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承负生活的严峻和残酷——什么是政治哲学?
回答“应该如何生活”必须吗?──伯林与施特劳斯(九)
刘小枫

现在回到施特劳斯对“什么是政治哲学”问题的回答,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施特劳斯要选取柏拉图的对话──尤其是其中关于哲人的对话,来回答这一问题,以及为什么说,哲学在本质上是政治的。
柏拉图的《理想国》主要讨论何为正义,讨论的高潮却是论述哲人的部分。按施特劳斯的解释,柏拉图的《理想国》、《政治家篇》和《法律篇》构成了何为哲人这一问题的推演过程。或者说,柏拉图所有对话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在城邦面前为哲学、为哲人(苏格拉底)辩护,其推演逻辑是:《理想国》提出,哲人是最正义、幸福、自由的人,同时指出城邦道德生活的局限性;《政治家篇》显得是为城邦道德生活及其法治的必要性辩护,这是人性(民众生活)的必须。《理想国》与《政治家篇》刚好构成了哲人精神与民众信仰的冲突,由此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哲人在哪种政治制度中生活最适益,回答了这一问题,就回答了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最稳健,也回答了为什么苏格拉底宁愿死在雅典。(〈论柏拉图〉,页77) 于是,《法律篇》就成了回答“什么是政治哲学”的最后落脚点。
《法律篇》中的“雅典哲人”──那个假设逃到克里特的苏格拉底──提出,法律的设立必须是为了维护美德,立法必须关心美德、关心人类灵魂的卓越,这是哲人想且应该对城邦生活说的话。雅典哲人谈论饮酒时想要说的是,人民沉醉于恐惧、幻想、欲望,需要独醒者的统治。但雅典哲人实际上说的是,不应该管制人民的饮酒享乐,而是要让人民在享乐中学会节制,对于人民来说,美德就是恰当对待享乐和痛苦。雅典哲人的说法既顾及到人民的天性,同时又没有放弃提出恰当的道德约束。
为什么雅典哲人一开始要大谈饮酒伦理呢?何不对人民的沉醉德性疯狂地抨击一番呢?雅典哲人谈论饮酒伦理,是他的显白的说辞。雅典哲人是已经有了政治意识的苏格拉底,知道自己的谈话对象是社会中的长老,长老当然知道什么是好的法律(习传律法),雅典哲人只能通过大谈饮酒一类的事情来暗中影响他们,而不是苏格拉底缠住游叙弗伦那样,老问“什么是……”。《理想国》讨论正义时,就没有这样谨慎,没有假定谈话对象已经知道什么是正义,是与哲人或想做哲人的人谈话。雅典哲人的交谈对象变了,说话方式也变了。
如果哲人要给予政治指导,他必须回到洞穴。从太阳的亮光中返回到影子的世界,哲人的感觉应是模糊的,脑子必然充满困惑。通过关于饮酒的谈话所产生的酒的享受感,扩大了富有法律教养的年长公民的眼界,却限制了哲人的眼界。然而,这种困惑、对政治观点的承认、对政治语言的采用,以及把人的优点与公民的优点──或者说把智能与尊从法律结合起来,看来是温顺的美德最高尚的运用。(〈什么是政治哲学〉,页77)
雅典哲人后来在谈到政治制度时,主张也不如《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那样来得尖锐,宣称一种单一性质的制度──最好的制度,而是行之有效的制度──通常都是混合制度。显得如此温顺的雅典哲人于是被请去为克里特殖民区立法,哲人在《法律篇》中没有成为“哲人-王”,而是立法者。他甚至并不要当“王”,仅仅希望遇到一个“在某些方面类似于哲人”的僭主,一个不必有大德、甚至不必热爱真理,但乐意听哲人意见的统治者。施特劳斯解释说,这意味着哲人的政治理想现在是强制(专制)与劝说(民主)的结合。苏格拉底在雅典被判处死刑,仅仅因为他被控不信雅典城邦所崇拜的神。苏格拉底认识到,一个城邦──政治共同体崇拜他们的神,是好事情。如果逃到克里特,有了政治意识的苏格拉底不会凭哲人的疯狂破坏当地的法律传统,而是限制自己的眼界。哲人不应该放弃疯狂,但同时必须温顺,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发生了转变:“哲学是无畏与温顺相结合的最高形式”。(〈什么是政治哲学〉,页86)雅典哲人在立法时,最引人注目的是,订立不敬神的刑法。雅典哲人自己并非真的要敬神,订立不敬神的刑法显然是从政治制度的稳健着眼的。既然有了这样的立法,为了使其有说服力,哲人就“不得不证明神的存在”。神的存在证明被写进法的总纲(宪法),为其中有不敬神的刑法的实在法提供正当性,这也意味着,虽然这立法是人为的,雅典哲人也要尽量搞得像是神立的法──模仿神法。哲人精神本来与神的存在对立,现在哲人却要为神的存在作证,苏格拉底去法院时还向长老请教什么是敬神,现在已经主动要为敬神奉献智能:“《法律篇》是柏拉图唯一有这种证明的著作,……可以说它是柏拉图最虔敬的著作”。(〈论柏拉图〉,页85)这看起来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然而,乘立法之机,雅典哲人也作了一些手脚,将对神的信仰限制在神能被证明的范围内,以免信神变成一种盲目的狂热;同时乘机将对不信神的哲人的刑法,减轻到不伤及皮肉的程度。雅典哲人在立法时的这一切所为,都是为了制度的稳健,以便大多数人服从明智的法律。
《法律篇》回答了这样的假设:如果苏格拉底还年轻,还要继续过自己的哲人生活,他不会再像在雅典那样与敬神的民众作对,而是懂得隐藏自己无畏的疯狂智能。于是,《理想国》、《政治家篇》和《法律篇》构成的推演逻辑倒过来了:柏拉图将《法律篇》的终点变成了《理想国》的起点。(〈论柏拉图〉,页87)事实是,苏格拉底没有逃跑,而是选择死在中国。为什么苏格拉底的选择是“最高尚的政治选择”?
