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从「外王」到「内圣」:以「社会公义」论为核心的儒学
──后新儒学的新思考

林安梧
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暨研究所教授

<提要>:
本论文对于原先儒学由「内圣」到「外王」的思考,将做一大逆转,而指出
──从「外王」到「内圣」的一个崭新可能。

笔者多年来以「血缘性纵贯轴」为核心来诠释中国传统社会,并提出批评;
对比而言,当前的台湾已进至一以「人际性互动轴」为核心的「公民社会」
。于传统血缘性纵贯轴的社会,而有[从「内圣」到「外王」]的结构,人际
性互动轴的社会则为一[从「外王」到「内圣」]的崭新可能。

再者,笔者将指出原先[从「内圣」到「外王」]如何落入以「心性修养」为
中心,而遗弃了「社会公义」;相反地,[从「外王」到「内圣」],则不再
是「大公无私」,而是「公私分明」,对于「心性修养」与「社会公义」有
一恰当的衡定。笔者以为这是后新儒学的崭新思考。

关键词词:内圣、外王、心性修养、社会公义、后新儒学


一、前言:问题的缘起

「内圣──外王」这几乎已成为谈论儒学必然要运用到的一组词,而且它
似乎也有一确定的指向,由「内圣」开出「外王」,内圣为体,外王为用
,先立乎体,然后才能开而为用。顺这理路想来,儒学所强调「建本立体
」的工夫便格外重要。然则又如何「建本立体」呢?伴之而生的是「存理
去欲」,「以心控身」,更有其甚的,便生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
「贞节牌坊」论断来。「内圣」一词被强化、被窄化,因之亦被恶化了!

「内圣」指的是内在的心性修养,而「外王」则指的是外在的社会实践,
内在的心性修养做为外在的社会实践之基础,这几乎没什么可疑义的;而
问题就出在这几乎没什么可以疑义下。当我们强调这几乎没什么可以疑义
时,伴之而生的是想当然尔的,以为由内圣必然的可以推出外王,内在的
心性修养的确比外在的社会实践重要的太多太多了,甚至主张舍弃了内在
的心性修养就不宜思考外在的社会实践问题。当然,这时打的口号是由内
而外,通贯为一;但实际上则有甚于此的是,重内轻外,以内制外,内外
疏隔。原先所强调的要由内圣开出外王,说到尽处便反转而为只要内圣,
一切外王问题也就解决了。甚至把内圣问题窄化成「心安」问题而已,像
刘宗周对崇祯皇帝说「陛下心安,则天下安矣!」

这样的理解,其实是大大的误解,但这误解却形成一强大的力量,导致严
重的内倾、自闭的倾向。这内倾、自闭的倾向,可能导致「虚玄而荡」,
可能「情识而肆」,亦可能形成「良知的专制」、「道德的自虐」等症头
。显然地,这极为复杂难理,它不只是如何疏解圣贤义理的问题而已,它
更且关连到儒学心灵意识底层的发展,须得深入,方得解开。多年前,我
曾写一短文指出「孔子」与「阿Q」的道德病理的系谱脉络,正是此问题
探索的先声之一。(注1)我以为这样的病里脉络与传统帝皇专制化的儒
学有密切关系,不解开此帝制式的儒学,则儒学将永远没有「坦然明白」
的一天。

不顺服于「内圣──外王」的思考,而强调另一种崭新可能的是「外王─
─内圣」,这是我多年来的思考之一。我以为这是继续当代新儒学所强调
的「由内圣开出外王」的进一步思考,是一「后新儒学的新思考」,本文
笔者将回溯到内圣外王的原型思考来衡量,以《大学》所说「壹是皆以修
身为本」做为起点,指出「身心一如」的基本向度,做出「内外通贯」、
「心物不二」的论断。进而,对于儒学的「人性本善论」的「论」做出深
刻分析,指出它与血缘性纵贯轴的基本结构:血缘性的自然连结、人格性
的道德连结、宰制性的政治连结,密切相关;进而瓦解「三纲」所含的「
男性中心」、「父权中心」、「君权中心」思考,解开「道的错置」;重
新面对人之做为一「活生生实存而有」的存在,以其恻怛的存在真实感通
之「仁」,由「血缘性纵贯轴」迈向「人际性互动轴」的建立。(注 2)

