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朝圣山之思

作为一种生存论建构的坚韧

——《许三观卖血记》[i]分析

刘春勇[1]

PERSEVERANCE AS AN EXISTENTIAL CONSTRUCTION

THE ANALYSIS OF The Legend of Xu Sanguan’s Blood-selling

 

(北京师范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5)

 

摘要:本文从一张表格入手分析《许》,并由此提出坚韧的主题。接着,笔者从文本和文化与历史语境两个方面寻求坚韧的根基,探讨了余华从描写生命的脆性转变到描写生命之韧的全部过程及其缘由。最后,笔者还对文本的修辞作了详尽分析,揭示了坚韧得以展现的形式及其存在的广阔根基。论文认为,由“许三观卖血”推导出来的平民生存哲学——坚韧,在世界意义彻底丧失后,作为一种生存论建构成为可能。

Abstract: By means of a chart that gives us a vivid description of his 12-blood-selling experience, the thesis aims not only to analyze the perseverance motifs of the novel---The Legend of Xu Sanguan’s Blood-selling ,but to probe into the basis of the perseverance from the text itself and from the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context as well. At the same time, the writer---Yu Hua’s writing purpose of descripting the perseverance of human life that changed from his early writing purpose of descripting the frailty of human life has been discussed. Varities of the perseverance and its profound basis are being presented through a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rhetoric of the text. It concludes that the philosophy of everyday-existence--- perseverance, which comes from Xu Sanguan’s blood-selling, has possibly become an existential-construction after the world’s value system has been lost.

关键词:血 坚韧 许三观 余华 建构 生存 世界意义 拯救

Key words: blood perseverance Xu Sanguan Yu Hua construction

living world’ value system rescue

 

 

 

《许》写得很简练,几乎可以用下面这张表格把整部作品的内容都拎出来。如此,我们可以通过分析这张表格来分析全文。

次序

时间

地点

目的

用途

与上次间隔

 

1

解放前后

城里

医院

无目的

用于娶妻

 

 

2

一乐十岁左右

同上

为还一乐闯祸的钱

还方铁匠,赎回家产

十年左右

 

3

一乐十岁左右

同上

为还林芬芳的人情

给林买补品,余下家里做衣服(自己没有)

不到一年时间

 

4

三年自然灾害

同上

为家人吃一顿饱饭

带家人吃面条(一乐除外),一乐吃烤红薯

一两年时间

 

5

文革后期

同上

为让一乐、二乐在乡下有钱用

给一乐、二乐

十来年

 

6

文革后期

同上

为款待二乐下乡所在生产队队长

置酒宴

几个月

 

7

文革后期

林浦

医院

为给一乐治病

攒钱用于一乐治病

几个月

 

8

文革后期

百里

医院

同上

同上

几天

 

9

文革后期

松林

医院

同上

同上

几天

 

第一次“回灌”:生命出现危机(因贫血而补血)

 

10

文革后期

黄店

医院

同上

同上

几天

 

第二次“回灌”:出于经济考虑,潜意识里有对生命再度出现危机的恐惧(再度补血)

 

11

文革后期

长宁

医院

同上

同上

几天

 

12

新时期

城里

医院

为尝一尝猪肝与黄酒

因血老化而未遂

好几年

 

那么,这张表格给了我们什么呢?

首先,这里有一个主角——许三观。其次,表格显示的是许三观及其家人之间的故事:许三观为自己和家人在不断卖血。最后,我们还看到两组时间,其一是作为故事背景的“大时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文革的分量;其二是显示许三观卖血频率的“小时间”,它是这张表格的焦点,我们所有的震惊皆源于此:许三观为什么要如此频繁地卖血?许三观如此频繁地卖血为什么不死?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不死?是什么使得余华从描写生命的脆性转向描写生命之韧?……

《许》酷似一场大型的血祭仪式,在这场仪式中,余华费尽心机思考的是如何让“牺牲”的主角——许三观不死,其实质是在思考人在现代社会中应该怎么活的问题。在许三观长达二十多年的卖血生涯中,九次被苦难所驱使,两次为内心所驱使,一次作为嬉戏的形式出现。在九次被苦难驱使的卖血行为中,我们看到故事的传统民间形态的复活。这多少使我们想起孟姜女哭长城、杨三姐告状一类的传统剧目。传统剧目中这些历经磨难的女性在让人们看到世界的不公正的同时,也尽情展示了她们弱小身躯掩盖下坚韧与不死的灵魂。许三观正是这样一个灵魂,他以无比的坚韧向世界展示了他的不死。不过在许三观这里,坚韧不同于以往,它获得了现代内涵。那么,什么是坚韧?它的现代性内涵是什么?

