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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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
江 怡
北师大研究生院学术论坛 之 西方学术与文化论坛
主 题: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
主讲人:江 怡(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
时 间:2002年10月22日
地 点:北师大教七楼504室
主 持:韩震(教授)
非常高兴有机会来到我们北师大,来做这个论坛。我们刚刚在北大开了一个关于维特根斯坦与分析哲学的国际研讨会。来自世界各地的大概有十几位国外的专家到北京参会,国内虽然专门做维特根斯坦的人不多,但是仍然有很多代表来参加。会议反映的信息表明,大家对维特根斯坦究竟是不是分析哲学家提出了一些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在1999年出版的《维特根斯坦》这本书的序言当中就提出了,我的序言的题目就叫《维特根斯坦是谁》,目的就是要提出维特根斯坦的定位问题,究竟维特根斯坦是不是一个分析哲学家。
我从读硕士研究生开始到今天,一直做维特根斯坦思想研究,从1982年到现在有20年的时间了。我自己在做博士论文之前,一直还是把维特根斯坦作为一个重要的分析哲学家来看待。但是在1990年写博士论文的时候,通过阅读发现维特根斯坦思想的来源,从他的哲学气质,从他的整个哲学风格,包括他的写作风格,他不像一个分析哲学家。那么这里就有一个定位问题。就是说,什么样的人能够被称作分析哲学家,换句话说,什么样的哲学能够被称之为分析哲学,换句话说,分析哲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使得我们把维特根斯坦这样的大家,也叫做分析哲学家。我们这里可以给出一个定义,非常非常简单的定义。
分析哲学就是以逻辑分析为手段,以处理具体的命题意义为特征,不追求建立体系,而力图通过澄清命题的意义来解决哲学问题。这种特征我刚才说了,我说得不是很完整,但是可以说是抓住了分析哲学的几个重要的因素。如果我们这样来看分析哲学的话,那我们回到头来看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到底属不属于这样的哲学家。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分析的话,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怀疑,维特根斯坦前期的《逻辑哲学论》这本书,以他这本书为代表的早期思想,可以被认为是属于分析哲学。为什么呢?理由很清楚,因为他在这本书当中,建立了一套逻辑语言,并且以这种特有的逻辑语言来处理传统的哲学问题,同时它又关照了哲学的本质。也就是说,它对哲学的本质有一种自己的看法,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看法,这种看法对后来的分析哲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分析哲学是20世纪英美哲学当中占主导地位的哲学。直到今天21世纪初期,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英国,大部分的哲学家仍然承认分析哲学占主导地位。当然今天的分析哲学和20世纪中叶以前的分析哲学又有很大的区别。简单地说,20世纪中叶之后的分析哲学,不再坚持早期分析哲学的一些教条。比如关于分析命题与综合命题的区分,再比如关于事实与价值的二分法。那么20世纪后半叶直到今天的分析哲学,更多地把分析方法作为这种哲学的主要特征。而且分析的方法有很多种。我们通常讲的分析是把复杂的成分分析为简单的要素,把一个句子分析到语词,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很初步的一个分析,事实上现在的分析哲学,已经不仅仅是限于所谓这种逻辑的分析,或者是句法结构的分析了,它关系到的内容更为复杂、更为多样,比如关系到一些概念的分析。
什么叫概念的分析呢?按照英国当代哲学家彼特·斯特劳森的说法,所谓概念的分析,是指我们要把一个概念放到它所出现的一个命题,或者判断之中,来加以考察。分析或者是研究任何一个概念,都需要考证这个概念所出现的语言环境,或者是概念图式,一定要有这个概念图式。从概念图式中我们可以找到康德哲学的影子。实际上,20世纪后期的分析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有对传统哲学回归的迹象,但是它又不是一种简单地回到康德,也不是简单地回到德国古典哲学,它是对于人类概念表达模式的一种关注。
我们讲哲学是什么?哲学是追求人类思维本质的东西。那么思维本质是什么呢?思维的本质就是一种思维表达的形式,维特根斯坦在这里说得很清楚,说我要探讨的是什么,我要探讨的问题就是要划清界线。划清什么样的界限呢?思想的界限。但是思想的界限怎么划呢?换句话说,你怎么来确定可以想的和不可以想的东西?用传统的方法,就是用心理学的方法。但在这里,维特根斯坦提出,一定要区分的是关于可以表达的和不能表达的,也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可说的与不可说的东西。在早期哲学当中,他把所有可说的东西,都归结为可以用逻辑的方式来表达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就是我们看到的认识,这是可以表达的。而对于不可表达的东西,我们也都知道,他在这本书的最后一段话给我们交代,说凡是我们不能说的东西要保持沉默。这句话引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引起了什么样的问题?引出了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性质的重新认识,引出了我们这里如何评价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引出了所谓的语言游戏的理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同时也引起了维特根斯坦的新思想。在1929年初,他从奥地利的小学返回剑桥之后,到底发生多大的变化,引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虽然这本书是在1912到1916年完成的,最后是在1921年才正式出版的,可是我们回过头来再来看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如果没有这本书的话,我们就没法理解他的后期哲学,也就没法理解他的《哲学研究》。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如果想要读到我这本书(我是指《哲学研究》)的话,一定要参照这本书(我是指《逻辑哲学论》)。没有后面这本书做背景,就无法理解后面这本书的意义。那么问题就出来了,维特根斯坦到底在第二本书,也就是在《哲学研究》当中,给我们提供了什么思想,使他必须参照第一本书才能对这个问题作出解答。换句话说,他对哲学性质到底有没有根本性改变,因为我们刚才说到第一本书的最后一句话"要保持沉默"。有很多关于这句话的说明,各种各样的观点,其中一个比较流行的,认为它在这里提出了神秘的观点,就认为我们既然不能说,我们可以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在这本书里提出,说我们不能说的东西,我们可以显示,就是说你不能说你可以显示,可是什么叫显示?我们说一个文学作品,它是通过一个作品,比如像艺术作品、小说等等,通过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反映了作品、作家所要表达的一种思想或者一种情感。我们问这种思想和情感是写在小说里了吗?我们是通过阅读小说才知道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我们看小说,我们理解情节,我们知道故事发展的线索,但是作家想要表达的思想,是通过描写这些人物的命运,来反映作者对人性、人生对生活的关注,这就叫显示。同样,维特根斯坦正在这种所谓显示的意义上,来理解哲学的概念,来理解所谓不可说的东西,那么他说伦理学的命题跟美学的命题处于同一个水平,同样,宗教的命题也是一样,为什么?因为所有的命题都没有告诉我们关于世界的任何知识。
