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柯小刚:关于海德格尔与纳粹问题的假想对话

新青年


(题注:不注明对话者的对话,对话的双方都只能以“我”来标识自己的身份,所以这是我与我的对话。)
我知道您本人其实是不屑于这个话题的。但问题正在于这个不屑上:出于何种理由(Grund)您可以不屑?
但是首先要问的问题是:出于何种原因(Ursache),使得Grund(地面)被理解为根-据,原因(causa),和理-由(rationale Ursache, reason)?出于何种理由(Grund)我可以不屑于谈论这个问题?出于无理由(Abgrund)。无理由(Abgrund)不等于非理性(Irrationalitaet),它毋宁就是理性的结果甚或就是理性本身的本质。当您问我“出于何种理由(Grund)……”的时候,我就被逼迫到一种无地的境地(Abgrund)。“出于无理由(Abgrund)……”不是我的理由(Grund),而是我的处境——无地的处境(Abgrund)。它不是我主动要置身其间的处境(Grund, Zu-stand),而是您的问题为我设置(an-setzen)的处境。它不是我的回答,而毋宁就是您的问题本身。我还没有回答什么,我只是分析(auseinander-setzen)和解构(de-struieren)了您的问题。
那么我是否可以这样问:出于何种原初的事情(Ur-sache)使得您不得不保持沉默?
在黑夜的时代“立场鲜明地”直接地谈论任何事情都是危险的。这其中尤其危险的是对黑暗的批评和对光明的赞颂。原初的事情不是光,因为光不过是事物显现的条件。事物的存在并不依赖光,光反倒要依赖存在。光甚至不是事情(Sache),它只是事物(Ding)。西方形而上学把存在理解为光:当有了光还没有别的事物的时候,他们说就有了存在(Es gibt Sein),但还没有诸存在者(Es gibt noch keine Seienden)。又说这个抽象的存在也就是无(Nichts)。这里发生的双重迷误在于:存在被理解为存在者,无被理解为存在者的缺失。但是即使在这种遗忘存在问题的形而上学表述里,存在问题(Seinsfrage)仍然顽强地显现自身:它显示自身为关于有(Es Gibt)的问题,因为他们说“有给出存在(Es gibt Sein)”。关于存在(Sein)的存在问题(Seinsfrage)在西方哲学之初就被考察了,而关于有(Es Gibt)的存在问题(Seinsfrage)却未曾提起。
那么是不是说在彻底澄清所谓存在问题之前,也就是说在哲学终结之后、思的任务完成之前,我们在政治上动辄就会犯错,于是最好就不要有所作为?在您所谓的黑夜的时代,您们诗人和思者倒是有事做了,您们要走遍夜晚的大地(Abend-land,西方),做古代诸神的神圣的祭司,历数存在的历史(Seinsgeschichte),而且据说还要走向早晨的国度(Morgen-land,东方),把光明(!?)带给西方(至少有些您的追随者这样理解您的崭新事业),重任在肩啊!然而在所谓黑夜的时代,政治何为?难道只有沉默吗?既然如此,您当初——虽然时间很短,您很快就重新沉静下来——就任纳粹校长的时候,发表德国大学自主宣言的时候,您的激情是从那里迸发出来的呢?是从原初的事情本身生发出来的吗?
我沉默吗?我岂不是一直在坚持不懈地作为?我的激情短暂吗?我岂不是终其一生在不可遏制地激动着?关于我的“政治纠葛”,我不是没有回答没有“交待”,只是我的回答我的交待没有人听出来那就是我的回答我的交待,虽然从三十年代末开始我说了将近四十年。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哀,更是您们仍然在世者的悲哀。
请安息!还不至于这么坏。您死后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他们已经听懂了您的微言大义(至少他们自己这么以为),而且正在把它发扬光大。但是您不能不承认,您生前并没有因为此事简单地说过至少一句“我错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句话,而您就是守口如瓶,让人不得不合乎逻辑地猜测道,在您的内心深处,您仍然是多么地忠诚和痛惜,对于您的伟大领袖和伟大理想!“德意志民族是人类的希望,日耳曼方式是人类的未来”,这个流传久远的无知而邪恶的谣言的种子,这个历经费希特、黑格尔和希特勒温柔诃护过的浑身流着鲜血毒脓和肮脏东西的怪胎,仍然被您小心翼翼地深深地埋藏在您的内涵丰富的肚子里。
认错?站在您们的政治立场上就是对么?您们不是特别讲究反思批判精神吗?怎么在政治上就这么武断教条,缺乏远见呢?什么叫做政治?政治难道一定意味着党派政治么?难道说一定要站在一边,反对另一边,明确地区分敌友,才叫从事政治么?当白狗和黑狗打仗的时候,您站在那一边?当黑夜降临,所有狗的颜色都变成黑色的时候,任何党派政治和民族战争,站在这些党派和战争的任何一边,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儿戏。在黑夜的时代只有一种战争具有严肃的意义:那就是针对所有人,而不是针对某些人的战争。
但您本人岂不是曾经明确地站在国家社会党的一边了么?
是的。也不是。
您的意思是说,即使站在那一边的时候,您所考虑的仍然是全部?但是这至少可以表明,您当时相信过元首及其战争有望承担根本的或全部的问题,而不仅仅是某个党派或民族的问题?
嗯,有过那样的短暂时刻。
然后很快就失望了?
嗯。
您拒不认错的理由(!)我明白了,因为根据您的意思,您正是为了避免继续犯错才拒不认错的。或者说如果您认错的话,您的认错行为本身立刻就构成了一种错误。但是后悔呢?您后悔吗?
后悔怎么说呢?说出来就成了认错。(压低嗓门儿)
您不觉得沉默是表达后悔的最适当的方式吗?
2002 / 2 / 24, 于德国耶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