笔者以为,这是一「柔性的颠覆」与「自然的生长」,这是有别于以前之
以「心性修养论」为核心的哲学思考,改之以「社会公义论」为核心的哲
学思考。


二、关于「内圣外王」之原型理解

「内圣外王」的基本原型是内外通透,并不是由「内圣」而推向「外王」
,这在《庄子》<天下篇>说得很彻底,是「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
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是「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
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
(注 3 )这是与《论语》、《孟子》的思想相合的,他们指向的是迈向
社会的道德实践,而不是一向内倾、自闭式的心性修养。

即如《大学》所论的三纲领八条目,顺序颇为清楚,但它分明的表示是「
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原来所说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看似修身
前的次第,其实这里所说的是一「理论的次序」,而不是「实践的次序」
。这也就是说这前四目,其实一也,它们都指向修身,而且是依于修身的
活动,才得以确立起来的。阳明先生之将「格物」之「格」解成「格正之
格」,将「知」解成「良知」,「致知」是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之上,「格
物」是格正事物,使其不正而归于正也。这样一来,「格物」就是「致知
」,而「知」是心之本体,再往前推进的说,「致知」就是「诚意」,就
是「正心」,心、意、知、物,通而为一,都是一件事,这其实就是「修
身」,这便是为何说「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并不是孤立的内在心性
修养,而是指向整个生活世界,必得迈向齐家、治国、平天下。(注4 )

这论题早在先秦时代的孔孟思想里是清楚的,但到了后来才慢慢内倾、封
闭,强调「内在心性修养」的优位性。这与中国帝皇专制的传统有密切的
关系,特别在宋、元之后,采取了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做为官方科举
的教本,更是将原先的儒学带引到更狭隘的路子上。由「五经传统」转而
为「四书传统」,连带地亦僵化了「以心控身」、「去欲存理」的主张。
明代中叶所兴起的王学对此颇多批评对治,但却又不免走向主体主义的倾
向上去,失去了对于世界的真实正视。王船山之提出「心者,物之心也」
、「物者,心之物也」,清澈的点明了「心、物」两端而一致的关系,真
是「六经责我开生面」也。船山更且阐述了「道、理、性、心、情、才、
欲」通而为一的思想,点明了「互藏为宅,交派以发」的思考,强调「理
气合一」、「理势合一」、「理欲合一」,内圣外王的理想典型又再度显
现。(注5)船山他矫治了内倾、封闭的思维,又回到了内外通贯、身心
一如的理论上。

清代高倡一与皇权高压连成一气的朱子学,强调「以心控身」、「去欲存
理」尤胜于以前,内倾、封闭的思维益形恶化,民初鲁迅笔下的「阿Q」
形像与此密切相关。

当代新儒学重新稳立道德主体性,大倡心性之学,克服了存在迷失的苦痛
,企图由内圣重开新外王,虽已摆脱了内倾、封闭的阴影,但却有智识化
的危机,亦有混「诠释学之理论次序」与「发生学之历程次序」为一的弊
病。(注6)他们于「内圣外王」之道的论述,颇有进于前贤往哲,但仍
不免是「内圣──外王」的思考。面对当代社会,如何彻底的回返到原先
的典型,更而转为「外王──内圣」之道,对当代新儒学的继起者而言,
这仍然是一极为艰难的工作。


三、儒家「人性本善『论』」之问题

关连着「内圣外王」之道的思考,底子里必然关系到「人性本善」的论题
。(注7)这里我想指出「人性本善」所说的不是一「自然本性」,而是
一「人文建构」。自然本性其实只是「本始材朴」,是「无善无恶」的,
说是「人性本善」是就「应然层次」而说的。(注8)这是一人文建构,
它或者可以追溯到人的自觉性,或者说是一种实存的、根源性的觉醒,但
它毕竟是在一人文建构中彰显出来的。正因如此,我们不能以为人性本善
是一光凸凸的,直从本体显现出来。这也就是说,我们当留意的是「人性
本善『论』」,而不只是「人性本善」。换言之,当我们读到「一念警恻
,便觉与天地相似」时,应置于一「人文建构」下来理解,不应置于本始
材朴的自然本性来理解。

当然像孟子所言「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无不知敬其兄者」亦须置
放在人文建构中来理解,方为恰当。这正如同康德(Immanuel Kant)之
论起自由意志的自我立法以为道德法则,并由是发其无上命令,此亦须置
放于其人文建构来理解,始为恰当。显然地,孟子学背后的人文建构是一
血缘性纵贯轴的基本结构(注9),而康德学背后的人文建构是一社会契
约论的基本结构。尽管康德的道德哲学与孟子的人性本善论或许有可融通
之处,但背后所涉及的人文建构之异同是无法忽视的。

