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七年前的一次采访

邢小群

李慎之先生走了,悲痛之中,我觉得不能不写点什么。

写什么? 我虽然采访过他,整理过一篇《李慎之叙往》;也在很多场合与他见过面,听他高谈阔论,但我对他仍然感到陌生。为什么?高山仰止?不全是。采访过他后,我并没有主动问候过他,尽管在节假日从来没有忘记提醒自己对他的记挂,还是“景行行止”。特别是看了先生的几篇文章后,自知无法与他在一个思想的平台上对话,我只有敬重他。

在那次访谈之前,我没有看过李先生的文章。采访先生之后不久,在1997年3月16日的《环球时报》上,第一次看到先生的文章:《中美关系之我见》。文章中说:“只有到了1/4世纪以后的今天,我们才能看出《上海公报》不仅意味着中国外交政策的转变,而且意味着中国国家目标的转变——由世界革命转为现代化。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全中国人民都拥护以现代化为国家目标。中国人理所当然地把中美建交和邓小平访美开头的1979年视为‘改革开放的元年’。正是从这一年起,中国人切身体会到了生活的重大变化。当然,以后的曲折在所难免,但是重要的是我们常说的:‘坚冰已经打破,航船已经启碇。’”

先生文章大气,高屋建瓴,就是与众不同!

我想起他接受我们访谈时的情景。

那时先生说,他一年只写三篇文章,一篇给《读书》;一篇给《东方》,他投稿自然在于他对杂志的认同。还想起他说过:绝不给《人民日报》这类说假话的报纸写文章。也不接受任何记者采访,我有话我自己写。此前我给他看了几篇对其他几位右派的采访录,他才破例接受了我和丁东的采访。

今天,找出1996年夏天采访他的录音带,一共有三盘半。按照常规,可以整理出两万多字。但当时我的稿子只有七千字。为什么呢?回想一下,除了考虑有些话发表会受限制外,和先生的谈话习惯不无关系。他的谈话跳跃性很强,比如,他从一个问题谈起,涉及到一个人,他便大段谈论起对这个人的看法,这倒也无妨;可是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又涉及到某件事,他又很深入地谈起这件的来龙去脉;这件事又碰撞出他的什么思考与看法——于是,过了较长时间,还没有回到起点的问题上来。先生谈话的信息量很大,我们不好打断他,他便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当然他仍会回到原主题上来的,可是,此时一盘带已经用完了,受他谈话的引导,我已忘记初始的问题是怎么切入的了。有一次,他说:“我说话你们可能觉得有点啰索,我想,我写作不这样。”当然啦,他的《中美关系之我见》就告诉了我:这个是文章李慎之,那个是谈话李慎之。先生的讲话特点是思维极为活跃,怎么整理呢?如果以对话方式整理,倒是留下了口述史的原始面貌,但谈着谈着走得很远,会显得没有层次。于是我就按问题来整理,确立了问题,把所有有关这方面的问题集中在一处。这种整理的缺点是去掉了思想的枝蔓,去掉了他爽朗笑声中谈到的花絮。也出于发表的考虑,不得已删去了不少思想的火花和重要的资料。文字是简洁了,生气却少多了。

现在,我将他的讲话没有发表过的部分整理出来,为了意思的完整,还得把在不同段落里面谈到的相同内容集中一下。

“毛泽东晚年有个奇怪的现象。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理论是从国际上开始的。反修防修,挖出身边的赫鲁晓夫!而且他为这个事情,做了十年以上的舆论准备。毛泽东在这方面是厉害的,上帝也帮他忙,让他活这么多时间。他倒并不急急忙忙,但他下定了决心,要防止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我觉得他对刘少奇寻找了十年。不知道那天决定的?

