作法。
在这里,浪漫美学传统所一再强调的命运的生命力量再次突出出来。马尔库塞甚至认为,即使到了完全自由的社会,彻底消除了一切异化的社会,仍然有个人命运的问题,仍然有感性个体的满足与死亡的问题。人们很难想象会有一种消除了所谓机遇或命运的社会,比如十字路口的偶然相遇,情人的邂逅,以及偶然跌入苦境等。即使在技术上几乎是绝对精确的极权主义制度里,也只是命运的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人的感性具有这样一些本体论上的特质,这表明,人的感性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救护。因为只有艺术和诗永恒地祝福人的激情、回忆、想象、爱恋、苦恼,并创造出一个属人的世界,肯定那些处于极端的情境中的人的经验,那些在爱情、死亡、罪行、失败、欢乐、幸福、懊悔中达到顶点的经验。艺术作品的内在逻辑确立了另一种理性和感性,反抗那些与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制度结为一体的理性和感性。因而,艺术与诗才具有永恒的性质。“艺术以自己全部的理想性质证明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个真理——主体与客体之间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永久的不同一性。”⑴艺术和诗与人的感性一样,也具有本体论的性质。
人的感性与艺术和诗具有本体论上的内在关联,由此推导出来的结论是,工业文明中人的感性的沉沦也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拯救。“在艺术中所出现的那种远离变革实践的成分应被视为未来解放实践中的必要成分——视为‘美的科学’,‘补偿和满足的科学’。艺术不能变革世界,但它可以为变革那可能变革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内驱力作出贡献。”⑵实践的变革绝不只是政治意识的发展,它的目的在于发展一个新的需要系统,这一系统包括从剥削的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感觉、想象和理性。人的感性的审美解放才是发达工业社会中面对科技力量的人的解放前提。一种新的感性将体现出未来革命新型的历史形式。
应当注意的是,马尔库塞再次着重重复了席勒和早期浪漫派的这一思路:一场真正的社会革命要想获得成功,一个真正自由的社会要真正建立起来,首先得经历一场人自身的审美革命,只有通过审美状态才能进入自由。马尔库塞进一步把这一思想明确为,现实社会的革命须以心理革命为基础。只有先经过心理革命,造就出有新的感觉的人,现实社会的革命才可能完成。
所谓心理革命,就是本能结构(需要系统)的审美变革,感性的审美生成。其目的就是要把冥想、诗意、意象、激情重新引入人的感觉、发展出一种新的感性。“在原欲转化为爱欲的过程中,生命本能发展了它们的使人产生美的享受的秩序,同时,理性也变成能使人产生美的享受的了,以致它能在保护和丰富生命本能的名义下包括和组成需要。审美经验的根源重新出现——不只出现在艺术文化中,而且出现在为存在本身进行的斗争中。”⑶
马尔库塞的这种心理革命明显地借用了弗洛伊德的原欲升华学说。他对人的感性的审美生成的论述几乎处处显出弗洛伊德思想的色彩,只不过同时又保留着马克思哲学的社会批判性。他认为,感性的审美生成意味着生命本能战胜侵略和罪过,并将在社会尺度中鼓励要消灭不合理和穷困这一富有活力的需求。“破坏正常交往与行为世界的原始的破坏性的性爱力量进入了文学之中。这些力量的真正本性是不合理的或自私的,它们是反抗社会秩序的隐蔽的造反者。由于这种文学揭示出了超出所有社会控制的爱欲和死神的统治,它就引起了实质上是破坏性的需要和喜悦。”⑷感性的力量是巨大的,由于历史的异化现象,它一直处于潜抑状态,只有艺术与诗肯定它,祝福它。如今,马尔库塞提出的是要通过审美革命把它解放出来,成为一种现实的力量。
因此,马尔库塞呼唤新的感性。新感性将变成社会实践,它反对压抑性的理性的禁令,召唤想象的感性力量。它不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统治者的理性控制,而是受知性能力与感性需求之间的中介者想象的支配。由于资本主义的一维社会迫使它的所有成员都接受同一种感知中介,不顾不同人和不同的普遍经验世界,新感性由此登上历史政治舞台,表明与资本主义一维社会决裂的深度。因此,新感性的审美力量具有艺术的否定性和超越性。否定性要求个体否弃技术管理、生产过程、道德良心、本能结构中的一切异己的因素,使人的本质和社会存在达到同一性;超越性要求个体在现存社会中超出现存社会关系和社会技术的系统,进入灵性的领域。
否定性和超越性使感性个体具有艺术的、审美的感觉方式。因为,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的本质就是它由否定性、超越性。它是另一种生活,是与现存社会相对立的具有否定性和超越性的另一维。它控诉陈旧的阻挡历史发展的社会生活,呼唤解放的意象。因此,感性的审美生成就是把艺术形式变为感知形式。在宣传工具把现存社会强加给人,凝固成一种自足的封闭的自动化系统的今天,在生活消失了,自动化吞噬了物品、服装、家具、妻子的今天,人们渴望感觉方式的艺术化,以此来打破一维社会中的直接性。这样一来,自由的实现才能不只体现在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中,而且也体现在人的关系中,体现在他们的语言和沉默中,他们的神情和目光中,他们的敏感、爱、恨、悲哀与欢乐中。
新感性的诞生使人“飞入灵性”,坚守内在领域,从而把握着“美的瞬间”。这种满足与平静的瞬间使感性个体具有了自身超时间的永恒性质,使有限人生化喜悦的瞬间,升华为诗一般的、艺术作品式的永久的存在。美的瞬间与永恒的需要在此达到了同一。
这种同一性是通过什么中介来达到的呢?是诗化的语言。马尔库塞说,艺术和诗能说出与其它经验语言根本不同的语言,因而能唤起解放的意象和需要。阿多尔诺讲得更玄,诗的语言总是依偎着人生的精疲力尽,使人在无法逃避的冲突的缓解中依然感到愿欲和死亡的阴影。于是,整个生命由于充满悲戚的神秘微笑,都浓缩在一个短瞬的时间里。在欲绝灭人的足迹的世界中,诗的吟哦使个体内在地感受到自己的美的死亡。诗的语言本身表现为绝对的孤独,但却在自身聚集着一种属人的普遍联系。这就是瞬间与永恒的同一关系的依据。
新的感性的审美的诞生,将不仅是一个自由的属人的社会诞生的依据,也是有限生命的价值超越的根本保证。这可以说明,新马克思主义美学仍然在循着浪漫美学的传统往前走。