坚韧是被动承受与主动承担的复合体,是神义论之后人义论[ii]的一种人的自我拯救方式,是信仰与审美逃遁后,现代人面对死之畏和生之烦的一副救命的药剂,是痛苦与快乐的交响曲,是面对巨大的不可抗争的抗争。

表面上看,许三观漫长达二十多年的卖血献祭起自于一次全无目的的嬉戏,但恰恰是这次嬉戏揭开了许三观真正的人生之旅,并从无意识中预示了其自我拯救之途的开始。嬉戏之中隐含着全部的严肃,并且嬉戏本身也以残酷的方式(卖血)得以完成。作为一次全无目的的嬉戏,许三观第一次卖血正是他从幼年向成年转变的标志。他用自已的血向世界展示了他的成年仪式。然后,他用卖血献祭的钱娶妻成家。这是他面对人生主动承担的第一步,却在无意中完成了他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嬉戏。于是,紧接着严肃(自我拯救)出场,同时,也预示着暴力与残酷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与他形影不离。接下来,我们惊讶地发现,文本中真正的暴力与残酷的出场同样源自于一次幼年的嬉戏。十岁时,一乐在一次儿童嬉戏中打破了方铁匠儿子的头。这使得许三观十年后重新卖血。这是坚韧的开始,许三观在被迫承受暴力(尽管是儿童嬉戏)带来的后果的同时主动承担起赎回家产的责任。然后,残酷如影随形,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暴力从嬉戏中成长,家庭苦难亦不断增大增强。于是在许三观卖血频率不断增高的同时,我们看到了杨三姐颤颤歪歪的身影和孟姜女哭哭泣泣的脸神。在舞台上,她们时而说,时而唱,诉说着各自的苦难,在不远处几位好心人时隐时现,抹着眼泪,附合着。这就是在行走中卖血的许三观,这就是在越剧舞台上行走着的许三观,脚踏着坚韧,挣扎在生与死的边上。尽管他同孟姜女、杨三姐一样,也有哭哭泣泣的时候,但我们却从中看到了欢乐。这欢乐是抗拒着死的大欢乐,是发自不可抗争的抗争的欢乐。它具体表现为卖血高潮时所散发出来的充溢的快感和许三观永不停息的幽默。在这幽默里,痛苦交融着快乐,却让我们看到了坚韧的力量。而透过这坚韧我们看到许三观不死的肉体与灵魂。什么是拯救?在世界意义缺场[iii]后,什么是拯救?这就是拯救。这拯救即是坚韧,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

此外,许三观还有两次为内心卖血。这两次为内心卖血同第一次无目的的嬉戏构成了许三观卖血生涯中的三次不和谐音。但,这三次卖血绝非任意之笔。我们已经讲述过第一次卖血的惊人意义,那么剩下两次为内心卖血寄寓了什么呢?首先看第三次卖血。许三观因自己当了乌龟便想办法与许玉兰扯平,于是上了林芬芳的床。这一次他为了还林芬芳的“人情”卖血,其实质是为自己的内心卖血。由于当了乌龟而耿耿于怀,于是气血郁积于胸而不通。气血不通小则要得一场病,大则以至于死。许三观为了排解郁积于胸的气血而寻找扯平,这同样是自我拯救,是坚韧的一种变形。同第一次为内心卖血相比,第二次为内心卖血则给卖血这个行为本身赋予了一种形而上的内涵,从而迫使人去思考坚韧作为拯救方式在现代社会的合法性问题。

 

 

那么,许三观何以能如此频繁的卖血而不死呢?

血气论:《许》中有两次关于血与气的对话:其一是许三观第一次卖血后的一段对话;[iv]其二是许三观跟那位“怀抱着两头猪崽子”的陌生人说的。[v]对血与气的纯朴认识除了直接源于生活体验外,也来源于古老的中国传统。传统中国人认为补血即是补气。这种玄论直接源于血与气这两种存在形态绝然不同的两种物质的自由转换。不仅如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气不仅仅指物,它还有一种精神的成份。换言之,气的古代含义是介于物质与精神之间的一种媒介。所谓“养浩然之气”[vi]。在道家那里,气既柔且刚,能达到一种至坚韧的程度。其实从词源学的角度分析,坚韧与气有相近的属性。坚者刚也,韧者柔也。气绵长柔韧,至大至刚,这正是坚韧的属性。