从这句话中我们又能听出一点道理出来,维特根斯坦所强调的可以说的东西,并不是说可以说的所有的东西,它可以说的只是关于世界的知识。换句话说,维特根斯坦这里建立的一种哲学,他是通过逻辑的语言,通过他的这套逻辑分析的方法,来确定我们关于世界的知识,到底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怎么来确定它?用逻辑的方法,用分析的方法确定这些命题的意义。那么他认为这是哲学的东西,这个思想对后来的发展影响很大。比如我们经常说到的,维也纳学派,有些哲学系的同学知道,其它有点兴趣的人也知道,维也纳学派我们知道是逻辑实证主义的主要代表,维也纳学派在自己的宣言当中明确地提出,我们这里要建立一种哲学,实际上就是关于科学知识的意义的问题,因而澄清命题的意义,特别是澄清科学命题的意义,就变成了哲学逻辑分析所要做的工作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再回到头来看维特根斯坦,那么维特根斯坦所给我们提供的一个线索,是关于我们可以表达的东西,都可以用逻辑的语言表达,而不能表达的东西只能保持沉默,看来可以表达的东西在他的眼里是很好的,不是很多,是很好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用逻辑语言表达出来的,就是关于外界世界的知识,可是关于外界的知识。哲学家的工作就是对科学家给我们提供的命题澄清意义,要确认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可以证实的,或者他们的意义究竟在什么地方。当然,给我们建立了逻辑体系,给我们建立了一套逻辑增值表,这种增值表在今天的现代逻辑当中仍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从哲学上来说,在他那里实际上可以表达的东西并不是很多,而不能表达的,只能显示的东西却非常非常多。他有没有说过哪些东西只能显示不能表达呢?他说过,比如他说逻辑形式是不能表达的。
什么叫逻辑形式?我们用命题来表达一个事实,或者我们用命题来描述一个事实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我们使用的是一些命题,使用的是一些句子,我们要分析的是这些句子的意义。我们为什么会使用这样的命题,我们为什么要使用这样的句子,他们本身具有什么样的逻辑结构,这些命题本身的逻辑结构,语言是说不出来。按照罗素的方法,利用他所谓的类型论的方法。罗素在解决悖论的时候很聪明,但是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话说,他有点聪明过头了,有点不诚实,所以维特根斯坦对罗素既怀有敬意同时又怀有敌意。罗素的类型论,就是所谓分不同的类型,在不同类型当中来谈论不同的事物。我们不能在一个类型当中,来谈论属于不同类型的东西。这一点当然后来的英国牛津哲学家赖尔也提出关于所谓的范畴错误的问题,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认为如果是不同的范畴,不同类型的范畴放在一起使用的话,会出现混乱,因而产生错误。罗素所建立的类型论,实际上是在帮助维特根斯坦,来说明所谓可说的与不可说之间的区分。
那么我们刚才讲不可说的逻辑形式,如果在一种语言当中,大家知道我们现在使用的都是日常语言,那么超出日常语言之外的,我们还有很多其它的非日常语言,或者叫"非自然语言",也就是所谓人工语言,逻辑体系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立一种人工语言。那么人工语言当中我们可以做出层次的区分,这个没有问题,我们还可以建设二级逻辑,二级语言谈论的是什么呢,谈的是一级逻辑的内容、逻辑形式、逻辑命题,但是不涉及事实,不涉及对象,这叫二级逻辑。在形式当中我们可以做出所谓类型的区分,可是自然语当中我们如何做类型区分。超过我们的自然语言,我们就没有第二种自然语言使用了,我们要用语言谈论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往往只能够使用语言本身。换句话说,我们超出这个语言里谈论语言本身,即使谈语言,我们只能用语言,不能超越语言的,这种超越性,只能够发生在古典哲学当中,试图使用日常语言表达所谓超验的东西。
根据古典哲学的说法,人类的思维是所谓超验的思维模式,我们总可以把握一些不用我们现在语言谈论的东西,维特根斯坦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认为,我们一定要清楚地认识到可说的东西,就是只能用逻辑的语言来表达的东西,而对于不可说的东西就只能沉默。那么沉默是不是意味着不说?不是。我们刚才已经说过,沉默意味着显示,意味着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它。所以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当中,在第五到第六命题,就大量地论述关于伦理学命题,关于美学命题,关于宗教问题,关于生与死的问题,所有关于人生的问题,他都有大量的论述,但是他认为所有这些东西都不是具有逻辑意义的命题,都只能通过显示的方式来昭示给我们的定义。显示是我们人类特有的一种表达情感、表达思想的方式。而显示这种方式恰恰体现的是人类的理智的一种特征。为什么这么说?我们讲动物现在也可以有语言,它也可以表达。换句话说,动物不仅能表达,还可以描述一件事情,但是如果仅仅停在表达与描述的程度上,如果没有显示程度,那么人类的语言就有局限。
这一点我们搞中国哲学的人,或者是搞中国文学的人能够理解,恰恰是符合我们中国历来提出的一种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这么一种道理。但是意会是什么意思?大家想想,意会并不是说不说,意会是要说,所谓的意会是指我们没有用准确,或者不能够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用其它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意会,只能自己的心去领受它,意思只能去体悟它,你不能够完全清楚地像科学命题一样去把握它。这个意义上,伦理学的命题、宗教的命题、美学的命题都不是追求真的命题,他们是追求善的命题。
可是我们一直在强调,哲学是要追求真的,哲学跟科学一样都讲追求真理,只是追求的方式不一样。其实维特根斯坦一直在强调这一点,所以他特别不满意罗素虚伪的面孔。他就觉得真实、诚实作为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而作为哲学的追求,其实也是求真,维特根斯坦在这里给我们揭示了这套理论、这套思想,恰恰认为我们可以说的是很少的一部分,而不能说的,而只能显示的东西是相当多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看看它到底属不属于分析哲学,恐怕得打个问号。这就是我们追求哲学本质的意义上,如何把握理解分析哲学的概念,如何把握理解哲学本身的意义,维特根斯坦实际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理解哲学概念的这么一种方式。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现在不讨论维特根斯坦是不是分析哲学家的问题,这对于我们不是搞研究的人并不是很重要,其实对搞研究的人也不是很重要,因为这只是一个名称的问题,换句话说,你可以给他定为分析哲学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但是我们关心的是维特根斯坦的思想跟大部分哲学家所使用的方法有多大的差别,这种差别特别明确体现在后期所提出的一套理论思想当中,这里不能说理论,只能说一种观点,提出的各种观点,因为他从来反对哲学是一种理论。那么它在后期提出的所有的思想当中,最为重要的,或者具有代表的思想,就是我们今天的主题,所谓的游戏语言学说,或者叫语言游戏论。
"语言游戏"这简单的四个字包含的内容非常非常复杂。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当中,他用了将近200节的篇幅,来讨论什么叫"语言游戏",可是当你读完以后发现,维特根斯坦到底还是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定义,而且在讨论过程当中一直反对要给语言游戏概念下一个定义,他一直反对这样。我刚才提出,说我们为什么要以这个背景讨论他的《哲学研究》,为什么要提出这个,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前期提出的哲学的看法,与他后期所提出的语言游戏的思想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关系。这种内在的联系特别表现在他前期提出的不能说而只能显示的东西。而后期哲学我们把它看成是恰恰在通过语言游戏的思想而显示某一种不能说的东西,他就是显示给我们。很有意思的是,许多哲学家,把他的这本《哲学研究》,看作不是一本哲学著作,而是看作一本散文集,看作一本随笔集。他自己也这么说,他说我这本书不是一本哲学专著,我这个东西就是一个风景画,是我的一个随笔,就像我走到各个地方看到什么东西,我觉得很好玩,我就把它摘取下来,我就把它们拼在一块,所以这本书从1936年开始写,一直写到1945年,最后定稿,这期间他做了大量的笔记,所有这东西他并没有完全收集进来,他是经过选择的。他认为有意义的东西被保留下来了,收在这本书里面,而且大家知道,这本书是在他去世以后才正式出版的。换句话说,维特根斯坦在生前只出版过一本书,就是《逻辑哲学论》,而且他是凭这本书拿了博士学位。这本书是在1921年就出版了,而他申请博士学位是在1929年,他是过了8年之后,回剑桥申请学位的时候用了本书。其实他根本不用申请,剑桥大学就会给他一个学位的,因为他当时已经太有名了。