⑴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29页。

⑵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32页。

⑶ 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1955年英文版,第204页。

⑷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20-21页。


摘录
第六章 人和现实社会的审美解放

第四节 诗与自律

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
澈,屏知识也。清馨出尘,妙香远闻,
参净因也。鸟鸣珠箔,群花自落,超
圆觉也。。 冠九:《都转心庵词序》

自律本是康德伦理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它是说,人的道德精神在于通过主体意志自己给自己立法,并不屈从于外部权威设定的规范。自律与他律相对,他律即是意志服从于外在于意志本身的力量。
德国音乐美学家汉斯立克把自律的概念引入音乐美学,提出了音乐是自律的艺术,纯粹的艺术,不夹杂任何功利、实用的外在目的。音乐就是形式本身。
新马克思主义美学极大地扩展了自律这一概念,使它逾越出音乐美学的范畴,上升为文学艺术的普遍本质特征。这在马尔库塞、阿多尔诺、布洛赫那里,是相当一致的见解。
马尔库塞说,艺术凭借它的审美形式使自己成为一个和既定的社会关系相对立的自律领域。作为自律领域,艺术既反抗这些社会关系,又超越这些社会。艺术有自己的对象、自己的人类学的依据、自己的形式组织。它并不依赖于生产力、生产关系这些外在经济因素的规定,也并不总是屈从于特定的社会阶级的利益和观念。艺术的永恒领域是爱恋、激情、灵性、想象、悲哀、欢乐、苦恼、希望,以及个人的历史命运、遭遇、苦难和追求。艺术的普遍性就在于它超越出某一个特殊的经济范畴、阶级观念,紧紧依持于人类的个体本身。欢乐与忧伤、喜悦与绝望、爱欲与死神之间的不可抗拒的纠缠是永远无法消溶在阶级斗争的问题之中的。
因此,艺术的自律排斥他律的因素,亦即拒斥意识形态的侵入。不仅如此,艺术的自律还破坏历史的意识形态,破坏普通的经验。阿多尔诺强调,诗应时刻警惕那些至今已被扩大到无法容忍的地步的意识形态概念,“因为,意识形态不真实,是虚假的意识,是谎言。它只见于失败的艺术作品,由于这些作品自身的虚假,它不断遭到抨击。……艺术作品的伟大之处就正在于,它让那些被意识形态掩盖了的东西得以表露出来。这一成功使它自然地跨越了错误的意识,不管它愿意与否”。⑴
诗应该是处女般的语言,它透明到不沾染一点杂质,但它又不是超社会的,毋宁说,诗的意指着纯存在的孤独的吟哦,本身就具有社会性,因为它表明,“被每个人都视为敌对的、陌生的、冷酷的、压抑人的社会正遭到抗议,这种社会在抒情诗中被否定了。这种社会对人压抑得越厉害,遭到抒情诗的反抗也就越强烈,抒情诗不愿意接受他律,要完全根据自己的法则来建构自身;抒情诗与现实的距离成了衡量客观实在的荒诞和恶劣的尺度。”⑵
艺术的自律性是由艺术形式来保证的。在艺术中只能是形式专制,而不能是意识形态的因素的专制。形式专制才能消除社会禁忌,消除对爱欲和死神的社会操纵。“审美形式、自律和真理三者之间是相互联系的。它们各自都是社会——历史现象,而又都超越社会——历史竞技场。当社会——历史限制艺术自律时,也并不会使得艺术中所表现的超历史的真现失败。”⑶
一如康德把道德律令、自由意志摆到最高位置一样,新马克思主义美学把艺术、审美摆到了最高的位置。只有在艺术和诗的审美领域,人才脱开了经验现实的规定。艺术领域与经验现实领域的对峙,就有如道德域与现象域的对峙。在艺术的领域中,人、自然、事物不再屈从于既定现实原则的规律(他律),相反,一切普遍分裂的同一在艺术的自律中都实现出来了。
康德讲,现象界无法触及本体界,认识领域不能达到伦理领域,但伦理领域却要作用于认识领域,本体界要规定现象界。在新马克思主义美学那里,艺术领域与经验现实的关系也类似于此。经验现实无法触及艺术领域,无法决定、制约、规定艺术,但艺术领域却要作用于经验现实。这首先是说,艺术自律本身所标明的就是不自由社会中的个体的不自由。要是人是自由的,艺术就应该成为他们的自由的形式和表现,而实际上并非如此。艺术仍然是以不自由为标志的,与此相对立,艺术才能取得自律。但艺术自律绝不只是不服从既定现实的原则,而且还要否定它。