“六四以后,你们这代知识分子,就有很多人动摇,当然不是说你们了。有些人就想做官,就想下海。

“王蒙这一代人,年青时确实有过青春万岁那种激情,这东西,我没有。1949年毛主席天安门升旗时,我刚好接待一个法捷耶夫代表团,我们在天安门观礼台上,看升旗。新华社就有两人在观礼台上 ,交通管制我们回不去,我看到城楼上只有一个记者,也是激昂慷慨,非常热情。王蒙他们是五十年代才启蒙,才那样激动。我的启蒙是从王芸五的《公民》课本开始的。我老有点回忆过去,不是忆苦思甜,而是觉得过去不错啊----哈---- 哈---哈---哈---所以,我是胎里坏,不是根红苗壮苗,后面我要讲,我是真正的右派。

“吴冷西的回忆录最无聊、最无聊了。他有十年的日记。(丁:真东西没有。)这一段是他的重要时期,他列席十年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他做笔记是很详细的。(丁:但他发表的日记都过滤掉了。)吴冷西当时要听什么传达的话,他的笔记是记得最好的。“反右”他几乎知道全过程;“庐山会议”他经历了全过程,思想和李锐也差不多;文化大革命他是“二月提纲”的起草者,他都不写!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共产党改造人的力量,我真是佩服!我对他很奇怪。那时,他跟我的关系非常好。那时他思想也比较好,(后来)以他地位,左没有左到邓力群的份儿上,变成死官僚,死骄傲。我根本不与他来住了,四十年不来往了!见面连头也不点。大概邓力群把吴冷西算做他手下一员大将吧。

“毛主席对新华社有特殊感情,听说过吗?解放战争时期,毛主席通过新华社指挥战争。毛主席在陕北的中央纵队,一共七八百人,其中人数最大的一块是新华社,还有电台。我不在,我和廖承志一些少年精壮部队在上海。 中共从苏联那里学来一个不成文的做法,让《人民日报》总编参加政治局常委会。“波匈”事件后,毛泽东对邓拓不满意,邓拓对国际问题不熟悉。周恩来推荐了吴冷西。毛主席以前见过吴冷西。这次去,毛主席问了他各种各样的问题。问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吴冷西本来是新华社国际部主任,后来成为社长、总编。他对国际问题,本来就有兴趣。现在的吴冷西,我不感冒,当年的吴冷西是我所见到的头脑最清楚,口齿也最清楚的,而且特别乖巧。 乖巧什么?不说话,总是到最后一个才说。吴冷西的综合能力非常强。我说话你们可能觉得有点啰索,我想,我写作不这样。吴冷西可以从发言那刻起就和写作一样清楚。这是天赋。而且他说话的时候非常能够琢磨领导意图。当然像我们都想琢磨领导意图嘛,何况是毛主席嘛。但是他说得很圆顺。吴冷西一去,毛主席就欣赏上他了。当然,吴冷西的后台是谁呢?是我。我们那会儿建立了一条奇妙的关系,我每天工作到12点,年青,很拼命。他晚上来找我,跟我讲了毛主席的许多话。比如,毛主席说:我们现在执行的是愚民政策。我想对极了,我们现在不就愚民政策嘛?毛有一种毛式自由主义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出来后,我对形势比较灰心,他作为人民日报社社长,来开导我吧,告诉我毛泽东怎么怎么说。他把毛泽东讲的“五不怕”(不怕罢官、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离婚、不怕____)的背景都告诉了我。吴冷西听了,回来当天晚上和我讲了,我很感动。让人觉得毛泽东最可恶之处永远是两面派,比如毛说:“搞点男女关系有什么了不起的?”“人没有点自由主义怎么活着 ?”“什么共产党万岁?民主党派也可以万岁,两个万岁!”“你们到底是真想社会主义还是假想社会主义?真想就慢一点,假想就快一点。”(邢:这不是自己批自己吗?)所以邓小平的第二次改革,是有毛的授权的。毛把邓小平留下来,就是要走这步棋的。毛泽东的自由主义的话多了!我划右派,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他的鼓舞。毛泽东说:‘整风,党内百分之九十五的老干部想不通。’这句话对我也刺激啊!应该争取当百分之五啊!当时北大学生认为毛主席是党内开明派。左派是谁?(邢:刘邓。)结果真正的大左派是毛泽东!当时我也认为毛主席最开明。本来,毛主席一向认为自己是最开明的共产党人。中国老干部最团结,一直到高饶事件出来,彭德怀事件出来 。那时他的威信最高。吴冷西把在几个人范围内讲的话告诉我,也把我的话告诉了毛泽东(关于大民主、小民主)。我当时真是忘乎所以。毛泽东最左的是‘三个世界’的理论,挖空心思证明苏联是修正主义,证明苏联是修正主义是为了和美国好。那篇文章好,不是文章本身,是外交政策的转折点。