他在1921年发表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剑桥了,他当时已经去了奥地利,在奥地利一个小山村里面当小学教师,他一干就干了8年,教孩子们学习如何运用语词,告诉孩子们怎么理解语词的意义,曾经在奥地利南部乡村,换了三个学校,教了三个学校,最后他又回到了维也纳。1929年重返剑桥的时候,当时他已经非常有名了,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当时维也纳小组的所有成员都在谈论这本书,逐字、逐段、逐句来研究和分析这本书。并把这种思想贯穿在他们的思想中,最后形成声势浩大的分析哲学,所以我们不能不说,这本书代表了分析哲学,产生了分析哲学。但是维特根斯坦从1927年到1929年重返剑桥的时候,他认为维也纳的成员并没有真正完全理解这个思想,当然1929年讨论这本书的时候,他自身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变化是表面上的,深刻地表现在他把前期的东西,通过语言所谓语言游戏的思想展现出来。
在20世纪末的时候,英国哲学界,曾经评选了20世纪的最重要的10本著作。其中就有《哲学研究》。当时的评委认为,这是迄今为止用德语所写的最漂亮的一个散文集。我们不能不佩服维特根斯坦是个语言天才,因为他在小学教书的时候,他实际上非常注意怎么来使用语词,他的语词的分析技巧非常精到。他在小学教书的时候,编了一本德语辞典《小学德语字典》。这是他生前出版过的,唯一的哲学之外的一本书,换句话说,他一生只出了两本书,一本书就是《逻辑哲学论》,再一本就是《小学德语辞典》。这本书是他生前的1926年出版的。
我们今天说到语言游戏的时候,可能同学们有一点印象,就是说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有点印象,语言游戏是什么意思,马上就有一种反映。一般我们会反映游戏这个概念,我们讲游戏的概念,我们用的比较多的,一讲游戏就是一种娱乐,就是一种非正式的,不是正式的那种游戏。游戏嘛,以娱乐为住,有输赢等等。但是维特根斯坦使用的游戏实际是沿袭了整个德国哲学,甚至可以这么说,整个西方哲学对游戏概念的理解,延续了这样一个意思,这个游戏就是指人类的所有活动。这个游戏概念是指人类的所有活动。换句话说,他是把人类的活动都看作一种游戏。我们知道,"游戏"这个词,无论是英文德文当中,都不是简单的娱乐的意思,它实际上涉及到人们的日常行为。刚才我听到有一个同学是学西方文论的,在西方文论史上讲游戏是比较多的。在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对游戏概念有一个历史的分析。1988年我曾经发过文章,专门对游戏概念进行简单的考证,特别对解释学中的游戏概念到底是什么意义做了考证。我们知道,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奥林匹克运动会,我们现在把它翻译成"运动会",实际上就是游戏。游戏的概念在西方历史上是很悠久的,同时又是很普通的概念,不是一个专有名词。维特根斯坦正是抓住了我们通常使用的游戏的概念,来说明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可以看作一种游戏,而这种游戏它是突出一个特点是什么,
他突出的特点就是规则。
任何游戏都有规则,没有规则不成其为游戏。不管是我们人类社会准则也好,还是我们的所制定的一些规章制度也好,这都是规则。包括我们现在加入WTO,WTO就要讲游戏规则,我们加入WTO就要遵守游戏规则,我们把它看作一种游戏的时候,我们首先要问规则是什么。维特根斯坦使用游戏这个概念的时候,它所理解的游戏并不是简单的我们用语言来玩游戏,绝不是这样,不是说我们用语言来玩游戏,而是说我们所有的语言活动其实都是一种游戏,换句话说我们使用语言的活动,其实就是一种游戏。
道理上讲很清楚,但是怎么理解它。就我们刚才说的游戏的核心或者说它的特点,就是说它需要这种规则,那么如何使用规则,规则是在游戏之前制定出来的,还是游戏之后产生的,规则决定了游戏的本质吗?规则是如何来指导游戏进行的,人类是在知道游戏规则之后才来玩游戏吗?还是在不知道规则的情况下盲目地玩游戏,盲目地进行游戏活动?这些问题恰恰是维特根斯坦所要关注的。
首先他强调游戏概念不是一个具有本质特征的概念,什么意思?维特根斯坦首先反对本质概念,他不认为存在本质这个东西,就是说,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本质可言。我们并不能说,某某东西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只能说它表现出来哪些特征。我们知道,反本质主义是后现代主义很重要的一个特征,这是当代西方的后现代哲学和文化里面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维特根斯坦在1930年返回了剑桥之后,曾经在剑桥大学的研究生会上发表了一篇演讲,题目叫做《关于伦理学的演讲》。这篇我已经翻译出来,放在《维特根斯坦全集》里面。《维特根斯坦全集》这个月刚刚出版,共有12卷。他发表的这个讲演标志着他的思想开始发生变化。前期思想当中,他是承认有本质的,本质是什么?本质是逻辑规定的东西,就是有逻辑规定的东西。那么到了1929年-1930年之后,他不再这样认为了。比如像他在伦理学讲演当中说,我们通常说,某某东西是好的,某某事情是善的,那么他问了,"好"跟"善"我们可不可以一般性的使用,如果可以一般性使用,我们可以说好和善是有德性的一个东西的本质吗?他认为不是。什么是有德性的东西?这个德性的概念就是善的意思,好的意思。他在某一个方面有长处,他好,好在什么地方。维特根斯坦认为,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普遍认为被认为具有善的本质的对象,或者说普遍性的对象,我们可以说善是一种本质,但是通过观察他发现,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因为我们在谈好和善的时候,往往是在某一个具体的场合当中,说某一个东西是好的,或者说某一个东西是善的,都是有条件的,因而好与善没有绝对的价值,只有相对的价值。那么他这个思想,也指导着他后期的所谓语言游戏的概念。他认为,我们不能够看到,我们找不到所谓游戏的本质,或者说所谓语言游戏的本质,没有这种本质。那别人就会问了,如果没有本质的话,我们怎么来规定它,你怎么说明所有的事物都是这个东西。
我们讲游戏,他讲了很多例子,比如我们下棋,这是一种游戏吧,同样一个人在墙上打乒乓球,它也可以成为一个游戏。现在我们就有壁球这种运动,也是一种游戏,游戏并不一定真正具有输赢,能够输赢的,也不一定是两个人才玩的东西,也并不一定是可以促进技巧的东西,不一定是这些。一些游戏,比如小孩幼儿园里面的游戏,没有输赢可言,但是它也是一种游戏。一个人也可以玩游戏,因而可以看出,游戏它没有共同一定遵守的本质性的规定。有人说,游戏就是娱乐。可以娱乐是不是就是游戏,未必,游戏并不一定都娱乐的,你说现在奥林匹克比赛,到运动场上运动,是要取得成绩的,是一种娱乐吗?不一定。
所以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游戏的本质并不重要,换句话说,我们没有本质的规定来确定游戏是什么。同样以这样的思路来定义,什么叫语言游戏,如果我们说把语言也作为一种游戏的话,言下之意,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语言游戏之间有某种相似性。维特根斯坦把这种相似性叫做"家族相似"。就像一个家族里面,有的眼睛长的像父母,或者有的地方长的像自己的长辈,你说他完全是那个人,不是。你说有某种本质的规定吗,相互之间没有完全一样的地方,他总是某一点相似,而另一点不相似,个体之间的差异很大,但是他们属于一个家族。所以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说法,他说这是家族相似,他在书中明确说,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说明这个特征。我们现在知道,家族相似的概念已经非常普及了,今天不仅仅是哲学在用家族相似,很多很多地方都在用家族相似的概念,这是维特根斯坦提出来的。
这些所谓的相似或者家族相似,恰恰就是反对本质的观点,家族相似是讲反对的一种本质主义的观点。如果说家族没有本质存在,任何的语言游戏之间不存在所谓的共同的本质性的东西的话,我们如何进行语言游戏?这里其实还是有规定的,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们要遵守语言游戏的规则,这里面我们特别提出什么是语言游戏的规则。
我们知道游戏规则,这个比较清楚,我们玩一种游戏我们一定有一种规则规定它,这是玩游戏的前提。我们也知道,在20世纪的英美哲学中,特别是在牛津哲学中,他们对游戏规则,或者叫做对如何使用规则,这个概念有非常精细的分析。比如像当代的美国哲学家塞尔,他在早期的《什么是言语行为》这本书当中提出规则和游戏当中的关系有两种不同的形式。我们通常认为的一种形式叫做规定性的规则。什么叫规定性规则?就是说我们是通过先有这个游戏,先有这种游戏活动,然后才有规则建立。比如我们的伦理道德规范。那么另外一些规则,比如说我们的社会约定,比如我们知道,在卢梭那里,我们建立一个契约的目的就是要规范人类的行为活动。而这种规定是人类的活动之后才形成的,就是说游戏在先,规则在后,这叫规定性规则。