这也就是说内圣外王之道立基于人性本善论,而人性本善论又以血缘性的
纵贯轴之基本结构作为背景。要了解传统的内圣外王之道必得从此背景瞭
解起,而如今重新思考内圣外王的问题,笔者之提出「外王──内圣」的
思考方式,则是思考到目前已远离了原先「血缘性纵贯轴」的思维背景,
而进到一「人际性的互动轴」的思维背景。

大体说来,血缘性纵贯轴的基本结构是由「血缘性的自然连结、人格性的
道德连结、宰制性的政治连结」三者所构成的。依儒学根本义理来说,在
血缘性的自然连结下,强调的是「孝悌」,在人格性道德连结下,强调的
是「仁义」,在宰制性的政治连结下,强调的是「忠君」。原先儒学所强
调的是「孝悌」、「仁义」,是以人格性的道德连结与血缘性的自然连结
为核心所展开的网络,这可以说是由家庭伦理为基底所构成的网络,恰当
的「五伦」关系,是由夫妇、父子、兄弟、朋友、君臣,一步步展开的。
但这样的五伦关系并未成为儒学的基本向度,反而强调「君臣有义、父子
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顺序的五伦,这显然地转成了
以「宰制性的政治连结」为核心。甚至就直接强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夫为妇纲」,成为一彻底异化的宰制性的、纵贯的、隶属的、顺服的伦
理态度。

同样是「内圣外王」之道,放在最原初的「五伦」(以夫妇之平等相爱所
缔结的家庭做起点)与放在后来的「三纲」(以君臣之隶属的专制关系为
主导)便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宋代以后,中央集权愈强,三纲的束缚愈
烈,儒家原先人性本善论的传统,逐渐由根源性的、慎独的伦理,逐渐转
而为宰制性的、顺服的伦理;那宰制性的绝对威权者便攫夺了根源性的创
造者,形成了严重的「道的错置」(Misplaced Tao)之状态。(注10)

在此「道的错置」状态下,人性本善论的展开方式便有了很大的不同,原
先要内外通透的内圣外王之道,渐转而为一封闭的、内倾的心性修养。在
这内倾、封闭的状态下,关于政治社会总体的权力根源问题是被命定的,
不能思考的。正因如此,人们不能经由人性本善论的立场来考察此问题,
只能经由人性本善论的立场来修身养性,调适自家的生命而已。

这封闭的、内倾的心性修养也可能重开道德创生之源,但却也可能无力面
对宰制性的权力压迫,尤其是形成了一宰制性的、血缘性纵贯轴的文字符
号系统网络后,它将人们的道德意志团团包裹在这里面,甚至也使得原先
极具创生力的人性本善论,转而成了一道德的迫压与自虐。

疏清人性本善「论」是极为必要的,因为唯有正视此中所涉及的「人文建
构」的部分,我们才能清澈的疏理此中复杂难理的问题。


四、「新仁学」的思考:从「旧三纲」到「新五伦」

如上所述,不同的人文建构当有不同的人性本善「论」,往昔的儒学其人
性本善「论」多在「血缘性的纵贯轴」下来思考。它所论的人性本「善」
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显现的「实存关怀」。就其超越一面而言,这里或者
有其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法则性,但关键点则在吾人所生存的历史社会总体
及活生生的生活世界之做为基底,所唤起的实存关怀。

依照帝皇专制的传统所开启的「三纲」之说,「君为臣纲」,「君」是做
为宰制性政治连结的最高象征,这论点推到极点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死,不死谓之不忠」,这样而开启的实存关怀,只能是奴役般对主人讨好
的关怀。主人要果真是道理,是以天理为依的天子,这样的关怀仍然是病
态的,不如理的;要是主人是残暴的威权者,则此中所造成的「道的错置
」,更是不堪设想。

「父为子纲」,「父」是做为血缘性自然连结的最高象征,这便将父子君
臣化来看待,此时的「父」,「父权」的角色远过于「父亲」的角色。这
样的「父权」推到极点是「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不亡谓之不孝」。原
先的「父子有亲」不见了,只有「子」绝对的顺从于「父」。原先的「孝
」是对于生命根源的崇敬,现在只有委顺于现实的势力而已。这时,所谓
的「血缘性的自然连结」其实是很不自然的,但文化建构的力量使得你非
认它为自然不可。在这样的基底下,养成了一被奴化的道德特质;即若不
养成这样的特质,亦必然养成一向内倾的、自闭式的道德思考,严重的话
,就会落入如前所述的「道德自虐」的困境之中。