“我谈大民主,是区别小问题和大问题。我说的是体制问题,毛泽东则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制度。毛泽东认为对群众只能实行小民主、小小民主,就是进行和风细雨式的批评。他要的是无产阶级的独裁,毛泽东式的独裁。美国新左派认为大民主是群众性运动。崔之元他们认为文化革命头两年的红卫兵运动是真正的民主,打老师,打倒老干部,放屁!他们没有亲身体会。那天散会出来,我对他说,不同意你的看法。

“打成右派后,一直到1958年大跃进失败以后,我觉得不必在心里做假戏了。你共产党就算对我有恩,从今以后,我跟你一刀两断了!跟你毛主席也一刀两断了。从那以后,我一直是以批判的眼光,看中国共产党。现在领导人还在讲一论无产阶级专政,二论无产阶级专政。真不知道他老讲这些干什么?我不知道顾准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说我是觉悟得比较早的。

“历史上我没有整人的经验,也没有被整的经验,一挨整就是右派,一整就被整到底。这点我高兴,与其我负天下人,不如天下人负我。如果我长期在那个官位上呆着,免不了也要整人。三反五反,我也当过打虎小组长,我没有往死里打。而后证明我们就没有老虎。当了几天组长,就抗美援朝去了。顾准曾经对孙冶方说,你们这些人手上都有别人的血,我顾准就没有。孙冶方是我多年的朋友,他敢把顾准批评他的话告诉我,我对孙冶方是非常佩服的。他在莫斯科被斯大林整过,当然在国内,他也整过人。他是我晚年的朋友,从干校回来,他回来没有房子住,我们一天生活在一起。我跟他说到当年我说的‘大民主太少’的问题,就是指议会民主,就是在大的政策方针上缺少民主。

“胡乔木这个人,最左也是他,最右也是他,知道的没有两个。东欧事变,胡乔木给中央写了个两千多字的东西,他的思想是要加快改革!彻底改革,否则不行!陈云给中央写了个二百字的东西,大意是我们必须警惕严防!陈云二百字的东西把胡乔木两千字的东西压得无影无踪。他好几晚上睡不着,胡乔木就是这么个人,他怕犯错误,结果又犯错误了。胡乔木天然地就是这样,或者说已经变成第二天性了。从此以后变了。邓小平为什么还用他?(丁:觉得他还是一枝笔。)让他建立社会科学院时,一是认为他是笔杆子,二是相信胡乔木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人。胡乔木在复出那个阶段,搜罗人才是下了功夫。像青年人严家其是他赏识的;年纪大些的像我这个人也是他赏识的;李泽厚是他赏识的;聂绀弩也是他赏识的。胡乔木希望历史上留下他的名字不是中央宣传部部长,他希望自己是中共这个时代的鉴定人。可他和我一样,没有什么著作。举个例子,他到南斯拉夫去访问,外事局问:送点礼物?他说,送什么礼物?知识分子要送就送书!我就开他玩笑说:你可以送《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这是他最权威的东西了吧?他说:‘那算什么东西?’如果我要写纪念胡乔木的文章,我就要把这段写进去。我要说:‘在中国共产党内,有人知道那不算什么东西!’哈——哈。