但是还有很多游戏,是由于规则而成为游戏的,而成为一种独特的游戏的。规则规定了游戏本身的性质,这是很多的。我们现在经常使用的游戏概念,实际上都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它,比如像我们讲的足球运动、足球游戏,就因为规则决定了这个游戏如何进行。换句话说,由于足球规则,才规定了足球的性质,没有这些规则,足球可能变成其它的球类运动,所以每种球类运动的规则,它都决定了这种运动的性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这种规则叫建构性规则。
前面一种叫做规定性规则,这是一种建构性的规则。我们过去不主张这种区分的,认为两种规则都是一样的。换句话说,我们在同一个意义上混淆使用两种规则。比如说,我们经常会使用在后一种意义,在建构性的意义上,来使用前一个规则。认为一定是先有了规则人类才有活动,或者用前面的规则来规定后面的一种游戏活动。你比如,认为是先有游戏,然后才有了这些规则,等等。那么实际上,塞尔明确把这两种规则做了区分。奥斯汀并没有这么明确的区分,规则还要分成象征性和规定性的,并没有这样的区分。维特根斯坦对遵守规则的意义,主要的体现在这么几个方面。
第一是认为,规则一定是在先形成的。所以我们每个人在玩游戏的时候,在进行语言游戏活动的时候,我们一定是在遵守已有的规则,规则是在先的。这样的规则是什么?维特根斯坦说,这种规则其实就是语言的用法。所以他一再强调说词的意义就在于它的使用,就是你在不同的使用环境当中,你来确定它的意义是什么。没有独立的抽象的脱离了语言使用环境的意义。所有的语言意义都要放在一定的语言游戏当中来加以确定,而这样的语言游戏实际上它的规则是在先的。
这种在先的规则要注意,这种在先的规则是针对个体而言,不是针对群体而言。我们讲,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在哲学认识是有很大区分的,传统的哲学当中,我们通常强调的是整体意识,就是说以个体的形式表达的是一种整体的观念,比如群众的观念,全社会的观念。而当代西方哲学中我们要注意,它所有表达的都是个体的观念,所以才会有当代西方所谓的这种相对主义的概念出现。它都是这种个体的观念。整个现在的西方哲学,无论是从英美分析哲学,还是从欧洲大陆哲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整个意识深处,他们所关怀的意识深处,都是对个体意识的关怀,就是从我这个认识主体出发。当然这种"我"在某些哲学当中,比如在欧洲大陆哲学家那里,这种是代表一种意识主体形式,而这种意识主体,是与认识对象或者客体之间发生关系的这种主体,它又具有了群体,比如像胡塞尔对意识内容和意识对象之间的区分。但是在分析哲学家那里就很明确地宣称,我们的认识活动,其实就是一种个体的认识,如果你要把这种个体认识活动深入到科学体系当中呢,那就变成一种科学理论,比如像所谓的观察一定要有理论来做背景、来做前提,就是说你一定是有一种理论来支撑你,这就进入一种整体意识。但是从个体角度出发,我们的认识活动都是以个体的认识为前提。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再来看维特根斯坦,他所谓的这种游戏规则的概念,所谓规则一定在先的,游戏规则是在先的概念,它是一种个体的概念。就是说某一个人我们在尊重语言游戏规则的时候,我们实际上都是要预先假设了某个规则,是你的语言游戏行为发生之前就依然存在的,你不能够违背这个规则。他有一个很著名的话,说哲学是用来干什么的?哲学就是要使自然显示出它原本的样子来。哲学不是改变世界,哲学是描述世界,这就是他在《哲学研究》当中一段非常著名的话,哲学就是要描述世界,它不是要改造世界,也不是改变世界,而是要描述世界。
那么咱们换一个角度说,当然这个话就说得稍微远一点,就是说改造世界的任务不是哲学家的任务。哲学家改造世界通过什么方式?他不能直接地改造世界,哲学家从来不能够直接改造世界。如果一个哲学家改造世界的话,他绝对不是作为一个哲学家来改造世界,他一定是作为一个科学家,作为其它某某领域的一个思想家来改造世界,但是他绝对不是哲学家,所以他本身不能改造世界。哲学家从古希腊以来就告诉我们很清楚,哲学家不能改造世界。泰勒斯当年很穷,他后来发了一笔财,大家可能知道,因为他发现了日食。因为当时的哲学和科学是不分家的,所以当时的哲学家都是科学家。
人们也对亚里士多德说,你怎么不发财啊,他说我不想发财,我当老师,我就想教书育人,所以他教亚历山大大帝。他认为哲学家要想发财也可以,也很容易,那就要改换自己的角色,哲学家不是不能够发财,但是他要改换自己的角色。作为哲学家来说,他是一种思维,一种思想的研究,人类思维活动不能直接建筑于实践上,它一定要有中介,一定要有环节。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哲学的任务不是要改造世界,而是要描述世界。那么描述世界,就意味着我们只能够还原世界本来的样子,这就是哲学家的工作。
那么规则既然是作为一个个体在先的,就是说先于个体而存在的东西,所以我们个人应当遵守这些已有的规则。比如语言的用法规则。好,在这一点意义上,维特根斯坦就反对传统哲学,他认为传统哲学恰恰是在错误地使用了语言的用法,所以才造成了所谓的唯心论、实在论等等一系列的哲学理论。所以他有一句话叫"哲学就是与理智的搏斗"。简单地听起来这句话好像不着边际。哲学与理智做什么搏斗?其实就是与传统的哲学家们混乱地、错误地使用语言的情况做斗争,哲学就是要对语言做出澄清。对语言做什么样的澄清?就是对语言的用法进行澄清。那么他又有一句话,叫"哲学家的工作是要把日常语言的用法,从形而上学的天空拉回地面"。
这些思想其实也完全体现在了早期分析哲学家的思想当中,比如卡尔纳普所写的那篇重要的文章《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当中,他就明确地分析了,传统哲学,也就是传统形而上学,对某些词的用法是错误的,比如讲对神这个概念用法是错误,他有很细致的分析。同样他又分析了海德格尔对"存在"这个概念的用法,认为他的用法是错误的,他有非常细致的分析,最后得到结论:一切形而上学的论述都是无意义的。这个无意义,不是说他真的没有什么其它的意义,而是说它在逻辑上、在认识上没有意义。换句话说,没有逻辑的意义,没有认识的意义,没有认识的意义就是说没有科学的意义。那么这个思想是被后来的整个分析哲学家给继承和发扬的,这是讲的第一点,就是讲规则是在先的,游戏规则是在先的。
第二,遵守游戏是盲目地进行的。这是维特根斯坦后期语言游戏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什么叫做盲目地进行?其实刚才我们也简单说到,所谓盲目进行就是说,我们往往是要在不知道游戏规则的情况下来从事语言游戏的。什么叫做不知道语言规则的情况下遵守规则呢?他说,我们在很多情况下实际使用语言的时候,我们并不是事先知道规则。
他举了一个例子。他首先用一般的游戏规则来说,比如像我们通常玩下棋,以中国象棋为例,在玩中国象棋的时候,别人告诉你,棋盘就是这样,这是棋子,每一个棋子应当怎么走,比如像马只能够走"日"、象只能走"田"等等这些最简单的游戏规则,你跟某一个不会下棋的人说完以后,他还是不知道怎么下棋。他说会"你下给我看一看",好,只要有一个人下给他看,哪怕不用解释,告诉你某一个棋子应该怎么走,他一看就明白了。那么他在下的过程当中,在玩这种游戏的过程当中,实际上就向他显示了这些规则。它不是通过说出来的,而是通过显示表达出来的规则。同样,在语言游戏的过程当中,他认为我们也不可能告诉某人,说某个语言怎么使用。告诉他这个语言的用法如何如何,那是语法学家的事情,哲学家就是告诉他我是怎么使用这些语言的,以及告诉他,你要自己观察人们在日常生活当中是如何使用这个语言的。
所以有一句话叫"不要想,只要看"。
这句话在后来的哲学当中提过很多。什么叫"不要想,只要看"?这句话乍听起来好像维特根斯坦在反对思维活动,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其实,维特根斯坦恰恰强调我们在学习规则的时候,我们不是静止地,或者是被动地去学习,就好象是首先学会了规则,然后再来按照这个规则做事。实际上,我们往往是在不知道规则是什么的情况下开始做事,但是在看别人如何进行这种游戏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规则。这就是它所谓盲目地遵守规则,他不是说我们先学规则。
