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列维那斯: 对布洛赫的阅读,走向总结

1976年5月7日星期五

   在存在之纯粹事实的黑暗中,主体为一个"将来到的世界",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工作着。在即时未来中,乌托邦只是部分得到成功;它永远是一种挫折,而对这一挫折的忧郁则是人与他的历史变化相协调的方式。忧郁不是从忧虑中衍生出来的,就象在海德格尔学说中那样。正相反,对死亡的忧虑倒是一种忧郁的形式。对死的恐惧,就是对留下一件未完成作品的恐惧。

   对真实未来的烦,并不仅仅是烦躁不安,并不仅仅是消遣,布洛赫通过回顾那些特殊时刻来显示它,在那些时刻中,主体的黑暗(存在本身[Dass-sein])被一束来自乌托邦未来之光所穿透。在那里,照布洛赫的说法,"一个位子留给了在人身上乌托邦的荣耀的意识",他把这种"渗入"叫做震惊(etonnement)。文化本身应该被揭示为希望(在布洛赫那里,是没有"文化革命"的!)。

   震惊并不取决于能使人震惊者的本质,而取决于某一种时刻。能够刺激起震惊的东西并不仅仅在一些具有高度涵义的关系中,它也在一片叶子被风吹动的方式中,在一种旋律的优美之中,在一个姑娘的面容中,在孩子的微笑中,在个词儿中。惊奇插入进来,它既是问题,又是回答,它是一个家园的希望,一个此在的希望,在这一此在(dasein),此(Da)完全实现了的,而不是简单的存在本身。

   为了回顾这一震惊时刻,布洛赫参照了克努特·汉姆生("纷纷落雨的"震惊),就象他引用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那样。在《战争与和平》中,有这样一段时刻,安德烈亲王在奥兹特里茨的战场上受了伤,他凝望着高高的天空,天空既不是蓝色的,也不灰色的,而仅仅是高高的。而托尔斯泰坚持强调这天空的高度,他写道:"安德烈亲王死死地盯着拿破仑,想到了崇高的虚荣,生命的虚荣,没有人能理解生命的意义,他还想到了死亡那更大的虚荣,没有一个生者能够深入并揭示它的意义。"这里,死亡失去了它的意义,跟与存在的和谐相比,跟安德烈亲王所感受到的与存在的这一和谐相比,它是无谓的。

   震惊是问题,不是问题的提出,在这问题中同样有着回答。它是问题,由于主体的黑暗;它是回答,由于希望的饱满。就这样,布洛赫用家园(foyer)一词描绘了这一震惊,这种家园预示的是一个独特性之黑暗消失干净的完成世界。

   它同时还以"消遣"一词描绘了这一震惊,并把这纯粹情绪上的消遣与未完成世界或资本主义世界提供的消遣对立起来,后一种消遣或者是时间的空无(所谓的"忧愁的星期日"),或者是剥削的继续(劳动力的恢复)。它是这样的一种消遣,在它那里,存在的陌异性消失在问题中,在它那里,存在整个地属于我自身。属于我自身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在世界中发生之事都是我的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你的事在被做着(tua res agitur)这一术语获得了它最强有力的意义。这一"你的"的强度比任何拥有、比任何的所有权还更强有力。

   这就是在一个完成的、成功的、没有忧郁的世界中成为个人的方式--是这一点夺走了死亡的锋芒。自我是在人类不再与世界相对立的一个世界之光明中的自我。那时,死亡不能够影响人,因为人类已经离开了个体。在那里,占统治的将是一种存在,它就是幸福。

   一种人类居留联系的构成,存在着存在的事件,是同一种事件,同一种自动占为己有的隐现生成(Ereignis)。你的事在被做着的主有格的显现。在走到尽头的存在的这一显现中,有着人与存在对立的终结,有着真实状态的终结。已成型世界的改变,在这世界中,人们通过实践在物质中引入各种形式--这一客观过程是那么紧密地、或者那么本真地、或者那么独特地与这一实践相连,连客观性都在主有格中激昂起来,变成主有的、变成你的事在被做着的主有词。或许,主有词的初始之地就在于此,而不是在对事物的拥有中。

   从你的事在被做着出发,自我的同一性得到了验证。由此,古老的伊壁鸠鲁原理得到了证实:当死亡在此时,你就不在此;你还尚不存在。在人类世界中,人没有被死亡击中。一切都实现,一切都完成,一切都在他处。因此,完成本身解决了死亡的问题--但并没有消除死亡。

   关于这一看法,有三点是必须在这里记住的:

   --对人来说,有着这样的可能性:他可以在别的地方得到他的同一性,而不是在人的存在的坚忍中(海德格尔已使我们如此习惯了这种坚忍),不是在这一冲动中--在这一冲动中,死亡击中一切情感的最高度,击中存在的情感;这里,正相反,人并不第一位地关注他的存在;

   --存在与世界对伦理范畴的从属,对人性范畴、对完成(剥削的终结)的从属--而为了谈论这一完成,布洛赫甚至谈到了存在与本体论的语言;

   --布洛赫以他的方式把时间从虚无之概念中分离出来,而把它跟乌托邦式的完成联系在一起。时间在此不是纯粹的毁坏,而是正相反。

   在这一切中,有着一种邀请,邀请人们从时间出发设想死亡,而不再是从死亡出发设想时间。它对死亡不可避免的特征来说,并没有剥夺任何什么,但它不再把成为任何意义之源泉的特权留给死亡。在海德格尔的学说中,至少在《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死亡之遗忘的一切都是非本真的,或非本来意义的,在消遣中对死亡的拒绝本身可以归结到死亡。这里,正相反,死亡之意义并不在死亡中开始。这就邀请人们把死亡设想为死亡之涵义的一段时刻--漫溢出死亡之外的意义。必须认真地记住,漫溢出死亡丝毫不意味着超越它,或者缩减它,而是说,这一漫溢同样有着它的涵义。一些诸如"爱比死亡更强"(实际上圣经的《雅歌》中恰恰就说过:"爱,一如死般坚强。")的表达法是有它们的意义的。

   同时,人们还必须注意到让凯列维奇在他的《死亡》一书中的这些表达法:"死亡比思想更强,思想比死亡更强。""爱情、自由、上帝比死亡更强,而反之亦然!"让凯列维奇还写道:"死亡与意识各自都有自己制胜的一手,这最后一手(它会归结为同一手)每一次都只是最后一手之前的那一手。意识胜过死亡一头,就如同死亡胜过意识一头。思想具有彻底消除的意识,但它抵挡不住消除,它思想到消除,但它被消除消除掉。或者,也可以反过来:它抵挡不住消除,然而它在思想着消除。……他知道他要死去了,会思想的芦苇;我们将立即补充一句:他并不由此而不死,但是,这样,我们又回到了我们的出发点上:他死了,但他知道他在死去。"他还引用了尤内斯库的话(《国王正在死去》):"假如你有疯狂的爱,假如你强烈地爱着,假如你绝对地爱着,死亡就远离了。"随后,他强调道:"所有,蒂俄提玛在《会饮篇》中说,爱是不死的欲望。"

   这些互逆的否定是停止在它们的相互关系中,还是具有一种含义,一种从现在起不妨可以确定一下的含义?死亡,在作为最强者的同时,不是为时间所必需吗?尽管看起来,死亡仿佛止住了时间的流动。比死亡更强的爱情:享有特权的表达法。

   人们终于可以讨论同一类的问题:时间对向死存在的从属,同时保留住布洛赫在解释情感性时的大胆,因为布洛赫没有把情感性--死亡宣告于其中——解释为对我的存在的忧虑,而是解释为别的东西。在海德格尔那里,死亡宣告于对我的存在之终结的意识中。只是在与我的存在--即该存在——的关系中,忧虑才能够被领会。而布洛赫则倾向于,在对死的忧虑中找到一种威胁,一种与涉及到存在的威胁不一样的威胁。这就仿佛在存在中产生着比存在更高、更好的东西。对于海德格尔,存在的事件是最后的事件。而在这进而,存在的事件从属于一种完成,在这种完成中,人找到他的家园。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包含了或多或少的不是存在的东西;对布洛赫而言,这就是世界的完成,就是它家园的质量,而这质量是在完成的世界中达到的。而忧虑,在它的首位目标中,将是对未完成作品的忧郁。但愿这样的一种激动能支配死亡之不可避免,但愿死亡并不仅仅以压载在我的存在之上的威胁作为标记,但愿它并不在作为虚无的符号中耗尽它的意义——这就是布洛赫的学说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必须在这里保留下来的东西。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如死般坚强"的爱上来。这并不是说,爱是一种能够排斥写录在我的存在中的死亡的力量。不是我的非存在使人忧虑,而是被爱者或者他人的非存在,它比我的存在更得到爱。被人们稍稍有些掺假的术语叫做爱的东西,是这样一种完美意义上的事实:他人之死比我本人之死更能使我动感情。这是我对他人的接待,而不是对正等待着我的死亡、作为死亡之参照的死亡的忧虑。

   我们在他人的面貌中遇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