「夫为妇纲」,这是「君为臣纲」的变形,世俗说的「夫君」,称「夫」
为「君」,即可见一斑。「夫妇」原是一体的,是平等的,它是构成人生
活天地的起点,《易经》「咸」、「恒」二卦所表示从「爱情」到「婚姻
」正是此理。夫妇之伦,人间之美,一旦异化成「君为臣纲」则转而为权
力之控制,这样的人文建构,其所彰显的实存关怀,亦将转成一奴化式的
道德思考,亦极可能陷入道德自虐的困境之中。

显然地,「旧三纲」之说是以「血缘性纵贯轴」为核心而开启的,这是一
上下的、帝制式的隶属之局,是一以皇帝为核心的男性、父权专制主义的
思考,在这基底下,人们的道德实存感亦受到扭曲,不得畅达而发。在这
样的旧三纲以血缘性纵贯轴为核心的处境下,所谓的「内圣外王」亦无法
畅达情思,调适而上遂于道,只能以「内倾之圣」去屈就「外倾之王」,
又因帝皇专制威权使得此内倾之圣误以为如其心性修养,就可以「一念警
恻便觉与天地相似」,以境界型态之真实替代真实之境界;甚至异化成一
「他在」的道德自虐,再转成鲁迅笔下的「阿Q」,宁不可悲!

近百年来,政治上帝皇专制逐渐被瓦解了,血缘性纵贯轴的旧三纲也因此
被解开了,儒学开显的基底有一崭新的可能,这是可喜的。我以为当前新
的人文建构不应再以「血缘性纵贯轴」为模型,而可能开启一「人际性的
互动轴」做为基底。此人际性的互动轴即我所说的一「新五伦」的模型。

旧五伦是以「父子轴」为核心而开启的,旧三纲是以「君臣轴」为核心而
开启的,「新五伦」则是以「夫妻轴」为核心而开启的。(注11)

父子轴为核心而开启的人性论重在「生生之德」之相续不已,强调阳刚行
健;君臣轴为核心而开启的人性论重在「事君尽忠」之绝对服从,强调阴
柔顺服;夫妻轴为核心而开启的人性论重在「自由平等」之相互感通,强
调乾坤并健,刚柔合济。或者说,为了矫正原先在「绝对服从」下的「阳
刚行健」,夫妻轴为核心的人性论强调的是一人际性的互动轴,是柔性的
巅覆与自然的生长。

新五伦强调「夫妻有爱,父子有亲,兄弟有情,朋友有信,群己有义」,
夫妻的爱是平等的,是依循于自由意志所订定的法则而开启的,依此而说
,父子之亲虽为血缘的纵贯关系,但并不因此而衍生出隶属关系,而是转
为一交融关系。(注12)兄弟之情更不宜重在长幼的顺序关系,而应转而
为横面的、人际的关系之真实起点,朋友的「信」就由此而衍生出来,更
进一步,群己的「义」也是由此衍生出来的。

相应于笔者此处所论的「新五伦」而有一「新仁学」的思考,这是儒家仁
学一根而发、畅其根叶、调适而上遂于道的发展。


五、「外王──内圣」的新思考:社会公义论中心的思考

如上所述,我们知道在血缘性纵贯轴下的旧三纲在,所开启的「内圣外王
」思考是一内倾式的、封闭性的思考,这与儒学之本怀大异其趣。笔者以
为从孔子到阿Q,有一病里学式的血脉关联。我在《孔子与阿Q:一个精
神病理史的理解与诠释》一文曾这么说──

「原先孔子所开启的儒学强调的是一「道德的社会实践意识」,但显然地
世代并未真从宗法封建与帝皇专制中解放出来;因而在此两面向的纠葛下
,道德的社会实践意识无法畅达的发展,遂滑转为一「道德的自我修养意
识」。原先之转为一道德的自我修养意识,为的是要归返生命自身,而再
度开启社会实践意识,传统之要求由内圣通向外王,所指殆此。问题是:
内圣通不出去为外王,反折回来,又使得那道德的自我修养意识再异化为
一「道德自我的境界之追求」。此时之道德转而为一境界型态之物,而不
再是实理实事。原先的道德精神境界的追求所为的是自我的治疗与康复,
俾其能开启道德的自我修养之可能;但在世衰道微的情况之下,即如道德
精神境界亦成为一虚假而短暂的境界。这再度往下异化便成为一「自我的
矫饰」与「自我的休闲」,明说其理由,实则为虚,终而堕入一自我蒙欺
,万劫不复的魔业之中。魂魄既丧,游走无方,来去无所,这失魂症的病
人也只能以「道德的精神胜利法」自我蒙欺罢了。」