他和钱锺书有一段奇怪的交情。钱锺书曾高他一班(在清华)。钱锺书在学校里风头正健!但是《管锥篇》能出来,是由于乔木。《管锥篇》刚出来,没有人买,谁也看不懂。他内心却佩服钱锺书。他每年必须看钱锺书一次到两次。最后他得癌症,在医院时,给钱锺书写信说:‘我不行了,来看看我吧。’这一切都来自他们的老交情。我曾问钱锺书,你们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吗?钱锺书说,五十年代,他是中宣部的头,是不敢碰的!胡乔木愿意跟别人说他和钱锺书有交情。如果说他和王震有交情,他不觉得脸上有光。(邢:他内心还是有知识分子情结的。)一层层外表的东西把他糊上了——共产党高官、官僚、意识形态统管——(丁:听人说日丹诺夫在艺术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可干的事情却是棍子、棒子。)6月19号戒严令下来后我在社会科院见到胡乔木,我问他看到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没有?他说,我不好说。一会儿又笑咪咪地跟我讲,现在有一些老干部,把我写得不错。胡乔木并没有觉得被李锐中伤。

“我们党委书记知道我和乔冠华关系好,非让我揭发乔冠华不可,我当然不能。但我对乔冠华很失望,他最大的好处,也还直率,还是性情中人。但是晚年我和他谈,谈到文革,他不愿多谈,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受了冤枉。毫无意思!我几次引导他。乔冠华曾和我说,好人不应该做官。这样的思想我可以谅解。和尼克松打交道他确实可以比别人干得好。章含之的书很糟糕。他们这对夫妻关系之好,一个苹果一个梨。可是从章含之的书中看,他们对文化大革命、对周围的朋友的不幸,无动于衷!他们之间对林彪的死、陈毅的死,对总理的死,绝对背后应该有牢骚的!他知道一些内情的,但她没有写。我相信章含之也不会造假,她造了别人也不会否认。她的书,只看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卿卿我我,浓情密意。而当时全中国人民,他们的大部分朋友都很悲惨,他无动于衷。晚年我跟乔冠华有过几次交往。章含之的书和我对乔冠华的感觉是一致的:可能这个人已经官僚化了,感情也官僚化了。章含之让冯亦代给他写纪念文章,让我写,我借出国的事推托掉了。对老乔,我应该写。但他这样子,我确实没有法写。后来我和冯亦代谈了我的看法,他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没有想到。’乔冠华年青时对我讲过:我这个人本质上讲,不能当外交官的。这不是毫无道理的,当然他后来干得也不错。但是他当外交部长时,看不起人。看得起看不起是一回事,我绝不能因为这个人看不起人,就揭发他。拿政治压力去压人,我一生反对。这是我此生得到的教训,我可以说我一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可以背后说这人怎么、怎么样,我不会说他六四怎么样。”
我们和先生还谈了很多过去和未来的问题,当然见诸文字也很敏感。

对我的采访整理稿,先生从来没有表示过他的看法。他只是在电话中说:“谢谢你,留作我日后写自传参考吧。”大约两年以后,我征求他意见,想拿出来发表,他同意了,但表示:“清样我就不看了,否则我会改变主意。”

在与先生的交谈中,我感觉他有傲气的一面,也有亲切的一面。在我看来,他的傲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的亲切,则是更愿意在与青年人交谈中有所吸纳。如果思想有沟通,有会心,能引来他更多更多的话题。他对不同的谈话对手,是有苛刻眼光的。正是这种眼光,时时阻隔着我走近他。以后他每一篇新发表的文章,我必认真地读。他谈封建问题,他谈风雨苍黄五十年,他谈回归五四,他谈全球化有赖于全球价值的确立,我如饮甘露。

先生在谈话中,时时发出朗朗笑声。七年过去了,重听录音,才发现,那时所谈的内容,我忘记了很多。他中气十足、带着很浓的鼻音的笑声,让我忘记了他的骄傲,倍觉话语亲切热情。

那次,当我问他,能不能拜读他的一些著作,以便整理他的口述时参考。他说:“我哪敢跟王元化比,如果让我活到八十岁,我能出那么一本就不错了。”然而今年他还没有过八十岁生日。他的文集还没有出版。他却走了,永远看不到自己的书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今年3月中旬去他家。当时,我带去一本自己新出的有关丁玲的书送给他。他还说起,你们不知道吧,我曾经与丁玲共事。可惜时间短,没有多谈。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2003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