中国传统又认为宇宙万物同源,天人合一。既万物同源,即物人相通。在《许》中反复出现的“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用以卖血后补血活血,其道理正是源于这样一个古老的传统。而许三观不死的秘决正是这血与气的相通,也就是坚韧。

不死的辩证法:血即是生命,这是一个普遍的命题。但在中国,血还有另一种同样本质的含义:血即是祖宗。中国传统认为,个人的身体是父母给予的,割弃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对父母的不孝。当许玉兰第一次得知许三观卖血时反应强烈,她认为许三观在卖祖宗。可卖血却又是许三观的祖父告诉他的。[vii]这岂不是一个悖论?天知道这里面深藏着一个不死的辩证法。既然割去身体是对父母的不孝,则保全身体就是尽孝。面临死亡的许三观一次又一次地卖血正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的身体,实际上也就保全了祖宗。自己死了祖宗也保不了。于是,我们在这不死的辩证法里看到了许三观不死的理由——生命不息、文化传承,从而也找到了坚韧的根基。

坚实之网:在《许》中血缘家庭和平民社会共同构筑了坚韧赖以存在的坚实而强大的网络。表面上看,许三观的家庭血缘亲情是靠他卖血才得以建构与筑固的。但实际上它们是一个互动的关系。家庭亲情同时也促成了他的个我拯救——坚韧的形成。并且,家庭亲情构还成了个我拯救的坚实根基。平民社会也是这样。这里的平民社会虽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以血缘组成的宗法社会。但我们看到许三观的血流淌在平民社会中(卖血),而平民社会的血亦流淌在许三观的身体内(两次“回灌”)。以卖血构建成的平民社会对个我拯救的深刻同情一旦与家庭血缘亲情所勃发出来的爱相融合,便会构成一张强大而坚实的网络,它支撑着个我拯救——坚韧。

这是坚韧根基的两个层面。不但如此,我们还应该看到,在第三个层面上,血与气相通构筑了一个更为广阔的拯救之根基。血与气相通,使个我拯救与天地万物、浩瀚宇宙融为一体。于是我们看到坚韧无比广阔与深厚的根基。

 

 

众所周知,80年代余华的写作并不是这样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余华从描写生命的脆性转向描写生命之韧呢?

在“大时间”中我们提到文革在文本中所占的分量。实际上,迄今余华的创作同文革息息相关,因此,将余华的创作同文革及其前后的文化与历史语境结合起来分析,可以对上面的问题作出回答。

无疑,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中文革是一个意义复杂的转捩。晚清以降,儒家学说逐渐丧失社会整合功能,标志着旧的世界意义在中国的沦丧。世界意义的沦丧迫使近现代中国重新寻找世界意义[viii]。这就是现代性社会。现代性社会的最终本质是一场形而上学的诉求。任何一场形而上学的诉求都是将双足拔离坚实的大地,去追求虚设的意义。中国近现代以来对世界意义的诉求到文革走到了它的极点。然后我们看到世界意义的颓然轰塌。余华对社会的阅读正是从这个时候进入。余华已然看到了轰塌的过程,可他为什么在文学起步时还是写了《星星》、《看海去》这样一些确信的作品呢?为什么余华这一时期的作品不去展示意义的消失,而是相反呢?这同如何理解世界意义在当代中国的消失有很大关系。作为世界意义消失的决定性历史事件是文革。但并非文革一结束,世界意义就随即消失,而是有一个过程。世界意义在当代中国的消失,是随着新时期以来人们对文革认识的不断加深,一点一滴进行的。文革刚结束,人们对它的认识是粗浅的。官方及民间都只认为文革是共产党执政中犯的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因而只要纠正这个错误,世界意义还会存在,理想与光明也仍然不变。因此,文革后的数年中,人们仍然活在一种确信中,仍然对世界意义存有幻想。这就是当时余华作品的确信之源。但随着人们对文革反思的不断加深,这种情形便迅即改变。

1986年是余华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一年他写出了具有转折意味的短篇《十八岁出门远行》。这标志着世界意义开始在余华世界里轰塌。此后,他接连创作了《现实一种》、《一九八六年》等一系列让人瞠目结舌的作品,开始了他漫长的消解世界意义之旅。消解世界意义之后,余华面对的只有绝望。这绝望在余华的世界里表现为无始无终的死亡。