「如上所说,「孔子」与「阿Q」两者可以关联成一个井然有序的系谱。
由「道德的社会实践意识」滑转而为「道德的自我修养意识」,再滑转为
「道德自我的境界追求」,而后再异化为「道德的自我矫饰」与「道德的
自我休闲」,终而堕到以「道德的精神胜利法」而转为一「道德自我的蒙
欺」。我们之所以将「孔子」与「阿Q」做这个精神病理史的关联性理解
,并不是要去说当代中国族群之为阿Q为可接受的,而是要藉由这样的理
解与诠释达到一治疗的作用,进而得以瓦解这个奇怪的综体,让中国文化
及在此中长养的中国子民有一重生的可能。」(注13)

笔者以为这里所谓的「重生」之可能,现下最重要的便是正视吾人实已由
原先的血缘性纵贯轴所成的宗法家族社会,转而向一契约性社会连结的现
代公民社会迈进。换言之,儒家道德学当以此做为理解及实践的基底,这
是以「社会公义」为优位的道德学,而不是以「心性修养」为优位的道德
学。笔者以为此社会公义论核心的道德学,有别于以前的「内圣──外王
」的思考方式,一转而为「外王──内圣」的思考。

「社会公义」指的是就一政治社会总体而说的「公义」。「社会」(
society)一般用来指的是经由「公民」以「契约」而缔结成的总体。这
样的总体经由「公民」以「契约」缔结而成,故可称之为「公民社会」或
「契约社会」。此与中国传统的血缘性纵贯轴所成之总体有别,它是一有
别于「我与你」之外的「他在」。这样的「他在」所依循的不是「血缘亲
情」,而是「社会契约」。「公民」并不是内在具着「大公无私」本质之
民,而是进入「公众领域」之民。

「公民」并不同于「天民」,亦不同于「人民」。「天民」是「自然人」
,「人民」是「大众人」,而「公民」是「公约人」。中国传统虽属专制
,但「皇民」之观念不强,而「天民」之观念甚强;截至目前,其「公民
」之观念仍颇为薄弱。这与中国之重「血缘亲情」、「孝悌仁义」之传统
密切相关,此即一「差序格局」,一「波纹型的格局」。值得注意的是:
「血缘亲情」、「孝悌仁义」并不只平面展开而已,它更调适而上遂于道
,通于宇宙创生之根源。这与中国传统的巫祝信仰有密切的关系,是由此
而转向一天人连续观的气化宇宙论哲学。

儒家的「道德创生论」亦在此「气化宇宙论」之基底下作成,都可以归结
到一「连续型的理性」这样的大传统中。(注14)「道德创生论」原与「
社会实践论」是合而为一的,但在「宰制性的政治连结」这样的帝皇高压
底下,「道德创生论」往「境界修养论」迈进,而逐渐忽略了「社会实践
论」。「境界修养」下委而成一「乡愿」,或者是如鲁迅笔下的「阿Q」
。这都是传统修养论的变调与扭曲、异化。

强调「大公无私」,此「公」与「私」是一伦理性的指涉,且显然地见不
出一容纳「私」之领域。有趣的是,这「大公无私」的思考,原先是落实
在一「血缘性纵贯轴」的思维下来思考的,是由「亲亲而仁民」、「仁民
而爱物」推扩出去的。这样推扩出去,应是「由私及公」,或者「雨及公
田,遂及我私」,但吊诡的却反面的转为一「大公无私」。实者,这「大
公无私」之论,要不是统治者所教导之意识型态,就是太强调由主体而上
遂于道体,由人之本心而上遂于道心所成的意识型态。极可能,两者交结
为一不可分的总体。在帝皇专制下强调「大公无私」,又强调「天理良知
」,并将两者通而为一,最后做成的「性善论」,此与原先的血缘亲情义
下的「性善论」已有所不同。

