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哲人美德的转变
回答“应该如何生活”必须吗?──伯林与施特劳斯(六)
刘小枫

问题自然转移到考察古典政治哲学如何考虑“好的”政治制度上来,施特劳斯的解释也从苏格拉底问题转移到柏拉图问题。
柏拉图的政治哲学在考虑政治制度问题时,主要关切的是政治制度的稳健。稳健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柏拉图要把“稳健”作为“好的”政治制度的首要考虑?这些问题相当费解,施特劳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解释柏拉图如何考虑制度的“稳健”。作为哲人,柏拉图考虑政治制度的稳健时,主要有两种权衡因素:一是哲学生活的可能性,一是习传的社会生活方式。显然,所谓柏拉图问题是从苏格拉底问题来的:哲人与民众习传的生活方式的冲突,导致苏格拉底被判死罪。苏格拉底主要想的问题是:什么是以及如何成为“好人”,柏拉图主要想的问题是:苏格拉底这样的“好人”何以在民主政制中被判死罪。柏拉图考虑什么是“好的”或稳健的政制制度时,首先是从哲人的处境出发的。柏拉图的考虑出于哲人的自私吗?他没有考虑到人民的生活方式的权利吗?如果一个政治制度是“好的”,起码应该是由“好人”来统治。柏拉图赞同精神的贵族制,所谓精神贵族制指:优质的人支配劣质的人,好的支配差的。这里所谓“优质的”和“好的”,都是价值意义上的──美德。因此,贵族制精神关心的制度性问题首先是美德,而不是自由。“把自由作为一种目的,意义不明确,因为这意味着对邪恶和善良都是自由的”(〈什么是政治哲学〉,页82)。但贵族制精神并不认为人的美德是世袭的,像财富那样可以继承。美德来自后天的教育,教育需要有空闲,空闲需要有钱,忙于糊口的人想受教育也没有可能。让人人都有机会受教育,看来关键就是一个解决钱的问题。可是,有了钱问题就解决了吗?有的人生性“朽木不可雕”怎么办?这就需要“好的”政治制度的法律来管束。即便撇开这一问题不谈,古代哲人懂得,由于大自然的匮乏,没有多少钱的人总是占多数。如果民主政体意味着没有钱受教育的多数人统治,在这样的社会中美德就岌岌可危了。施特劳斯在这里突然提到,现代民主政治论的看法与此恰恰相反:按卢梭的观点,美德不是来自教育,而是每个人的天性。人天生有好良心、有美德,因而卢梭虽然重视教育,目的反而是要回复人的自然天性。尽管如此,卢梭的教育计划也需要很多钱,只有极少数人负担得起。无论目的是为了人获得美德还是回复自然本性,教育对于民主政体都不可缺少。现代民主论与古代民主论的分歧,不在是否让人人有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而在于如何搞到更多的钱。问题是,为了发展经济,现代民主政制主张将为发展经济所必须的技术非道德化,以至教育日益成了纯粹的技术训练,而不是品德休养──如今的“优才”就是掌握高科技的人。“好人”的问题就完全被排除了。
教育事业需要教育者,他必须是有美德的人。施特劳斯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何为有美德的人成了古典政治哲学的基本问题。对于苏格拉底来说,这个问题就是:哲人是怎样的人?按柏拉图的记叙,这个问题在苏格拉底那里没有明确答案,只要否定的结论:哲人不是诡辩家和政治家。这两种人所有的知识,都是部分的知识。由此推想,“哲学寻求的是关于整体的知识”,人向整体开放的部分,只有灵魂,也就是说,灵魂是人身上最靠近整体的部分。追求灵魂知识的人是哲人,追求这种知识需要与社会美德有相当程度的隔绝,灵魂的知识就难免与社会美德相冲突。现代自由民主的社会恰恰不赞同这种隔绝,现代哲人追求的不是灵魂的知识,而是认同社会的自然美德。施特劳斯在解释古典政制哲学时突然而且单单提到卢梭,不是随意的。
既然哲人的神圣使命就是思考好的政治制度,任何现存的政权在哲人眼里就不可能是绝对好的。只要天底下还没有出现完美的政治制度,哲人这种类型的人就有必要存在,尽管这号人在任何社会都只会是极小一撮。由于是极小一撮人,在社会中难免被看成一个小团体,而且,由于与社会美德不和以及理性的疯狂,这极小一撮人难免被社会视为怪人、甚者被政府视为危险的人。哲人的思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本身就带有政治危险性。