极度的绝望即是对世界意义的不确信。我们知道,世界本是没有意义的,世界意义只是人对这个世界的诗意性建构,从而给人以某种可以承托“沉重肉身”的理由。在人类历史上,这种理由往往呈现为信仰、未来、光明和理想。总的来说,它是对人的平实生活的一种超拔。它使人的“沉重肉身”能够脱离大地,向高处拔起,从而使生命获得“能承受之轻”。可历史证明,这种超拔往往会将“沉重肉身”摔得粉碎。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世界意义的否认便源于对这种“摔碎”的恐惧。因此,否定世界意义的结果是让人的双足重新踏上坚实的大地。其最终的归途是回到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的坚韧上。但先锋时期的余华并没有径直走向坚韧,而是先诉诸人文主义的美。凭此,余华在绝望之旅中突然转身向着“以美克服暴力”的拯救之途踏去。那么,余华为什么在1986年前后从崇高与理想走向了绝望呢?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否弃世界意义的同时又去寻找另一种确信呢?这两个问题其实都同新时期人们对文革反思的不断深入密切相关。在1985年前后,人们对于文革的反思从政治层面进入到文化层面。一些人开始意识到文革是历史理性所带来灾难。因此,1986年,余华对世界意义的否弃其实质是在否弃历史理性。这与另一类确信——审美,不是同一回事。审美正是当时中国的人文主义者们所要拼命建构的东西。这表明,在当时,中国人的确信并没有完全丧失,他们只是用一种确信换取另一种确信。也就是说,他们的脚始终没有踏着坚实的大地。因而,这一时期余华的立场是人文主义的,而非平民的。余华对世界意义的彻底不确信发生在80年代未、90年代初。这一时期正好是中国开始步入市场经济的年代,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世俗运动登上了中国大陆的历史舞台。中国人对世界意义的彻底否弃便是以世俗化(市场经济)为起点的。余华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转向平民立场,逐渐将双足投向坚实的大地。标志着这一转变的作品有两部。其一是中篇小说《夏季台风》,其一是长篇小说《呼喊与细雨》(又名《在细雨中呼喊》)。这是余华创作中的两部非常重要的作品,它们甚至是开启余华之门的两把金钥匙。前者是余华第二个时期“绝望与美”的集大成之作。这一部作品展示了两种确信在余华世界中的堕落。它表明余华在即将迈入“以美克服暴力”的拯救之门前抽身而去。而后者则是世界意义在余华世界里失落后,自大地上发出的第一声呼喊。这一声呼喊直接召唤着坚韧的到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细雨和呼喊》是余华第三个时期的开辟之作。对人间父的召唤成为它的全部主题。但这是一次艰难的寻找,“细雨中呼喊”的全部忧伤即源于此。

然后我们在《活着》中看到了第一位人间父。《活着》为世界意义丧失后的大地开出了第一剂拯救之方——活着。但“活着”并不就是坚韧,而是“忍受”。《许》与《活着》其实截然不同,“前者讲的是坚韧,后者讲的则是忍耐。”[ix]忍耐即忍受。忍受不同于坚韧,忍受只是被动的承受,并拒绝抗争。它是生命的脆性与生命之韧的共生状态,而坚韧则否弃生命的脆性,直接是生命之韧。

 

 

《许》在小说修辞学上已经达到了非凡的高度。其中,对白和重复是《许》中的两大支柱性修辞。那么,这两大修辞是如何呈现主题——坚韧的呢?

重复是一个叙事学的概念。在民间叙事中,重复是最基本的一种手法,重复往往构成最重要的情节内容。但这种重复有时候显得很单调,让我们觉得它跟生活一样枯燥乏味。实际上,民间故事中的这种重复修辞与民间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它变相地赋予原本重复单调、枯燥乏味的民间生活以一种形而上的光环。重复在民间故事中有被“神圣”化的嫌疑,因为它总是与英雄、正义、善良相伴而随。其实,民间故事中的重复隐含着一种民间的生活艺术。民间故事多采用儿童的叙述视角,表面上看是为了给儿童讲故事,其实在更深一层的意味中,是对一种新奇生活的渴望与召唤。从文本来看,《许》更多的是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民间叙事——中国古代戏曲(越剧)。同其他民间叙事手法一样,重复也是传统戏曲的基本叙事手法。传统剧目的重复往往会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其实,在这些传统戏曲中,重复就是荡气回肠。这种感觉有时是痛感,有时是快感,而更多的时候则二者兼有。这种痛感与快感兼而有之的荡气回肠既是台下观众的感觉,同时又是戏中主人公的一种精神,一种存在状态。这种荡气回肠的重复使得主人公的苦难、主人公的生死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这便是血与气的相通,人与物的相通,精神与物质的自由转换。而坚韧正是建构在这一切之上的,因而也便是建构在重复之中的。许三观卖血的重复就是这样一种荡气回肠的重复。通过血与气的相通,通过荡气回肠的重复,许三观的卖血终也获得了些许“浩然”的光环。于是他枯燥乏味的生活也便在重复中得到一些超拔,就像民间故事中的重复对生活本原的超拔一样。即使是这微弱的超拔也给了许三观坚韧活着的理由。

