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
雷永生
别尔嘉耶夫对人格的呼唤
在现实的社会中,由于生存的压力,由于政治力量的打压,由于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人往往扭曲、丢失、抛弃甚至出卖自己的人格。对一些人来说,人格是次要的,精神性的人格是虚的,物质性的现实利益才是真的,才是可以带来幸福和享乐的。于是,什么出卖人格的事都可以做,只要有此"需要"。更多的人之扭曲人格是屈服于生存的压力,不得不顺从具有强大物质力量的现实制度和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因为他们的人格被分裂了,真实的人格被保留在私人空间(如果有的话)里,被扭曲的人格则体现在公共空间里。
正是基于对人世这种丑恶现象的忧虑,别尔嘉耶夫特别关注人格问题,甚至称他的哲学学说是人格主义。当然,他的人格主义与西方的人格主义有很大的区别,这种区别特别表现为他的人格学说是建立在基督教宗教哲学的基础上的。
在别尔嘉耶夫看来,人格是非常神圣的东西,因为它来自上帝。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式创造的,所以人具有神性,这种神性特别体现为人的自由和创造性。自由和创造性凝聚为人格,即人的"共相"。但是,这种"共相"不是抽象的,不是脱离个体的,反之,它是要与个体相结合的,也就是与个体的"殊相"相结合。因而在世上真实存在着的就是"个体人格"。
个体人格并非现成的既与之物,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别尔嘉耶夫认为,每个人的个体人格都有一个建构的过程。上帝赋予人的只是形成人格之潜能,它是建构个体人格的基础,如果没有艰苦的锻炼,则不会成为完美的现实人格。他说:"每个人都应催生它(按:指人格),从而使自己脱出自然本能的囹圄。……"一旦人建立起自己的个体人格,使之从潜能变成现实,并"意识到自身的个体人格时,便不再俯首低眉向外,而会聆听内在的声�"。
由于人既是有神性的存在,同时又是自然和社会的存在,所以他就经常处于矛盾之中。他必须以强烈的神圣使命意识,努力抗拒自然和社会的奴役,才能"铸成个体人格,展现个体人格的惯性的力量"。别尔嘉耶夫说:"个体人格与苦炼同在,以苦炼为前提。具体地说,即凝聚内在力量的精神运作,即选择,即人的内在力量拒斥周遭世界的非个体性力量。"别尔嘉耶夫所说的这种苦炼不同于历史上基督教曾倡导过的苦行、苦修,那是抹杀个体人格,否认人的自由的,仅仅是对周遭世界的消极逃避,而别尔嘉耶夫所提倡的苦炼则是:"积极抗争,对世界的奴役统治进行抗争,对世界对个体人格的摧残进行抗争,以护卫个体人格形式和意象的完整�"传统的苦行、苦修是奴隶式的,而个体人格的苦炼则是"英雄主义的"。他警告说:"苦炼一旦质变为奴役,一旦转换成它的那些历史上的形式,便当立即废止。"
在建构个体人格的过程中,会产生出许多独特的体验,这种体验既来源于个体人格的本性,也来源于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它既关联于上帝,也关联于自然、社会与他人(上帝、自然、社会和他人,都是"他者");它既关联于"一",也关联于"多"。这许多矛盾,使个体人格的建构成为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也使在这一过程中所建构的个体人格变得异常丰富。
个体人格首先要体验痛苦。别尔嘉耶夫认为,这是由于人与上帝的关系而产生的。他说,上帝"具有痛苦和悲剧的源头","上帝的儿子不仅像人那般地体认痛苦,而且也像上帝那般体认痛苦。上帝的痛苦与人的痛苦共存,上帝的痛苦是分领了人的痛苦。上帝企盼自己的'他者',企盼响应的爱。"这种企盼实际上也是一种煎熬、痛苦。个体人格以上帝为皈依,并非只是分享快乐,而且要分担痛苦。这就是人与上帝的交融、交会。本来,上帝的痛苦来自人间,现在,人的个体人格又来分领上帝的痛苦。而个体人格正是在这种交融和交会中得到了升华,因为与上帝交融、交会后所产生的痛苦已远远超越了个人的范围,已经成为具有博大精神的痛苦。
