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体系》是当代中国著名哲学家赵汀阳的原创性新著。赵汀阳近年来推出的“天下体系”或称“天下制度”理论可能是目前世界上最新的政治哲学，在国内外都引起关注。经济全球化进一步导致了全球政治问题。西方理论在对待这个新问题时没有能够突破传统框架，各种理论诸如全球治理、全球民主、新帝国、对话理论等等，都只是传统国家理论和国际理论的延续，而且都缺乏哲学深度。正如人们看到的，时下宣称要把 “世界”组织起来的各类观点和制度纷纷受挫，只因它们并不认真对待 “世界”这个概念，却一味地将主流的西方民族-国家模式国际化。尽管全球化正步入一个新的时期，却尚未准备好适配的新概念和新观点。它仍延续着民族/国家式的博弈，推动着国家间和不同文化间的冲突，而非普遍收益与回馈。

用天下思考世界
林 航

《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是赵汀阳在近两三年转向政治哲学思考后，于该领域的首部专门专著性成果。由于赵汀阳已在长期的哲学思考过程中发展了一套自成体系且有独特方法论的标准哲学理论，并将其元哲学观念渗透运用到所认为重要的问题中，这里遂仅从更偏向哲学元理论之角度对此书最主要的思路作轮廓勾勒，以使人们能更迅速地把握作者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限于篇幅和讨论主题，这里也不对有众多争论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全球治理、全球化、理性利己主义对普遍仁爱的限制、世界主义的现实根基、世界政治的权力来源、“天下”观念之不同考证，以及对世界政治制度具体的政治经济学安排等专门问题进行涉足。
《天下体系》在学科理论上的定位很有些与众不同，因为虽然很明显，我们可将它称为一本政治哲学著作或哲学著作，但显然阅读过后又会发现如此概括还是差点味道。其原因乃在于此书不仅从政治哲学的角度分析了政治学中关于世界政治领域的问题，且哲学分析更是从元哲学角度所做出。由此，该书也就是从元哲学角度出发对政治哲学进行的一次思想演练，如此层级的哲学思考就不仅以思想上的深邃超越一般政治学、经济学、文化批评等方面的讨论，也同时因对世界政治这一大问题之研究而提出了像天下体系般的根本性大观念。事实上，针对世界政治制度问题，历史上除老子、孔子、格劳秀斯、康德等诸家曾进行过不同方案设想外，近来如梁漱溟、李慎之、盛洪等也从“天下”角度有所探讨。加上世界政治、大国政治本来就是人们所多方争论的焦点，在此全球化日益发展，帝国与区域性联盟交相争锋的特殊历史时期，如何评议天下兴亡以阻止世界上各利益集团的激烈冲突，避免作者所称因“世界失效”而最后导致整个世界的毁灭，质言之，怎样思考“世界”，成了一个需要从哲学元理论上得到解决的问题。
迄今为止，人们从政治角度思索世界时，使用的最高级别观念是国家和国家利益，对此赵汀阳指出，从国家出发思考世界虽是自然的观点，但问题在于这样的思考立足点是不够的。为此赵汀阳给出一个逻辑统彻论证：由于世界构成了人类社会最大的秩序空间，而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承担一个混乱的世界，逻辑上就需要一个能够超越任一较低层次政治存在的最高政治单位，以保证次级政治体系不至于因失序产生无法控制的矛盾冲突。显然，像国家这样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实体在此视野下也就显露出其不足所在；另一方面，从更加经验的角度，诸如恐怖主义与外太空威胁造成的全球安全问题、世界卫生及能源问题、经济全球化等问题也都迫切地要求某种具备全球观点（globalism）的世界级思考。