除借鉴民间叙事的重复修辞外,《许》中还有一种现代叙事学的“重复叙事”。与民间叙事中的重复不同,现代叙事学的“重复叙事“是对同一个事件的重复讲述。在《许》中有着大量这样的重复叙事。“重复的言辞具有巫术般的力量,并且,通过言辞的重复,人赋予事物以本质。”[x]在《许》中最能证明这段话的重复修辞是第五章。当镇上关于一乐不是许三观儿子的流言源源不断地传到许三观的耳朵中时,它便具备了本质。在重复赋予被重复的事物以本质时,重复自身也被本质化了。它表明生活的本质便是重复,也就是单调、烦与枯燥。在世界意义失落后,现代人要在重复与单调的日常生活中活下去便需要学会坚韧。

《许》的奇异处还在于全篇几乎由人物对白组成,仿佛是一部长长的戏剧,而重复则始终与对白互为表里,如影随形。重复使小说获得一种荡气回肠的韵律感,而重复又大半表现为人物的对话或独白。这种重复的对白“给全篇小说带来了一种简朴有力的表现力和富于乐感的旋律美。”[xi]许玉兰坐在门槛上“越剧式”的哭诉节奏感极强,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另一方面,小说中诸如此类的人物对白或哭诉又起着排泄人的苦闷和忧郁的作用,从而使人体内的气血得以打通,让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交流畅通无阻。无论是荡气回肠还是气血贯通都同坚韧——如前所述——密不可分。

《许》中对话承担的另一个任务是人物的发言。人物的发言主要是通过对话的形式存在。但问题是,《许》中的人物为什么自始至终说个不停?他们为什么有如此多的话?为什么在许多地方应该用无声的叙述进行的章节也要用声音(独白)的形式播放出来?

对话首先是一种交流,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从本质上说,对话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是此在的敞开状态。心灵通过对话向世界呈现,《许》中喋喋不休的对话与独白展示了在日常生活中沉沦的凡人们孤独的灵魂。他们必须用对话(言说)的方式来排遣因生活的苦难或平淡所带来的烦,从而达到心灵的澄静。由于他们经常处于孤独与烦之中,所以他们必须不断地诉诸言说。

另一方面,对白与声音紧密相连。因此,在正常情况下对白意味着人的在场状态。而不在场在深层意味上则与死亡紧密相连。故,不间断地言说在人的深层无意识中是对死亡恐惧的一种排解。它表明“我”的在场状态,更重要的是表明“我”在世。我们看到《许》中每一个人物的退场(或死)都是以声音的结束而结束的。首先是爷爷和四叔的退场。这两个人的言说只是出现在第一章,随后他们的声音便在文本中消失,同时也宣告了他们的退场。何小勇的退场(死)也是在声音的消失中完成的。一乐喊魂只是一次徒劳的表演,因为当一乐坐在房顶上喊:“爹你别走,你回来”时,他的声音只是在天空中无根的漂移,得不到回应。声音的消失意味着何小勇退场时刻的到来。同样,文本中根龙的退场(死)亦是这样。

与退场人物相反,许三观、许玉兰他们拼命地通过言说证明自己的在场。他们从小说一开篇就不停地言说,一直到最后。他们以自己的坚韧向世界展示他们的在场。而这坚韧正是通过文本中的对话得以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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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刘春勇(1974—),男,湖北黄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2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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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以下简称《许》。

[ii] 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127页。

[iii] 关于世界意义缺场问题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有极精彩的论述。(《拯救与逍遥》(修订本),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

[iv] 《许》第14页第5—18行。(《许》,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

[v] 《许》第236页第6—9行。

[vi]《孟子集注》(卷三),第20~21页。(《四书五经》,宋元人注,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

[vii] 《许》第2页第3—4行。

[viii] 世界意义应该是指在个人信仰和整合社会两个方面发挥实际作用的文化体系。

[ix] 郑国庆:《主体的泯灭与重生——余华论》,《福建论坛》(文史哲版),2000,(6),第25页。

[x] 张闳:《<许三观卖血记>的叙事问题》,《当代作家评论》,1997,(2),第20页。

[xi] 同上,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