「血缘亲情」下的「性善论」是经由一差序格局、波纹型之格局,渐层开
来的伦理实践态度,其性善是一具体之感通性。「帝皇专制」下的「性善
论」则渐离开了此具体之感通性,而上遂到一宰制性的政治连结所成的总
体,并且规定此总体之本源。吊诡的是「大公无私」在历史上的倒反就是
「大私无公」,甚而以此大私为大公,「公众领域」因此更难独立成一「
他在」。

「公民」是进入「公众领域」之民,这样的「民」不是「道德人」,而是
一「公约人」,是由一般具有个体性的个人做基础而做成的。如是言之,
先做为一个「个人」,然后经由「公约」,才做为一个「公民」;但若从
另一面来说,如此之个人当在公约所成之公民社会下,而成一个人。这样
的「个人」进入到「公众领域」才发生其「公民性」,才成为一公民。或
者说,在公共领域下方得成就一普遍意志,即此普遍意志才有所谓的「公
义」。

「公义」指的是依其「普遍意志」为基础而建立之行为规准背后之形式性
原则。换言之,「公义」并不是「大公无私」之义,而是「有公有私」之
义。这样的「公」与「私」并不是截然相互背反的,它有其连续性。这样
的「公」是建立在「私」之上的,「私」不是「自环也」的「私」,而是
一独立之单位的「私」,是做为「公」的基础的「私」。值得注意的是:
「公」与「私」的连续性,并不建立在「性命天道相贯通」这样的连续性
,而是建立在经由「契约」所构造成的连续性。这「连续性」不是内在「
气的感通」义下的连续性,而是外在「言说的论定」义下的连续性。不是
内在亲缘的连续性,而是外在契约的连续性。

相对于这样所成的政治社会共同体,其背后的根源性依据乃来自于「普遍
意志」。「普遍意志」是「契约」的根源,而契约则是普遍意志实现的途
径。「普遍意志」并不同于「天理」,因为「普遍意志」之所对是「公民
」,而「天理」之所对则为「天民」。天民与公民并不相同。康德(
I.Kant)更由此「普遍意志」转而言「无上命令」( Categorical
Imperative)(注15),这正如同儒家之由「天理」转而言「良知」。康
德学与其社会契约论的传统密切相关,儒学与其血缘性纵贯轴所成之总体
密切相关。儒学与康德学颇为不同。

换言之,「公义」并不是经由内在的修养来作成,而是经由一「言说的公
共论域」而达致。社会契约是经由言说的公共论域而产生的,是经由彼此
的交谈而出现的。这样所成的伦理,彻底的讲不能停留在「独白的伦理」
,而必须走向一「交谈的伦理」。儒家是一「交融的伦理」并不是一「交
谈的伦理」,当然也不是一「独白的伦理」。「交融的伦理」以血缘亲情
为主,而「交谈的伦理」则是以公民互动为主。前者是以家庭为本位的,
而后者则是以个人为本位的;由个人而走向一契约的社会,前者则是一宗
法社会。


六、从「慎独的伦理」到「交谈的伦理」

儒家原是一「交融的伦理」,后来有转向「慎独的伦理」,又有转向「顺
服的伦理」,这是儒学异化的表现。「交融」指的是「主客交融」,扩而
言之,这指的是一「天人、物我、人己」通而为一的交融状态。一切收摄
于「独体良知」,便产生了所谓的「慎独的伦理」,这是主体实体化了的
状况。这样的慎独伦理极接近于「独白的伦理」,但仍有所异同。

在宰制性的政治连结下,慎独的伦理极易异化成一顺服的伦理,更为有趣
的是「顺服的伦理」与「慎独的伦理」极易连成一不可分的整体。这种状
况使得儒学与专制连在一起,这并不是儒学之本貌,而是「道的错置」(
Misplaced Tao)。

换言之,「交融的伦理」、「慎独的伦理」、「顺服的伦理」这一组词与
「心性修养」有其「选择性的亲近关系」;「交谈的伦理」、「独白的伦
理」这一组词与「社会公义」有其选择性的亲近关系。以这两组词来说,
溯其源头,「交融的伦理」与「交谈的伦理」虽有所异,但其融通性较大
;所谓的转化当从此言。若忽略此,而直以中国传统帝皇专制下之顺服伦
理而与近代西方民主社会所强调之交谈伦理相较,则必生反传统主义之思
想。盖激俗而故反之也。解开「道的错置」是必要的,此当从顺服伦理往
上溯于慎独伦理,再溯于交融伦理,再由此交融伦理转接交谈伦理,方为
可能。(注16)