那么，为何从世界出发对世界之考虑应以世界制度的政治哲学面貌出现？这缘于在作者眼中，政治问题关系到最根本的人际利益与权力分配等问题， 世界的问题也因此在实质上是政治性的；除此以外，当今世界因仅仅作为地理事实和财富资源的物质世界亦即“非世界”（non-world）存在，而并未作为一个承载与具备了精神、制度和价值意义的制度秉性之政治世界所存在。由此，政治哲学也就需从政治的世界观或曰世界观的政治哲学层面上创造出具备世界尺度思考规模且关乎世界制度的先验政治世界观。这样的世界观不仅超越了个人权利的西式价值归宿，也超越了上文言及的国家利益角度考量，从而“创造一种新的世界观和一种新的政治哲学分析框架，以便能够按照世界本身的目的去理解世界，同时，按照世界的尺度去诠释关于世界的各种问题”。至于历史上曾出现过的罗马、大英帝国等古典帝国模式，以及当下已逐步形成的美国帝国、欧盟这两种分别归属于世界/帝国以及众多国家国际联盟的世界制度组织形式，赵汀阳在书中不同的地方反复指出这些世界制度模式的不同弊端，它们在世界政治观念上之缺陷根本上说是因其先验观念的不完备性。即使西方政治观念中的“国际理论”，从根本上说亦是一个不具备任何高于国家价值观的“国家间”理论。
既然西方的政治思维无法从根本上克服思想及实际践行上的不足，那么，当目光移向正负起更多责任的中国时，我们能否发现中国哲学思想中可担当此任的理论资源？通过对“天下”这一古老中国哲学思想的现代哲学论证与挖掘，作者对此提出了极为肯定的回答。可以说，赵汀阳欲借此发挥中国哲学思想中之精华，发现中国思想框架所蕴含的理论可能性，从而使天下理念突破历史实践限制而成为基础性的哲学思考，以实现让中国提出参与世界性问题思想话语讨论之愿望。“天下”不仅是对所思考世界对象饱满意义的概念，“认定的世界是个在概念上已经完成的世界（conceptually completed world）”，还是一种最高容纳程度的哲学方法论。具体而言，作者为之赋予了三个重要性依次递增的意义层次，即作为地理/民心/世界制度层次的天下。
巧的是，天下概念不仅被赵汀阳认为是中国思想中真正本质的政治观念，而且，它也被认为兼容了新的先验政治世界观之各种要求。例如，与西方基本政治意识中将所有本不对立的事情对立起来的观念不同，天下观念的根本原则即“无外”原则恰是一种“大度”地化约一切，使敌“化”为友，使外“化”为内的观念，这样，逻辑上排除了绝对外在的事物，天下概念因此保证了其逻辑先验性。天下观念可说是最为符合外延广阔无边的一体化想像，同时，世界先验性又在逻辑上承认世界内部的多样生态。此外，它还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以和谐与善治为核心诉求的政治世界观，它“具有世界尺度，所以能够反思世界性利益，它又是一个冲突最小化的模式，最有利于保证世界文化知识的生态”，恰好有助于解决如今极为严重和艰巨的世界文化冲突问题。特别地，天下理念的元哲学秉性令这种世界性观念不再成为某种政治学中的道德理想主义，它具有的是哲学品性。
除了无外原则，赵汀阳还颇富创意地称中国式的知识论在根本上是政治知识论，是人事解决方法而非比之更为单纯的知识论。进一步地，我们也就可以按照普遍性与传递性效度要求去理解天下观念所导致的“天下制度”要求：为一的天下“必定需要一个天下制度来保证世界社会的统一性”，天下制度也正由此以其哲学性质创造了思考问题的世界尺度。
天下体系所蕴含的天下概念，最基本的含义当然是其“以天下观天下”的独特世界观。天下概念可谓是赵汀阳的无立场方法这一元哲学方法论到目前为止规模最为庞大的应用。若仔细想想，赵汀阳所提出的世界制度问题不仅是二十一世纪极其重要、现实的大问题，而且，通过天下体系的概念阐发，赵也给人们提出了需从哲学上厘清的新观念、新思维方式与新的问题。值得指出，在《天下体系》中，赵汀阳还为元哲学给出了政治/伦理以及天下/家庭性这两个循环先验论证（transcendental argument），并进而以其循环论证的良性属性而成为知识基础中的超验论证，这在第一哲学（first philosophy）上又是一个重要突破。经由此书，赵汀阳在无立场分析方法的方法论基础上完善了原先侧重于伦理学角度的运思，补充了政治哲学这一相比伦理学而言更框架性的理论方面，使其哲学理论的政治/伦理两翼变得更为明晰丰满。至于天下概念，如作者说的那样，它“是任何可能的世界制度的形而上学”，巧妙地游刃于经验与先验观念的平衡并由此在世界政治这一前卫、重要的问题上具有超前性，极有理论参照价值。观念先行，观念影响行动，不仅政治家，所有人也既可从哲学理论上对天下理论做出评价，并在具体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等方面去探索天下理念的可能。

（《天下体系》赵汀阳著·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4月第一版·定价：22.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