这里的“高尚”,指的是为了哲学而死。为了哲学而死的意思,不是为了捍卫哲学勇于牺牲自己,而是因为雅典有自由的民主,最适合哲人生活,这里的人民对哲人最尊重、最宽厚。这意味着,对于哲人的生活方式来说,最重要、最珍贵的是有选择过这种生活的自由。“苏格拉底确实是被民主政治杀害的,但被杀害时已经七十岁,允许他享尽了天年。在反民主的斯巴达,苏格拉底可能在小时候就会被流放致死”。(〈什么是政治哲学?〉,页82)是不是因为雅典城邦为哲人生活方式提供了自由,苏格拉底才在临终前让友人宰了那只公鸡,以示对城邦人民的敬意?
施特劳斯不是一再批判现代的自由主义吗?怎么看起来成了一个自由主义者?施特劳斯的自由主义是“古典的”,而不是现代的。根本区别在于:古典的自由,不是“价值中立”意义上的自由的,而是有追求完善、德性的自由。哲学追求完善、德性、美好,哲学的生存条件,就是政治的自由。 施特劳斯反对基督教神学采纳哲学,原因之一是,这样反而对哲学不利,因为这必然引致教廷对思辨可能颠覆启示的关注,从而严厉监控神学中的哲学活动。相反,在犹太教-伊斯兰教的律法学中,哲学反而保有了私人性质和“较高程度的内在自由”,因为,哲学在那里的处境与在雅典的处境很相似。律法像希腊城邦的神,管所有事情,唯独不管哲学,哲学是“彻头彻尾私人性的、超政治、超社会的”。(〈如何着手研究中世纪哲学〉,页9)这无异于说,基督教采纳哲学反而扼杀了哲学。如果古典哲学的毁灭是现代性恶运的根源之一,基督教哲学无意中就成了几个罪魁祸首中的一个。尼采对近代形而上学的神学的批判和海德格尔对本体-神圣-逻辑学的批判,是否也是这种意思呢? 苏格拉底起初研究的是所谓灵魂的知识,后来研究起政治的知识──关于人类事务、关于正义、美好、善的知识,这种转向是他虔敬神的表现。“神不愿意人探究他不想启示的东西,特别是天上和地下的事物。因此,一个敬神的人只能探究留待人来探究的东西,亦即人间事物”(〈政治哲学史绪论〉,页4)。 施特劳斯的这一解释,是不是把先知精神的因素转移到苏格拉底身上去了呢?施特劳斯自己并非神学家,也不想成为自己所属的犹太教的先知,而是成了苏格拉底信徒。但他是否也是按神的启示,只研究人类的政治知识呢?这是否说明,施特劳斯并非纯粹的苏格拉底信徒,同时仍然是先知精神的信徒?
按施特劳斯对《创世纪》的解释,上帝知道人担负不起分辨善恶的知识。不幸的是,希腊哲人偏偏以摘食知识树的果子为自己的神圣使命。西方文化及其历史在知善恶的路上已经走得如此之远,有什么理由抱怨所遭受的苦难和不幸?美好生活的可能性并非在于指望可以靠任何自然-社会科学的手段和技术消除人间的欠缺和残酷,而在于尽管有灾难和恐怖,唯有死死守住对美德知识的追求和对上帝的信靠。尽管人类已经作恶万端,上帝并没有遗弃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人类不能遗弃自己,放弃追求关于绝对价值的知识。鉴于人类的处境已然是吃了知识树的果子后的处境,美好生活的可能性就唯有靠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哲人精神了:“人因恶遭受苦难,以人的善恶知识为前提,反过来也一样”(耶路撒冷与雅典,页8)。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非得以善恶知识为前提。按施特劳斯 的解释,尼采提倡的“超善恶”的知识,其实就是希腊哲人精神与希伯莱先知精神的张力。
尼采的未来哲学与柏拉图的哲学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别。尼采的未来哲学是圣经的嗣子(an heir to the Bible)。他是深化灵魂的继承人,这种深化灵魂一直深受圣经对一位神圣上帝信仰的感染。这位未来的哲人不同于古典哲学家,他深切关怀神圣。他的哲学内在地是宗教性的。这并非意味着他相信神──圣经的上帝。尼采是无神论者,但却是期待一位尚未向他显现的上帝的无神论者。他打破了圣经信仰,因为圣经的上帝作为此世的创造者置身世界之外:将圣经的上帝比作至善,此世必然就不那么完满了。换言之,按照尼采,圣经信仰必然导致来世或禁欲。人性至德的条件是,人保持或变得彻底忠于大地;这个世界之外是虚无,上帝或理念或我们靠知识或信仰得到的种种元素并不关怀我们,只有这世界关怀我们。任何对【上帝或理念或元素】这类世界根基的关怀都是置身世界之外──置身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之外,使人与此世离异。这类关怀基于要逃避现世的恐怖和困窘的愿望──基于寻求安慰的愿望,削足世界到人可以承受为止。
在施特劳斯眼里,尼采是旧约圣经和希腊古典哲学的传人,这两种智能冲突性的紧张是必须的,为了对大地的忠诚和热爱──在热爱和忠诚中承负此世的残酷、不幸和困窘。施特劳斯是不是在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