所以在这个意义来说,盲目遵守规则,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就是说,我们不能在玩游戏之前,在进行某个游戏之前先学会某种规则,而是说我们是在进行语言游戏过程当中,来了解规则和掌握规则的。我们最常使用的是游泳的例子,站在河边是学不会游泳的,是吧,你必须要下水。我们自己也说,要知道梨子什么滋味,你必须亲口去尝一尝,道理是一样的。就是说,你不能光听别人说,你要自己亲手做了,做了你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个我开车最清楚了,无论你在驾校学了多少规则,知道了车怎么开,什么路考,入库、钻竿儿、交规等等,都顺利考过了,出门还是会撞车,那还是一个字,你没有亲身地实践,你没有亲身感受。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特别强调,语言游戏本身不是一个静止的,我们可以去掌握规则,通过掌握规则就能进行的东西,它是一个活动的,它是一个在游戏过程来当中掌握规则的活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其实跟我们传统所讲的,一种必须要设身处地,必须要亲身感受,意思是很接近的。但是维特根斯坦强调的是语言游戏的事情,这种认识观念不同于传统哲学,这种不同就在于认识模式的不同。
从概念出发,然后进入判断,最后形成推理,这是我们传统的认识模式。但是从分析哲学一开始,他们把它就否定了。实际上他们认为单个词是没有意义的。任何一个词要具有意义,只能放在它出现的命题或者句子当中,这就是所谓的分析哲学的语境原则。这个思想体现在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哲学当中,它反映的是一种整体论的思想。这种整体论比科学范围还要大,我们说科学哲学家讲整体论的时候,通常是讲一种科学体系。就是说某一个理论具有意义,它一定是在某一个科学体系当中才有意义。我们讲牛顿第三定律,一定是在牛顿力学体系当中来定义的,超出这个体系,放在爱因斯坦体系当中意义就不一样了。所以从科学角度来说,它是以一个科学体系为一个认识方向。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概念,实际上把整个游戏活动,或者把语言游戏作为他认识的一个方向,我们用一个语词也好,或用一个句子也好,一定是在一个语言游戏中才能确定它的意义,脱离了具体的语言游戏活动,这个词或者句子的意思是不确定的,的确是无法确定的。
第三,游戏跟语言游戏都没有本质可言。逻辑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个统一的规则。他后期思想其实是跟他前期思想是相反的,他前期是强调逻辑规则的重要性。你看《逻辑哲学论》,它要建立一套逻辑系统、逻辑语言来描述世界、表达思想。但是他的后期却认为,逻辑不能够给我们提供这样一种本质性的东西。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们所使用的任何的语言游戏都是具体的。
我们当初使用一个语言游戏的时候,我们无论是听到的还是看到的,我们都会想到的,当我听到或者是看到这个句子的时候,那么我当时的情形是怎么的,我们马上联想到这个句子在这个情景当中有什么意义。分析哲学家特别强调这一点。举个例子,是塞尔举的例子。他是为了说明语言的功效性,语言的功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一个美国飞行员,他的飞机不幸被德军击中,落入了德军的控制区,但是这个美军飞行员只会说一句德语,他也知道这句德语是什么意思。这是说"今天的天气可真好"。然后他见到德军以后,他就向德军说了这句话,他心里是想的是什么呢?想的是我用这句话告诉德国人"我是德国人",想证明他是德国人,因为他会说德语,所以是德国人,果然对方还真的相信了他,就以为他是德国人。然后德国人继续跟他说,他就哼哼哈哈,反正他也不会说,反复说这句话。德军觉得很奇怪,说这个人有毛病,怎么反复说一句话,不会说别的。因为当时是非常紧急状况,也没有特别的考虑,当时也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所以就放他走了。
那么我们要问了,当时在这个场合当中,他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字面上看说的是"今天的天气很好",的确,这个意思没有什么差别,也许当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用这种话表达的是今天天气很好,但是他的意思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要用这句话说的是,"我是德国人"。那么,究竟哪种意义是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作为我们中国人对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我们经常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我们从来不会仅仅从字面上理解一句话的意义。当我们听到某句话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说话的人一定是在用这句话来说其他的东西。所以,话语的意义一定要放在具体的场合中才能确定,不能脱离语言环境。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任何一种语言游戏,都一定要在这种语言环境当中,在使用语言当中来确定它的意义。我想这是维特根斯坦强调语言游戏概念的非常重要的一点。
我们刚才讲到了三点,实际上这三点都共同反映了,我们刚开始提到的,关于语言游戏的说法。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不能规定统一的语言游戏的定义,就是说不能给语言游戏下一个本质的定义。我们只能说在不同的语言环境当中,在不同的语言使用环境当中,来确定某一个语句,或者是某个词语,因而各种语言游戏当中没有共同的本质,这个思想对后来的影响非常大。我们刚才说"家族相似"这个概念,"语言游戏"这个概念,在后来的哲学当中的影响都是很大的。包括这个概念本身用的非常广。包括现在的电影、美术、自然科学,宗教等等,都在使用家族相似的概念。我们可以看到,现代西方有一种相对主义比较泛滥的倾向,后现代主义哲学也认为不存在本质。所有这些东西,我们说不能完全说是维特根斯坦所做的工作,但是至少他在中间起了很大的作用。语言游戏的概念成为当今英美哲学当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也就是因为他提出了一种思想,他提出的是对语言的看法,对游戏的看法,对遵守规则的看法。
关于语言游戏最后还有一点,大家要特别注意的,就是他所谓的"反对私人语言"的观点,叫做"私人语言的论证"。这里要说明一下,什么叫做私人语言?我们通常认为,私人语言是存在的。比如,像当初他提出私人语言论证以后,像英国著名的哲学家里斯,里斯是在剑桥非常著名的一个维特根斯坦的学生,他和艾耶尔一起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什么是私人语言》。他们认为,私人语言是可能存在的。他们提出的私人语言概念,比如我们自己做的记号,这样的东西是不是就叫做私人语言。我们生活当中也经常有私人语言,比如说有些小说、散文说私人语言,但是维特根斯坦说私人语言的概念不是这样。
他所谓的私人语言有三个特点。第一个,就是说只能够为自己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第二个,记录了当下感觉的。就是说即使是你自己知道的,你过了这个当下感觉的之后,你再来看这个语言,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经常有这样的经验,就是说,我用一个符号记录了一个工作,结果过了几天,我再来回想,一看这是谁记的,人家说这不是你记的嘛,是我记的吗,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就是记录当下感觉的语言。第三是无法交流的。当然记录当下感觉肯定是无法交流了。他认为具备这三个特点的语言才叫做私人语言。他认为私人语言是不存在的。
在他的概念当中,语言本身就是可交流的,它一定是可交流的,如果语言不能交流,它不称其为一种语言。但是他又认为私人语言打着语言的旗号,实际上行使的一种私人记号的作用。那么怎么来看私人语言论证,或者反对私人语言论证。
其实,维特根斯坦对整个语言游戏的理解,都是建立在个体基础之上。一方面,他在个体基础上谈论语言,另一方面,他又反对私人语言,这岂不矛盾。因为建立在个体基础之上的认识,一定是私人的,它怎么会变成公众的。因而他在这里就提出一个概念,叫做"生活方式"或者"生活形式",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维特根斯坦在书中没有给我们定义,什么叫生活形式。我们可以这么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书中没有一个定义,没有。这恰恰符合他的思想,"不做本质规定"。维特根斯坦不做本质的规定,因而他不定义。但是你要读他的书,你就深切感觉到,他所想告诉你的都在他所描述的东西之中。
这一点就像我们经常读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一样,特别你真正投入以后,你就会发现,我知道作品想要告诉我什么。作者告诉我们的东西不是字面的东西,绝不是人物的思想、他们的活动。也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世界,而是通过作品的描述,原来作为给我们揭示的就是这么一个观念,很长的小说,就告诉你一个思想。但是通过这些描述,通过这些文学的描述,来告诉你这个思想。我们在维特根斯坦的书当中找不到一个定义,我们只能读他的书,一边读一边感受,一边体会他到底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当然我们说读文学作品也好,读他的书也好,都有一个前提,什么前提,就是一定要有一个background。