如上所分述,可知「心性修养」与「社会公义」乃是一对举的说,前者指
向「内圣」,而后者指向「外王」。笔者想经由此来彰明此两者的关系,
显示其吊诡相,并明白标出此两者并非如昔所以为的「内圣」而「外王」
,并且「内圣」是基础,而且是「外王」成立的先决条件。若将「内圣」
定位在「交融的伦理」,如此说之由内圣而走向外王,此是极为自然顺适
的。帝皇专制后将「内圣」定位在「慎独的伦理」,如此说之由内圣而走
向外王,此是家天下之外王,非公天下之外王。慎独的伦理之高度强调使
得人们失去了彼此互动交谈的机会,甚至走向无世界论及独我论的倾向。
如此之阐明,乃是就意识型态之层面而说者,并非儒学之慎独伦理果真即
必然隐含此无世界论及独我论之倾向。须知:儒学之做为意识型态来探讨
是重要的,不可忽略。由「交融的伦理」走向「交谈的伦理」,此极顺适
,这不必经由「良知的自我坎陷」这样的理论层序。因为交融的伦理不必
做一理论的回溯,并经由修持的工夫,而极成一慎独的伦理,再由此慎独
的伦理往下开出。「良知的自我坎陷」之说,即是循着宋明儒之由「交融
的伦理」走向「慎独的伦理」,再由此溯及根源的慎独伦理冀求一开出的
可能。当代新儒学之「良知的自我坎陷」说,此是接着宋明儒讲,是接着
慎独的伦理讲,而不是回溯到先秦儒学的交融的伦理讲。这是先极成一「
主体主义」再冀求「主体的转化」以开出「知性主体」,并以此涵摄民主
,这样的转出是一主体主义式的思考。

「交融的伦理」之转而为「交谈的伦理」,这是一个学习与调适的过程,
并不是一本质上的转换。伴随着生产方式、生产工具的演变以及人组织构
造的变化,必然地会从「血缘性纵贯轴」走向「人际性的互动轴」。这样
的必然是一历史的必然,是一辩证的必然,它背后的原动力是原始儒学所
强调的此心之不容已那种「仁」的当下感通。然而,这种「仁」的当下感
通,并不再以「一体观」直通于天地一体,而是以每一个个体做为单元,
依其契约性的规约原理,构成一总体,如其总体而沟通。「沟通」不同于
「感通」,「沟通」经由「言说」,而「感通」则以非言说的「气」为主
导。

由传统走向现代,由内圣走向外王,这不只是旧内圣、旧外王,也不是旧
内圣走向新外王,而是新内圣、新外王。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此与
一「理论的追溯」不同,与由此理论的追溯进而转为理论的开出亦不同;
再者,此与「发生的次序」亦不相同。今人有「外在超越说」、「内在超
越说」对比以为论,此亦可有所见,但以为「外在超越说」与现代之民主
自由有必然关系则谬矣!甚至有以为西方基督宗教传统之「幽暗意识」与
民主自由有必然关系,此说大谬不然也。奥古斯汀、霍布斯之支持专制即
可见其反例。(注17)

如上所说,可知就实来说「心性修养」不必为「社会公义」的先决条件,
反而是「社会公义」可能成为「心性修养」的基础;而且这样的基础将使
得心性修养更为平坦自然,人人可致,是在一新的伦常日用间显现。显然
地,「心性修养」与「社会公义」对举的说,前者指向「内圣」,而后者
指向「外王」。笔者想经由此来彰明此两者的关系,显示其吊诡相,并明
白标出此两者并非如昔所以为的「内圣」而「外王」;相反地,「外王」
反而是「内圣」之所以可能的先决条件。


五、结论:

进入到现代化的社会之中,契约性的社会连结是优先于血缘性的自然连结
的,原先长自血缘性的自然连结的「仁爱之道」,现在当长成一「社会公
义」。真切的涉入到公共领域中,经由「交谈」互动,凝成共识,上契于
社会之道,在这样的社会公义下,才有真正的「心性修养」,才有真正的
内圣。