当别尔嘉耶夫具体地分析个体人格建构和实现的过程中的体验时,特别明显地体现出的他的哲学的存在主义之特点。在他看来,当个体人格面临"他者"(非我)而力图实现自身时,人就会体验到"畏"(Furcht)和"怕"(Angst):当人面临经验世界自然和社会 时,由于人要反抗的对象力量之强大而会产生"畏",所以,这种体验"与日常经验世界和危险性相关","它朝向低处,囿于经验,不能提升人,不能使人去到那冰清玉洁的另一个世界。"当人面向超越的存在时�"面临神秘的存在与非存在,面临超越的深渊,面临强烈的不可知"时,便会产生"怕"。这是"面临永恒和命运时的体验,是关联超越的临界状态。"可见,当个体人格实现两个世界之间的超越时,在其层面上是包含着复杂的状态的。由于信仰并不为人提供任何可靠的保证(如果信仰也像经验事物一样,总是为人们提供现实的利益和可靠的结果,那就不成其为信仰了),由于信仰本身就是一种冒险,所以,这种超越必然使人体验到"怕"。
不仅如此,当人为实现个体人格而奋斗时,还会体验到"烦"。这种"烦"的体验来自向上的渴求,也来自对尘世的厌,来自与尘世的隔膜、格格不入。别尔嘉耶夫说�"人在深层面上的'烦'源于渴慕上帝的生命,渴慕圣洁,渴慕天堂。这种烦与尘世生活中的任何一瞬都无干系,个体人格的生存不可能不伴随烦,因为烦意味着阻绝世界的进程,意味着终止与世界的合作。"
个体人格不仅是与"畏"、"怕"、"烦"等体验相关联的生存,而且是与"爱"相关联的生存。这就是说,个体人格建构过程不仅是爱的展示,而且是爱的开拓。这表明个体人格之更加复杂的方面。与"烦"不同,"爱"不是由于与经验世界相阻隔而发生的,反而是由于其必须与经验世界发生关系而产生的。别尔嘉耶夫说:"爱分两种:向上超升的爱与向下介入的爱,亦即爱欲之爱和怜悯之爱。个体人格蕴含着这两种爱,并在这两种爱中实现自身。"当人仰望完美、至善、圆满之上帝时,"那巅峰的重力,那向上的运动,那醉人的颂诗,那对残缺和失去的补足--便是爱欲之爱。"世间男女两性的爱蛰伏着这种因素,友爱、乡土之爱中也存有这种因素,对艺术、哲学的理想价值之爱和宗教生活中也存有这种因素。怜悯之爱则"介入尘寰,它不为着自身的丰盈去寻找什么,它是奉献、给予、牺牲,它置身于痛苦的世界,它在世界中痛苦着。"两相对照,"爱欲之爱需要互惠,怜悯之爱却不然,而这正是怜悯之爱的力量和财富之所在。爱欲之爱凝视着它所爱的上帝的意象和上帝关于人的观念,深浸在它所爱的美之中;怜悯之爱则饮啜痛苦,俯向人间的黑暗与丑恶。"
正由于个体人格的建构过程与爱相关联,所以使人既体验到高尚的喜悦,又体验到深切的痛苦。无论向上超升的爱,还是向下介入的爱,都是人的高尚情感,它的高尚正在于个体人格之建构,亦即人的本质之升华。但是,由于它是对更高人格的向往和对尘世痛苦人生的悲悯,因而它带给人的体验不仅仅是喜悦,同时也是痛苦。这正是爱的复杂之处。
别尔嘉耶夫还强调指出,个体人格的建构过程也就是与恶的抗争过程。别尔嘉耶夫说�"面临世界,个体人格意识与恶的生存相关。恶发挥着社会定型化的作用,个体人格则反抗世界恶的统治。个体人格是选择,选择即抗争--抗争世界的奴役,抗争人对世界奴役统治的顺从。"这种抗争有其复杂之处,即对人自身之恶的估计及处理问题。人有其恶的方面,这既表现于其对恶的统治之顺从,又表现于其对统治和奴役他人的爱好。这决定了每个人在建构自己的个体人格过程中都要进行痛苦的内心忏悔与斗争。不过,别尔嘉耶夫警告说,对"如何审视每个人所存有的恶"的问题上,一定要把握住根本之处,不然就会夸大人之恶的方面。这个根本之处就是:充分认�"任何人都不可能是恶的化身和恶的人格化,……人的主要本质不是恶,……人不可能不犯罪,但人不是罪人,不是罪的化身。""这是处罚人和审判人的最重要的原则和界限。"总之,在别尔嘉耶夫看来,个体人格的建构是一个既艰苦又复杂的过程,它既不是既与的事物,也不是一劳永逸的一次性过程。建构与拓展个体人格是人一生的使命,永无休止。
别尔嘉耶夫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发出的对人格的呼唤,对现今世界来说并没过时。即使你不是基督徒,但只要是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同意他关于建构与拓展个体人格,使个体人格升华的意见,都会同意他与世界之恶和自身之恶进行抗争的意见,都会同意他关于全面审视个体人格,惩恶扬善的意见。
(《自我认识--思想自传》,雷永生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月版,24.80元)
上网日期 2002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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