我们过去经常说,读黑格尔的书,一个老年人跟一个小伙子读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的人生看法不同。让我们在这时候重新来读小时候读过的书,我自己也一定有一个感受,我觉得我的理解跟认识完全不一样。这些历史的名著为什么会成为名著,那就是因为它的确经过若干代,他们在反复的论证当中发现了它的价值。读哲学书也是这样,读黑格尔的书,你必须老了以后再读,年轻时候读不懂它。当然不是说你不能读,你也可以读,但是你的阅读,跟经过研究有一定的生活和思想积累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一定有一个积累在里面,就给向我们揭示了你所理解的程度。你们读维特根斯坦的书,这个小小的册子字数不过3万字。我不知道你们读懂没有,肯定我们这里有哲学系的,肯定你们也读过这个书,我不知道有几个读懂的。在美国哲学系,关于这本书的课程有时要开一年。你可以想象这一年都讲什么,就这么一个小册子,能讲一年的课程。围绕这本书,两个英国哲学家就写了六大卷,到今天也没写完。但是他们不是在发挥,还就是在解释这本书本身,还不是发挥,就是告诉你这本书到底在说什么,这就是背景。
所以我们在读维特根斯坦的书的时候,我们深切感受到,这种个体性的东西占了很大成份,但是如何跟反对私人语言的论证联系起来,我们刚才讲通过一个概念,就是生活形式。因为在他看来,个人的生活,无论你是如何来认识这些内容的,你都是要融入一种已有的生活形式当中。我记得我刚刚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是一个比我年长的一个同学,他说环境太重要了。他说环境能改变一个人的一切。因为那时候我很年轻,还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说我是一个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的这么一个人,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能让环境改变我的命运。我们读书、我们求学,不管是我们在任何工作岗位,我们都是在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是让环境来改变我的命运,不知道别人怎么理解,这是我最早的一个想法。其实环境的重要性,是经过一个人的磨难以后才能感受到的,这种环境是你不能改变的,你只能接受。一个小环境也许能改变,比如你个人的环境,你生活的周围可能会发生变成,但是你的大环境是改变不了
比如像我从美国回来,我刚回来,其实我去的时间也不长,半年的时间。我回来以后,马上就有一种感觉,就是嗓子特别干燥。这的确是这样,我们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回来以后马上嗓子特别干燥,空气中的这种比较有刺激的东西,就是可污染物比较多,颗粒物比较多,所以对人的呼吸道有很大的影响,这在美国没有这种情况。这是大环境。那我可以改变我的小环境,比方说我可以把我的居室搞得好一点,我可以把家里面装修得好一点,但是我改不了大环境,我不能够用我的力量去改变这个社会的环境,我只能做我一点分内的工作,这种环境是人改变不了。你是通过把个人融入到这种context当中来认识到你的语言重要性,你的语言游戏的重要性。
反对私人语言,他恰恰是反对的我们可以用个人,完全个人的内心的一种感觉,来记录下来,并且传达给他人的某种思想。他是反对这个,他认为不存在这样的语言,所以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任何内在的认识,都有一个外在的标准"。的确,这有些行为主义的特点。就是说人的内心活动都是通过语言,通过人的肢体行为,通过人的活动来反映出来的,你内心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我通过你的言语,通过你的表情,通过你的肢体行为,我可以感觉到,但是我不一定知道你的内心是在干什么,你一定在想什么。完全有可能,我现在跟你们说话的时候在想其它的事情,有这种可能,谁知道,即使我说出来,你们也不一定相信,更何况我可能会在说谎。
所以,怎么判定一个人内心的感觉,只有通过外在的行为。语言就是人最多表现的一种最大的外在行为,说话就是人最多的一种外在活动。所以为什么当代分析哲学要强调语言,不研究其它的。有一个英国哲学家,叫迈克尔·达米特,是当代牛津哲学中重要的哲学家。他在1972年写的那本《弗雷格的语言哲学》,明确地把整个哲学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古希腊的本体论阶段。本体论阶段人们关注的是什么?关注的是世界的本原,关注整个世界,认为自然、社会都有一个本质的对象,他们主要追求的本质,所以有宗教的产生,宗教是人们追求本质的一种表现,就是说人们追求一种内在的东西,一定要有超越了个体的、在人之上的东西,这是宗教产生的一个根源,这是古希腊哲学时期。之后进入一个认识论时期,这是第二个阶段。哲学家们认识到,最重要的不是要追求本体,不是要追求世界的本原,而是要追求人们是如何认识和把握这个本原。用康德的话说,我们的认识是如何可能的。我们如何才能把握这个世界?人类的认识能力是从哪儿来的?人类怎么有这个认识能力?人类用这个认识内容是如何把握这个世界的?这是近代哲学认识论的事情。到了当代哲学,也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以后,我们就进入语言哲学时期。这是西方哲学发展的第三个阶段。
语言哲学时期的特点就在于,我们不仅仅说强调人有这个认识能力把握世界,而是说你怎么来表达你的认识活动的。因为哲学家发现,我们的认识活动都是通过语言表达的,分析思想,其实关键是要分析表达思想的语言。如果语言出了错误,你这个思想就是不清楚的。最著名的一个例子是对"存在"意义的分析。什么叫某个事物存在?分析哲学家有一个很重要的一个论断,"存在不是一个谓词"。我们怎么来分析一个本身不存在的事物。当我们说一个事物的时候,谈论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一定说有这个东西,我们才谈它,如果某个东西都不存在,我们谈它干什么,所以说"存在不存在"本身就是矛盾的。它怎么能够成为有思想的东西呢?所以维特根斯坦在看来这就是nonsense。你仔细想想,不仅仅是这个例子,传统哲学里面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整个传统里面有大量的这样的东西,如果用现在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的角度看,你会发现,存在很多问题。
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看赖尔的那本我刚才提到《心的概念》。这本书1988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放在"20世纪西方哲学译丛"里面。赖尔在这本书里面就明确反对传统哲学,认为传统哲学有许多是错误使用了语词。如果以这个思路反观我们接受的哲学思想,反观我们的哲学理论,就可以发现,有很多工作要做。有人说,不就是一个语言分析嘛,跟思想有什么关系?分析哲学家告诉我们,分析语言就是分析思想。因为思想是通过语言表达的,如果表达思想的语言不清楚,思想就是有问题的。因而分析语言,分析那些错误地表达了思想的语言,本身就是在分析思想。
这就回到维特根斯坦讲的话,他说我们不能超越语言谈论思想,在语言之外的东西,就只能显示了。不能超越语言来思想,所以可以思想与不可以思想的界限,就只能划在可以表达的和不可以表达的之间,这就是《逻辑哲学论》的核心。可以思想和不可以思想的界限,只能划在可以表达和不能表达的之间。换句话说,可以思想的东西,它一定是可以表达的,不能表达的东西同样是不能思想的。请注意这里的"思想"这个概念,它不是我们传统哲学当中讲的"思维",不是说我想到什么东西,这个思想的概念一定要有背景,就是说他这个思想的概念一定是客观的,人类可以把握的东西。实际上思想的内容,如果大家知道卡尔·波普尔的世界3理论,就可以感受到这种"思想"的含义。他确实给我们昭示了一种在心理和物质之外的第三个领域,也就是人类思想领域,而这个思想领域,是一种客观的,表达一种人类思想、人类文化的结晶。它既不是物质的,又不是心灵的,而是客观的事实。思想就是在这个层面上来谈的。
总之,为什么维特根斯坦要反对私人语言,他就认为这种语言不可能真正地表达思想,因而不能认为是人类用来交流思想的工具。同样,他运用了行为主义的方法,认为没有内在的思维活动,私人语言不可能用外在的行为表示出来。他说,内在的活动一定要有外在的标准,私人语言是没有外在标准的,刚才我们看到私人语言的特点,它是没有外在语言标准的,因而私人语言不是一种真正的语言。
A:前面江老师说的逻辑体系,它包括一个逻辑形式。人工语言和自然语言这两种东西怎么区分?日常用语属于自然语言还是属于人工语言?