这种政治危险性有两层含义:首先,过沉思生活必然离群,与人民的生活旨趣不和,意味着人民生活不如沉思生活“好”,而且沉思的偏偏是何为“好人”,对人民的生活趣味及其道德构成潜在的政治否定,与社会道德构成潜在的政治冲突。再有,哲人不仅沉思何为“好人”,还沉思何为“好的”政治制度,这样一来,哲人之所思已经潜在地否定了现存政治制度的正当性,与现政权构成潜在的政治冲突。尽管如此,哲人仅仅在思考美好生活──应该的生活的可能性,还没有决定什么是“好人”和“好的”政制──苏格拉底仅仅在逢人问“什么是……”,因而,无论与人民还是政权的政治冲突,就哲人这方面来说,其实都是误会。古典哲人(而非现代知识分子)作为一个自然的小团体,并不想在现实政治上图谋不轨,并非实际要图谋推翻现政权或改造国民性,哪怕他们所想的事情是何为“好人”和“好的”政治制度。但人民和政府不一定这么看,哲人这号人的存在及其生活方式本身,对人民和政府来说实际构成了政治威胁。(〈显白的教诲〉,页2)于是,天生喜欢思考、而且思考的恰恰是美好生活的可能性的哲人,政治处境就进退维毂了:为了灵魂知识的成熟必须离群,为了避免人民和政府误会又必须合群,怎么办?这就是哲学-哲人的政治问题、真正的哲学会面临的政治处境问题。苏格拉底被控告亵渎城邦的神后去人民法院聆讯时,撞见在社会上德高望重、精通人民信仰的游叙弗伦,拉住他请教怎样才算政治正确──像人民那样敬神。可是,苏格拉底改不了老毛病,仍然问“什么是……”。游叙弗伦不耐烦转身而去,苏格拉底急了:
怎么回事,朋友?这样丢开我飘然而去?我真心希望从你那里学会什么是虔敬,好对控告我的人说,经游叙弗伦指教,我已经明白了关于神的事情,再不会像以前那样蠢,信口开河、没有分寸,从今天起,我要重新做人,再不犯冒犯敬神的过错,请撤销对我的公诉。你这么一走,我还有什么指望!(柏拉图,《游叙弗伦》,页35) “信口开河、没有分寸”就是疯狂,本来是哲人的美德,现在,苏格拉底决心“重新做人”,收敛起哲人的美德。苏格拉底真心想成为人民一样的人?肯定不是,否则就等于认同社会美德、否定了自己的生活信念──哲人的生活方式。但他的确真心要敬重人民敬神这回事情、尊重人民的生活方式。被人民法院传讯、判刑,并没有让苏格拉底放弃自己的哲人生活方式,而是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政治意识:必须学会如何与人民信仰合谐相处。这不是畏惧人民和人民政府,而是审慎。哲人的美德不仅是疯狂,哲人还需要另一种美德。
假设苏格拉底还年轻,可以重新做人──或假设他逃去了美国,为了避免再发生政治误会,也为了自身的性命安全,他需要把自己的说辞分为公开的(或显白教诲exotericism)和隐微的(esotericism)。施特劳斯从尼采以及其它古典哲人那里得知,这种区分是古代哲人的习传美德。 要成为哲人小团体的成员,就得懂得隐藏自己的观点。古典哲人不像现代知识分子,动辄要当烈士,而是懂得“慎微”是一种美德──“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中国古代哲人也晓得个中道理。所谓公开的说辞,是说给社会传谋听的,看起来与社会流行的观点和政府倡导的正统观点保持高度一致;隐微的说辞就不同了,很不好理解──常人会觉得过于玄奥或专业化。
为何哲人的“慎微”成了一种美德?这就与柏拉图所考虑的“稳健”的政治秩序相关了。哲人思考何为美好尽管只是一种可能性,但百姓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凡思考的人就成了哲人),哲人把自己的所思讲出来,难免会让百姓人心惶惶。显白的教诲就避免了出现这种情形。用显白的方式言说真理,讲的只是可能的事情,而不是真实的事情,是对道德层次比较底──所谓“中材”以下的人说的,以免他们惶恐。但哲人没有因此放弃对灵魂知识的追求,只是知道了,有的事情不能明说。然而,“有些真理必须被隐藏起来”,不仅是因为百姓会人心惶惶,也因为哲人知道“即便最好的政体,也必定不完善”。(〈显白的教诲〉,页3)隐微的说辞因而是哲人并不与现实状态妥协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