原先的「内圣──外王」是一波纹型结构的展开,而现在「外王──内圣
」则是一捆材型结构的内化。(注18)我以为这在儒家的传统是极为顺适
的发展,只要归返先秦即可重开生源,因为在《论语》里就有两个不同的
传统,一是有子所强调的「孝悌传统」,另一是曾子所传的「忠信传统」
,当然从「孝悌」到「忠信」亦是一连续型的展开,不过曾子所说的「为
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所指的是「社会群体」,面对着「
契约性的社会连结」所成的现代公民社会,曾子所论的「忠信」更是隐含
着「责任伦理」的可能。轻易的误以为儒学没有责任的伦理,只有意图的
伦理,这样的论点可能要面临挑战的。

将儒学限在意图伦理的理解是长久以来的错误,这正反映着中国文化传统
所形成的帝制式儒学的思考。我们当解开这帝制式的藩篱,重开儒学的生
命,进到公民社会来思考,以社会公义论为中心重开「忠」事、友「信」
的内圣之学。

注释:

(注1):收入拙著《台湾文化治疗:通识教育现象学引论》,页135-139
,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印行,一九九九年二月,台湾台北。

(注2):请参见拙著《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之哲学省察》第九章「从血
缘性纵贯轴」到「人际性互动轴」,页157-176,幼狮文化事业公
司印行,一九九六年四月,台北。

(注3):语见《庄子天下篇》,王邦雄教授于此有精辟之阐析,请参见
氏着《儒道之间》<论庄子天下篇评析各家思想之理论根据>,汉
光文化事业公司印行,1985年8月,台北。

(注4):《大学》所论极强调「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然宋明儒于此多
往前追溯,或及于「正心」,或及于「诚意」,或及于「致知」
,或及于「格物」,实则「修身」前一段之「正心、诚意、致知
、格物」乃属修身工夫之理论的、逻辑的厘清,而后一段之「齐
家、治国、平天下」则为实践的、历程的展开。如李见罗即谓「
齐治均平,而不本于修,则为五霸之功利;格致诚正而不本于修
,则为二氏之虚无」。文见《刘子全书及遗编》卷三十八, <大
学杂言>上,页855,中文出版社印行,一九八一年,日本国京都

(注5):请参见拙著《王船山人性史哲学之研究》第五章,页97-132,
东大图书公司印行,1987年,台湾台北。

(注6):请参见拙著《儒学革命论:后新儒家的问题向度》,第二章,
页36,台湾学生书局印行,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台北。

(注7):关于「人性本善」与「人性向善」之问题,笔者曾与傅佩荣教
授于花莲函园之会辩论深谈,文刊于《鹅湖》、《哲学杂志》,
收入拙著《论语:走向生活世界的儒学》,页253-298,明文书局
印行,一九九五年五月,台北。

(注8):基本上,我是同意「生之谓性」这个大传统,将「生」做「自
然义」、「生成义」解则为告子、荀子传统,将「生」做「道德
义」、「创生义」解则为孟子传统。

(注9):关于「血缘性纵贯轴」之论题,笔者有专着言之甚详,请参见
《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哲学之省察》一书。又参见《儒学革命论
:后新儒家哲学的问题向度》,页46。

(注10):参见前揭书,第八章、论「道的错置」──论血缘性纵贯轴之
基本限制。

(注11):此说曾昭旭先生言之深矣,彼并因之倡「爱情学」。

(注12):此说,笔者曾在接受行天宫文教基金会专访时,特别强调之,
现已成为彼等宣扬之标目。

(注13):见《台湾文化治疗:通识教育现象学引论》页138-139。

(注14):关于「连续型的理性」与「断裂型之理性」之对比,请参见拙
着《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的哲学省察》,第六章,页85-107。又
此说首见于杜维明所着<试谈中国哲学中的三个基调>一文,文
中曾清楚的指出「这种可以用奔流不息的长江大河来譬喻的「存
有的连续」的本体观,和以「上帝创造万物」的信仰把存有界割
裂为神凡二分的形而上学绝然不同。」(见<中国哲学史研究>
,一九八一年,第一期,一九八一年三月,页 20 。

(注15):关于此,德哲卡西勒(E.Cassirer 1874-1915)论之甚详,见
氏氏着《卢梭、康德与歌德》,孟祥森中译,龙田出版社印行,
民国六十七年。

(注16):关于此,请参见拙著《儒学与中国传统社会之哲学省察》第十
章,页177-198。

(注17):持此说者,可以张灏为代表,请参见氏着《幽暗意识与民主传
统》,联经出版社印行,198*年,台北。

(注18):关于「波纹型」、「捆材型」等比喻,取自费孝通《乡土中国
》一书。

(一九九九年,岁在己卯之冬,十二月一日,新竹元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