回答:这个问题提的很有意思,我们知道人工语言跟自然语言的区分。我们讲自然语言,就是讲人类现有的一切人类正在使用的,是人们在日常生活当中形成的语言,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形成和使用的语言。这种语言是从人类产生以来,就逐渐地演变发展起来的一种人类交流的工具。因而这种语言指所有现存的人类使用的日常语言。比如我们现在使用的汉语、英语、德语、法语等等所有的日常语言。而人工语言,严格意义上说,是人类为了某种目的而专门制造出来的,用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思想,或者是表达某一个特定含义的一种语言,这种叫人工语言。
比如我们讲逻辑体系,讲数理逻辑就是一种语言。其实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形式逻辑,还不能完全算是一个人工语言。我们知道,从亚里士多德建立逻辑体系以来,他主要还是使用的人类自然语言,但是他揭示的是人类自然语言当中所表达的一种逻辑形式,因而我们不能把它叫做一种完全的人工语言。但是在中世纪之后,逐渐形成了一种以形式化的方式来表达人类思维方式的这么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我们可以叫做半或者近似的人工语言,不是完全的人工语言。真正的人工语言是19世纪之后,罗素和怀特海他们所做的数学的基础改造之后,形成的数理逻辑,这样的逻辑体系我们把它叫做纯粹的人工语言。因为我们看到,它是用形式化的方式来表达人类的思想,数学恰恰是以一种形式化的形式表达思想,数学语言是一种人工语言,不是自然语言。现代数理逻辑恰恰是在数学的形式化的这种特征之上所建立的一种表达思想、特征或者说思维形式的语言,因而我们把它叫做人工语言。
A:我现在的问题是,自然语言是现成的日常用语吗?
回答:严格说应该是这样理解的。比如,世界语是人工语言,不是自然语言,因为它是为了人类更好的相互沟通,借用了英语、法语,以及其它西欧语言的特征来组建的另外一种新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它实际上表达的是为了一种特殊性而人工建造起来的一种语言,这是一种人工语言。或者在现代逻辑当中,我们把它也叫做理想语言。
A:学科的专业术语算是人工语言吗?
回答:学科的专业术语,如果它采用的是自然语言的术语的话,它不是人工语言,它仍然是自然语言,比如我们刚才讲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不是一种人工语言,它是一种利用自然语言的方式,来建构了一种语言表达形式,它不是一种人工语言,学科里面使用的名词、概念、术语这些都来自自然语言,没有形式化。
A:那么也就是说,19世纪以后的经典哲学体系都不是来源于自然用语?
回答,是这样,我们刚才讲的,这涉及到分析哲学的发展。分析哲学有两大流派,一个叫人工语言流派,一个叫日常语言流派。所谓的人工语言流派,主要是指那些以逻辑分析方法为特点,以建立一种逻辑体系为主要工作的这么一种哲学家,这种哲学家就是所谓的逻辑实证主义,或者逻辑经验主义。同时也包括弗雷格这样的哲学家,他们所建造的逻辑体系,并用这种逻辑体系,来分析和解决传统的问题,等等,这派哲学家我们叫做理想语言学派,他们以维也纳学派为代表。
另外一派,叫做日常语言学派。日常语言学派以牛津哲学为代表。日常语言学派认为,我们不需要克服日常语言当中出现的错误,而理想语言学派,他们认为自然语言是有缺陷的,自然语言中有很多表面上符合句法的句子,实际上违反了逻辑的句法。它是符合自然句法的,但却违反了逻辑句法。这样的句子,他们认为是在自然语言中大量存在的。因而他们认为自然语言是不完美的,是有缺陷的,所以他们想改造自然语言。而日常语言学派认为日常语言是很好的,没有必要改变它。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问题呢,出现这些问题,并不是因为日常语言本质有问题。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工作,不是抛弃日常语言而建立人工语言,而是要改变我们的用法,这就是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当中提出的,就是我们要改变用法,也就是说让我们回到我们日常用法当中。这就是日常语言学派。
A:第二个问题,这本书我看了大概是五分之二,我感觉到(我不知道这个感觉是不是对的),维特根斯坦对语言的分析,我觉得他是属于一个分析学派,因为它从头到尾都是分析,他用的是分析方法。他好像也还是一个形而上学家,并不是说非形而上学的。他寻求的还是一种语言的那种形而上学形式,通过这种语言形而上学切入到生活语言之中,因为生活语言与生活实践就是一个整体。那么他通过语言就切入到实际上通过对这种生活用语或者日常用语的分析,切入到了实践生活中。他揭示的一个东西,揭示了我们的游戏规则,后面是什么,后面是习惯,后面是社会的强制力,使我们不得不想,我们是盲目的,我觉得这个是不是也与德里达有点相似?
回答:维特根斯坦作为一个分析哲学家来说,的确体现出他分析的方法和分析的意图,体现在两本书当中。我们刚才说他是不是分析哲学家,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如何对一些语言进行分析的,实际上他《哲学研究》当中所做的大量工作都具有分析哲学的性质,只不过特别倾向于日常语言学派的这种方法,就是说我们讲的一种日常语言的分析,这的确是一种分析的方法。
第二点就是你刚才说的他的形而上学特征,他实际上所揭示的语言的用法最终目的是要追求一种形而上学的基础,而这一点恰恰和欧洲大陆哲学家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关于这个思想,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我在1996年出版的《维特跟斯坦:一种后哲学的文化》,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根据我的博士论文修改的。我在这本书里面明确指出,维特根斯坦在很大程度上是跟欧洲大陆哲学家有一脉相通之处,特别是在对于形而上学问题的思考上,而且我还专门提到了维特根斯坦与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等人之间的关系。我同意认为维特根斯坦思想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但是这一点是有争议的。在当代的分析哲学家中,很多人认为早期的维特根斯坦是一个形而上学家,就是说他所有的工作实际上没有超出康德的范围。我曾经有一篇文章专门谈他和康德的关系,我认为他的前期哲学是一种形而上学,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实在论。而关于后期哲学的形而上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比较有争议了,但是我是比较相信这一的。你要是看到他在去世之前完成的笔记,就是《论确定性》,这个我们已经翻译出来了,应该是在第11卷。如果有兴趣,你可以看看这个。你可以看到,很明确追求的是一种生活的基础,习惯只是一个方面。他的确有这个特征,但是习惯是一个方面。但是他追求的是一种我们不能够再怀疑的根基。
A:不可说的东西跟康德的物自体有什么区别?
回答:关于物自体,康德没有涉及显示的层面。康德区分了物质的表象,表象的东西是我们可以认识的,但是物自体不是认识的对象,而是信仰的对象。就是他把物自体的概念划分到信仰里了,这里物自体的概念本身就没有进入他的认识范畴。而在维特根斯坦这里,可显示的东西,不可说的都是在整个范畴当中,因而他恰恰是通过显示来陈述那些,来表达那些不能够说出的东西。但是物自体,我们不知道物自体是什么,康德没有给我们对物自体的概念,因为它是不可知的东西。
B:现在有很多人认为,维特根斯坦前后期之间有很大的断位。我始终认为一个哲学家他的思想不可能处于完全分离的状态,我觉得后期会反对一些观点,但是肯定是有联系的,您认为他后期与前期思想之间的主要联系是什么?
回答:其实我刚才在报告里面已经讲到了,实际上我一直在强调,我说为什么他要提出用《逻辑哲学论》来对照阅读《哲学研究》。其实他当时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用的是一种对比的概念。我的理解是这样的,但这个理解不一定完全正确的,他在《逻辑哲学论》当中提出的要显示的东西,恰恰是在《哲学研究》当中得到实现的。他在《哲学研究》中恰恰是做了他在《逻辑哲学论》中没有做完的工作。这就是从思想连贯性的意义上来说的。
第二,在我的书中,我一直提到,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不仅仅是前后两个时期。我是把它分成三个时期,只是用来说明他的连贯性,我只是想说明他的思想是有连贯性,但是你又不能够否认事实上两者之间是有差异的,比如他在前期更侧重于逻辑的方面,后期则在这方面谈的比较少一点。事实上是有差异,他的确在后期反对了他前期的观念,这种事实不能否认。但是从思想的连贯性上说,我们可以说它们是有很密切的联系。关于这个问题,维特根斯坦去世以后,就有不少哲学家争论这个问题,究竟他的思想是断的还是不断的,是连续的还是不连续的,这个观点到目前为止仍然在争论,各种说法都有。当然最典型的是这样的说法,一种是连贯的,一种是不连贯的,一种认为既连贯又不连贯的。但实际上,我们如果认真研究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我们不用做这种分析,我觉得去分析他思想是连贯的还是不连贯的,意义不是太大。我们主要关心的是,他给我们提出什么问题,而这个问题在两个不同时期到底是怎么表述的,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我想这是个具有更重要的意义。
C:刚才老师说,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认为是描述自然,追求的是一种真,那么你怎么知道你描述的是自然还是概念,你以什么效果来论证它?
