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宏：论英雄情结阻碍中国社会的进步

前几天写《论枭雄》一文，来信甚多，其中有一封对我的文章分析之后，笔锋一转，亮出一个观点："中国现在需要英雄来拯救"。看罢这封信我大吃一惊，合上笔记本后，心里感到很郁闷，究竟是我的笔力不逮，还是朋友们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呢？中国需要拯救么？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么？拯救一定要借英雄之手么？
——题记

一个社会的运转，之所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自有它的道理。传统文化、生活习俗、政治经济制度、厚重的历史积淀，形成了它独有的结构和风格。一个社会、一个团体、一个政党、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一个个体的人，都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倘用现代西方的观念来看中国，这个社会自然是有缺陷，可是用中国文化来分析，却颇有它的精妙之处，这是什么缘故呢？我看黄仁宇先生之论还是中肯的--"一走兽有别于一飞禽，其间关系着两方的组织与结构，不能仅以\'没有翅膀\'作为一切之解释"（《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第一章问题的重心·中国未能产生资本主义之原委》）。人们的偏见，乃在于削足适履，所以庄子很早就讲了一个寓言：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音舒），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大帝名叫浑沌，儵和忽常常相会于浑沌这个地方，浑沌对待他们十分友善，儵和忽就商量着报答浑沌的美意，说�"人人都有眼耳口鼻等七窍，用以视、听、吃和呼吸，唯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七窍。"他们一天凿出一个窍孔，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庄子·应帝王》）

这就给人们一个启示：社会的发展，不能以个体的主观臆断来判断和弥补它的"不足"。

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理解的启示，极易理解为一种保守的观念。因为既然是不能以个体的主观判断来衡量社会的"不足"，那么判断社会不足的标准在哪里呢？如果没有判断社会不足的标准，难道眼睁睁的看着社会的不足就无所作为了么？这是一个非常难以一言厘清的话题，从我长期研读史书的心得来看，这个启示更好的表达方式应该是：不能怀着英雄情结去改造社会。 按《太平御览》的解释："草之将精者为英，兽之将群者为雄"，可见英雄二字的组合，乃是人群中之佼佼者，自有常人不可思议、不可测度、不可言喻、不合常理之处，"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苏轼《留侯论》）苏轼对汉留侯张良之评价，也可以用在一切可称得上英雄的人身上。英雄自视甚高，野心勃勃，没有半点温情，可以不动声色的杀掉上千万人，还会抛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英雄甚会伪装，为了实现一己之私心，如枭雄刘备之流，为延揽智术之士，可在诸葛亮面前叩头流涕："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言毕，泪沾袍袖，衣襟尽湿"。事实上，他们可以为一个传国玉玺而大动干戈，人人有一个皇帝梦，人人都心怀一念："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怀着浓郁的英雄情结，人人不肯俯身做小，"英雄聚会，各怀一心"，可谓鲜明的心理写照。这种英雄情结在一定的环境下培蓄发酵，就会变成救世主情结、就会变成贤人政治、精英政治，就会对个人的权势产生无限的崇拜，就会产生独裁，就会毫不留情的铲除异己，因为在一个互不屈服因而造成二元对立的社会，�"非你杀我，即我杀你"的残酷事实面前，成王败寇是公认的规则。于是，人群中之佼佼者，为了实现个体的自由和充分发展，不惜手段去谋取最高的权势、最高的利益，得到以后，为了维护这个最高的权势、最高的利益，又必须想办法不让被别人夺取，于是独裁，于是专制，于是垄断一切，于是剥夺他人的自由和发展，社会就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中。只有在权力金字塔尖的人，才能称得上一个现代意义上�"人"。中国就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时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处就称尊。"（鲁迅《南腔北调集·沙》）在一盘散沙之下，战乱频仍，老百姓就呼天抢地，呼唤救主出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孟子之言，老百姓的"群氓"角色，配合着古文化孕育的英雄情结，如此和谐的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国独特的皇权专制文化景观，每当沧海横流之际，人们就呼唤英雄，而一旦英雄坐上了宝座，百姓才发现这"世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我想这就是中国社会形成独有的组织和结构的深层社会心理了。

所以每当我看到有人为了某件事情把别人都视作白痴，自作聪明充当英雄的角色，做出为民请命的姿态时，我的心就不由得揪紧，很紧张，很警惕，甚至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动机？揎臂高呼，引起舆情沸腾；义正词严，好似真理在握；大唱高调，泛谈民主自由；临危出头，好似能平定天下。这样的姿态，我只对之以冷漠。 英雄情结造成了我国社会的停滞不前，不摆正一种文化心理去推动社会发展，社会还会在这种二元对立的恶性循环中停滞不前，这是一定的。

有人说，中国缺少像华盛顿这样的英雄，此之中国社会所以不能进步的原因。仍然把美国的发展，视作是英雄的杰作。 我仔细读了美国建国的历史资料，不错，华盛顿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但不能用英雄情结来概括他的做事动机，他是有平常心的，是一个健康的公民心态驱使他完成了美国的自由独立事业。所以当他离开政坛之时，就像卸去了负担，显得悠闲而安逸。

这是一个公民的社会，每一个人都通过自己合法的劳动获得自己的财富，私人财产神圣而不可侵犯，"有恒产者有恒心"（《管子》），由私人财产的不可侵犯性，形成公民个体的"私域"，这个"私域"政府无权剥夺和侵犯，人人皆有社会发展中的空间，人人皆有自己的人身自由，人权是不可亵渎的！政府只是社会、国家、个人三者中的一极，它不能垄断一切，更不能令民众像猪一样生活，它受到国民的监督，它的权力来自人民，限制、授权亦或剥夺它权力的还是人民，这样的政府行使的公权力，不能令任何利益集团获得单独的好处，也不能利用公权力打击异己，人人挺着腰杆做人，他们谴责尼克�"水门事件"的卑劣行径，他们笑看克林顿站在法庭面对独立审查官的控诉努力辨白自己的绯闻。

这个社会的官员不是在免去官职后一无所有，他还有自己的私产和事业，所以不会出现爬得越高，摔得越狠，他们无需丧失自己的独立意志迎合长官，仕进不是自己自由发展的唯一选择，更不是唯一的救命绳索，孟子�"不遇，故去"，有何忧哉？

这个社会的自由和发展不是英雄独有，老子曰：'夫惟不居，故无尤。"所以这是一个公民的时代，而不是英雄的时代。

中国的有识之士要抛弃英雄情结，用公民情结来做人做事，推动社会真正的发展和进步，实现现代社会公民的真正权利。人人捍卫自己的财产、人权和自由，这个奴隶之邦才有兴盛发达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