艺术领域要作用于现实领域,还意味着,艺术中的肯定和许诺,将在未来的社会中出现。它们预示了先前时代中所没有的质量上的东西。在未来的社会中,艺术领域中的东西会成为现实,不再只是具有幻想的性质。布洛赫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观点,美、艺术的境界,是理想社会的前显现(乌托邦的前显现)。美和艺术把尚未到来的存在,尚属于理想的东西,处于现实和历史之外的东西,提前带入历史现实,展示给沦于苦难之中的感性个体。艺术总是从一个更高的存在出发来发出呼唤,召唤人们进入审美的境界,规范现实向纯存在转变。
艺术的自律性问题的突出,对文艺学研究具有重大的意义。艺术自成一个充足的系统,不应摄于了意识形态的统御之下。它是超验的,自主的,而不是被决定的,受指导的。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规定艺术,说明艺术,解释文艺现象,结果造成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
艺术的自律性,越出意识形态和经验现实的规定的超验性,在中国古典美学中向来是十分突出的。所谓“诗无达诂”,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性灵说、神韵说、意境说、禅境说等等,都是讲艺术、诗是自律的世界,或寒塘雁迹,空灵清虚;或性灵发露,鸿雁高翔,或激愤遐思,生气远出。艺术固然要“外师造化”,但它的本源仍然是“中得心源”。更重要的还在于,创造出来的艺术世界,就已经超逾了一切经验的、虚假意识的东西。诗意的世界,兴象风神,是回绝世尘的境界。
尤其是以庄禅浪漫哲学为理论基础的性灵说和禅境说,把艺术的自律性显露得最为明朗。它们讲究的和凝神寂照,澄怀忘虑,造就的艺术境界是泊然无染,超旷空灵,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然而,它又不是清虚隐遁的,而是既空灵动荡,又深沉幽渺,是在宁静的蕴涵中包孕着对人生和世界的一往情深。它超出现实,又诗意地返回现实;脱出人生,又诗意地返回人生。中国古代的艺术自律论远比西方的自律论幽远弥深。
艺术的自律性在新马克思主义美学那里的提出,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趋向值得注意,这就是把审美之境置于伦理之境之上。在康德,伦理领域是最高的,人的绝对自由就在于主动地以意志力担当责任。席勒也顺着这一思路往前走,审美是趋达道德自由的中间状态。但在康德和席勒,又都有把审美复置于伦理之上的潜在意向。康德第三批判的写作,虽为解决一个沟通二界的中介问题,却已有归宿之意。在席勒就更为明显了,审美的自由实际上远远高于伦理的自由。
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则完全把审美摆到最高的位置,美学成了人的哲学的终结。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历史依据,即填补由于对意识形态的摧毁性批判而带来的灵魂安寄处的空白。
马克思终身以批判意识形态的假象为己任,揭开意识形态的虚假的面纱。尤其是对法、道德、宗教的批判,对西方精神冲击极大。马克思指出了人的解放和自由之路。人的灵魂总要安寄于一种慰人的境界之中,不能总泡在荒诞的苦水里。对意识形态的批判留下的虚空,不以确实给人温暖的东西去填补,就会出现疯狂、膜拜、滥肆、施虐。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在批判了资本主义的虚假意识、虚假需要之后,注意以审美的东西,诗意的东西去填补空白,这也许是纳粹出现后给他们的历史教训吧。
但为什么又要以审美取代伦理的最高位置呢?这似乎是由于,从理论上讲,在历史的过去和现在的阶段中,伦理的法则远比审美的法则受到更多的经验的、意识形态的、社会习俗的制约。况且,担当责任的自由,显出的仅是人格的伟大,而不是人格的自由。人格的自由应是不沾滞于一切经验法则的。审美的爱是性灵直抒的至纯至粹的爱,而不是义务的爱。
但担当责任的自由、义务的爱又是走向审美之境的绝对中介。只有先经历伦理的状态,才能进入审美的状态。审美状态才是真正的自由境界。
所以,我一再要强调,自然人的生成,必然应是从伦理的人到审美的人,而不是从审美的人到伦理的人。伦理的人仍是社会的人,而不是超越的诗。未来的世界和人应如诗纬所言,乃是“诗者天地之心”。