回答:认为哲学的任务是揭示真,这个概念不是维特根斯坦的说法,应该说从古希腊开始一直到现代,整个西方哲学都是这么认识的,就是说哲学是要追求一种真。那么这种真现在是这样来认识的,就是说,追求真的概念明确地落实在逻辑中,我们在做逻辑推论的时候,是从命题开始,不是从概念开始,如何逻辑地推断出结论的真,这个追求真的过程,就是哲学家要做的工作。
在维也纳学派那里,以及在维特根斯坦的早期思想那里,他们认为哲学家的工作是澄清命题的意义。卡尔纳普说过,认识论只有两个任务。第一个是揭示命题有无意义,第二个任务是揭示命题的真假。揭示命题有无意义,并没有说明真假问题,意义和真假是不一样。怎么揭示命题的真假,维也纳学派以及维特根斯坦他们有一个说法,就是从逻辑上判定它的真假。这不是事实上的真与假。如果推广来说,说哲学家的工作是描述自然,维也纳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说明,他利用了一个原则,就是"证实原则"。证实原则就是确定意义的一个方法。就是说我如何确定一个命题有意义,我能够证实它,它就是有意义的。但是要注意,这个证实方法是用来确定科学的或认识论上的意义,不是形而上学的意义。他们认为,自然科学当中所有的有意义的命题,它们的真与假或者有意义无意义,我们都可以通过经验的证实来达到。
这个证实是经验科学问题,不是哲学问题。那么哲学是干什么的?按照维也纳的说法,哲学是要澄清这些科学命题的意义。什么叫澄清科学命题的意义?这个意义在什么位置上,不是在科学与自然的外在事物的关系上,而是在于这些字句的意义上,所以维也纳后来衍生出一种句法学,句法学这个概念实际上给我们提供了,你怎么确定这个意义,要通过句型的变化,通过语法的变化来确定它的意义,这个与我们理解的在科学上的求真,意义有所不同。
所以这一点要注意。同时引申出一个思想,可能大家稍微知道一点,就是说,我们总是讲分析哲学家的观点,总有这么一个责难,当然我这里还不能为分析哲学家做辩护,我想这个也不是很恰当。说给分析哲学家提出什么责难,说你分析哲学家,只研究语言,你只能够钻逻辑的牛角尖,你只能够澄清一些语词的意义。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用处?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凡是有没有学过分析哲学,不了解哲学的人,都会提出这个想法。我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如果一种哲学声称可以解决关于普遍真理的问题的话,那么我很怀疑这个哲学的价值。但如果一种哲学能够解决某个具体问题的话,那么我就会肯定这个哲学的价值。换句话说,如果我用化学理论解决了某一化学问题,或者某一种物理学理论来解决某一个问题的话,我相信这个理论肯定是科学的。但是如果你要提出一种科学的理论,它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你敢相信这个理论是真的吗?任何科学有自己的局限性,只有具有局限性的科学才能够叫科学,没有局限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没有人承认是一种真正的科学。
D:他跟索绪尔的理念有什么联系?
回答:我们知道,索绪尔是19世纪的语言学家,同时我们也把他看作哲学家。但是索绪尔是一种语言学的分析,索绪尔的语言分析强调的是自然演变的过程,他提出两种研究语言的方面,以及对用于跟语言的区分,这是在自然的层面上是进行区分的。哲学对语言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你要是读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他里面有一章就提到人类语言的本质,他的观点和维特根斯坦是不一样的,他更多强调的是人类语言自然的形成跟比较,他基本上把语言看成是人类表达思想的工具,他在语言的性质上,他跟传统的哲学家对语言的认识是比较相近的,而突出的贡献是什么,他的突出贡献恰恰揭示了语言本身做自然现象,背后还是以人类思维表达的差异性。
E:维特根斯坦说"我的语言的界限就是我的世界的界限"。但是在中国古代有的哲学家曾经把哲学划分为言、象、意三部分。维特根斯坦是不是也就否定了最深层的意的部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他怎么讨论这个问题的?
回答:中国哲学里面有很多东西。为什么很多人他们在研究维特根斯坦哲学的时候,比较偏重于后期哲学,就是因为维特根斯坦后期有很多东西与中国的很多东西相近之处,通过王弼对"言象意"的阐发,通过对中国传统哲学的比较,有很多学者发现了,维特根斯坦是可以与中国的哲学有关系的,当然这不是一种直接的,而是一种间接的联系。如果是谈到维特根斯坦的话,他在言和象方面所说的话我们都很清楚,那么他说的意义恰恰是思想的表达这个层面。他的意义就在于,比方说一个命题的意义,所谓命题的意义,在于我们所表达的一个思想。因而他的意义是在于思想,"言"这个思想的言,就是表达思想这种言,他的界限他划定了可表达思想的类似界限,因而"言"和"意"之间是相同的,不加区分的。如果用他关于思想的界限就是我的语言的界限,也就是我的世界的界限这个层面来说的话,他的语言的界限,就是思想表达的界限,不仅仅是说语言本身的界限,他一再强调我这里说的思想界限,可以想的跟不可想的。什么叫可以想的,再深一步说,可以说的不可以说的,所以可说的东西恰恰说明是可以思想的,不能说的,恰恰是不能思想的。
F:说和不说这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一个中间地带?
回答:维特根斯坦并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我们知道划界的目的,恰恰就是划清两个东西,如果找出第三个的话界限就不明确了。所以维特根斯坦不可能提出,在可说与不可说还有介乎中间的东西,我相信维特根斯坦是不可以接受的,但是你可以提出这个问题来。维特根斯坦的目的是恰恰划清能说与不能说的界限。不能说的就是不能用逻辑语言表达的东西,他给我们举的例子,包括伦理学的问题,包括生于死的问题,都是不能说的,但是可以显示的,不能说并不一定是我们不能用语言描述它。哲学家满本书都是用语言,有的哲学家批评维特根斯坦,说这位哲学家说了许多本来不该说的东西。罗素也是这么批评他的,说你说出不能说的东西,还说那么多,所以罗素就说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是很无聊的东西。说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哲学思想,说了一些本来认为不可说的,恰恰他说了。但是真正理解维特根斯坦思想的人,他就认为维特根斯坦不是说不可说的东西,他是想通过这些说,通过这些描述,来显示不能表达的东西,这就是他的想法,当然是我认为的他的想法。
G:您所说的维特根斯坦,他用这个游戏的观念,跟伽达默尔用的游戏的概念有哪些明显的区别,给我的感觉很相似,能不能说他们有什么重要的区别?
回答:简单地说,维特根斯坦的游戏概念主要是用于游戏一般意义上的理解,比如说我们讲的人类的活动,实际上指人类的一切活动。游戏是讲人类所从事的活动,而伽达默尔的游戏有审美的含义,这种游戏会给人带来愉悦感,这种游戏一定是有目的的,这个游戏有一种审美价值,这种游戏不仅仅是人类的简单的活动,还会创造一些东西,所以这种游戏概念,就显得比维特根斯坦概念更深,或者叫做更具体一些,他会肯定很多游戏当中所包含的内容。在这个意义上,你读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你就会看到这个词,你会看到他对游戏的分析跟维特根斯坦是不一样的。我想,差距可能就体现在这方面,他更多的强调是游戏的概念产生的影响,用审美的价值,带有表达情感的一种东西,或者说能产生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