⑴ 阿多尔诺:《谈谈抒情诗与社会的关系》,见海塞编:《文学理论读本》,1976年德文版,第26页。

⑵ 阿多尔诺:《谈谈抒情诗与社会的关系》,见海塞编:《文学理论读本》,1976年德文版,第26页。

⑶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9页。


结语

得天者,求仁而得仁也。仁,人
之心也。天即是心物之实体故。夫仁
心之存乎人者,刚健、炤明、生生而
能爱,不为私欲缚,常流通於天地万
物而无间隔。

熊十力:《明心篇》


德国浪漫美学从早期浪漫派兴起,到当代的新马克思主义美学,已经历了二百年历史。我们也已经看到,这一思维传统是如何像寻访神灵的诗人,拼命在寻找人生的诗。不管是诗的本体论也好,还是本体论的诗也好,最终都是为了解决经验与超验、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历史与本源的普遍分裂,渴望人向诗性的生成、人生向诗境的生成,其精神在一定意义上当然是值得肯定的,尽管他们的许多答案或结论,我们可以不予赞同。
浪漫美学本身具有许多特质,这是应当注意的。
例如,浪漫美学全力关注于诗,却又没有流于一般的诗论或艺术学,甚至美学。它促使人们必须再行审慎地思考:究竟何为美学。为什么在浪漫美学看来,美学不是艺术理论,不是一般艺术哲学,不是审美关系的科学,而是对人的审美生成、价值生成的哲学思考?而这种思考又为何与一般的哲学不同?美学与人的本质的关系究竟如何?至今仍然是一个问题。
德国浪漫美学是在德国浪漫哲学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人生问题、价值问题在德国浪漫哲学那里,最终以审美的中介来求得终极的解决,这是一条极为值得关注和思考的思路。企求人生的诗化(从思维方式到生活态度),这是否只是乌托邦式的设想?抑或是人的历史进程的归宿?海德格尔讲,诗化并不是把人带入想入非非,遁入幻想或梦境,相反,诗化把人引入大地恬然悦乐地栖居。出语看似奇特,但绝决非信口开河。
诗成为人的生存方式,人生态度,并非不可能。中国古代的一些诗人、艺术家(尤其是画家),如竹林七贤、陶渊明、王维、扬州八怪、以及诸多禅师,就身践诗化的人生。这里不仅是说,他们写下了无数给人安慰、温暖的诗篇,引人飘逸、超迈,拔出尘俗,殚精理道,炤然灵明;更主要的是在于,他们的生活态度和方式本身就是诗,解粘去缚,沛然生生不息,与天为一。这已为诗化人生提供了历史的证明。当然,他们的出发点,是个人摆脱庸俗的社会。如今我们要考虑的是整个生活世界的诗化,问题肯定是有差异的。但毕竟已经表明,诗化人生并非不可能。
浪漫美学的现代发展,都与摧毁西方维理主义形而上学有关。浪漫美学坚持要把抽象的体系哲学、认知主体的形而上学、准科学的哲学改造为关涉生命、生存、历史、命运、超越的富有活力的生命的哲学。本体论的诗不但对经院式的美学的批判,也是对经院式的哲学的批判。海德格尔多次强调,本体论不是体系,不是教科书,不是原则信条,而是追问生存的真理、人生的意义和天命的根基。本体论是为一种基本情调而设,“在普遍的存在情感中人拥有自己人的自由和普遍的预先规定,并据此去提出什么。”⑴
这里,引人思考的就不仅是究竟何为美学的问题了,而是究竟何为哲学的问题。哲学是什么,它究竟应解决什么问题,追思什么问题。如今,科学哲学的势头迅猛发展,它也同样旨在摧毁传统形而上学,甚至当代西方有人提出未来哲学应是科学哲学。这一问题是很值得深究的,但本书无暇顾及了,也许还可以说,作者还不具备深究它的能力。
我知识想提请人们注意浪漫美学提出的诗与哲学合一的设想。诗与哲学的合一,可以说是德国浪漫美学的传统愿望。施勒格尔极里提倡诗与哲学的内在关联;甚至提出,哲学是寻找并发现诗的工具,哲学在哪里结束,诗就必须在哪里开始;谢林设定诗是哲学的开端和终结;尼采觉得,哲学就是诗;海德格尔指出,诗与思都为同一个词操心,诗、感恩、思看似互相排斥,实际上相互吻合。根据他们的意见,未来的哲学就应该是诗化的哲学。没有诗意,就没有哲学。我们的确应该想一想,这是否有道理?为什么?
中国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诗化哲学。我这里说的,不仅是指孔孟、庄禅、陆王哲学中的诗意的东西,孔子趋慕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境界,庄子逍遥游的飘思,禅宗“雁过深潭、影沉寒水”的化境,陆王的性灵发露、良知显现、仁德流行、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唱序的天人合一之境,也是指中国诗文中的哲学感受和思考,屈子之思、陶潜之思、王维之思、寒山之思、东坡之思……
诗化哲学表明,哲学应像诗一样,赐人的有限生命以最需要的东西:静思、凝神、明觉;温柔、安慰、寄怀;天意、仁德、化境。逻辑和分析、知识和科学,固然也是人所需要的,但哪一种是人灵从根本上最渴望的呢?哪一种才使灵魂有安放之处呢?
从诗的本体论到本体论的诗,德国浪漫美学一直以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当前文化不合作的姿态出现,以无情地批判当前文化为己任,反抗资本主义的技术文明,站在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对立面。当然,我们完全可以轻松地说,这种批判是浪漫伤感的批判。但毕竟是一种批判。尽管他们没有勇气去进行现实的革命斗争,但至少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抗争,意识上的反抗。这无论如何是扯不上“颓废”的。
但浪漫美学拼命反对科学技术,确实应该审慎对待的。人类必须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为自己提供一个有秩序的、安适的自由的生活环境。离开了科学技术,要达到这一目的,显然是不可能的。科学技术尽管给人的生存带来一些内在的损害,但也不可否认,它也给人类带来许多进步的东西,带来富足、安适、平和。因此,如今急迫的是协调人的向外和向内的矛盾,思考如何使科学技术真正适合与人的心灵的归寄的内在根性,而不时一味攻击、哀叹。浪漫美学后来也是在朝这方面走。
我以为,浪漫美学强调返回内心、蕴蓄内在,是十分重要的,它应是解决人与自己的创造物普遍离析和异化的根本途径。科学技术是人创造的,要使他真正为人类造福,首先得要求掌握、发展科学技术的在自己的内心性方面有根本的变化。中国人讲,首先尽人道,才能尽天道。澄清内心生活,使内在日益深邃、笃厚、充实,温柔敦厚、炤然灵明、澄明无滞,才能赞田地之化育,以内在统摄外在,使智知先凝敛与内,然后再引心以化外物,使知识乘人灵之动而成。
当然,问题并不很简单,相反,他往往使人觉得这时是不可能的。幸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是人的精神。
不管怎样,人关心自己的诗魂的超越、心灵的安寄,为自己的生存的意义操心、忧心,无论如何是人不应该失落的内心性。
我以今人熊十力先生的寄子之言来结束本书,希望告之读者,本书的问题是永远无法解决,又是永远需要解决的。

往而不返者,化之无滞。来而莫穷者,道
之至足。汝与古圣贤,与天地万物,皆乘化以
逍遥,体道而无尽。

⑴ 海德格尔:《论谢林关于人的自由的本质的论述》,1971年德文版,第85页。

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