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慧远 
  另一种历史——读《晚清七十年》
  
   唐德刚先生的《晚清七十年》是一部庄谐并出的史学著作,其文笔纵横捭阖,不拘一格,文白相间,嘻笑怒骂;在亦庄亦谐的文字背后,隐含着辛辣的讽刺与挖苦,有“武林高手,飞叶伤人”之妙。唐先生的文笔更算得上是史坛绝学,天马腾空却没有形迹可循,从晚清到现代,从太平天国扯到王洪文,从李鸿章说到周恩来,看似跑野马的文笔,其精神却一以贯之,显示出唐先生独到的史识和非凡的大手笔。
  唐先生在书中首先探讨了历史发展的规律性,然后以人代史,对晚清政治腐败的内因作了深刻的反省。他的“历史转型论”认为,中国两千年的封建历史原是一个“国家强于社会”,且长期一成不变的封建历史,这种社会形态很难克服它自身的惰性,“运行于这个定型之中的政治经济的组织原则,社会各阶层成员的生活方式,一般知识分子的思维逻辑,伦理与价值观念的社会基础等等,却稳如泰山,丝毫未动。”“因此我们传统社会的发展,便是在婆媳之间作恶性循环,兜了两千年的圈子。”但是“文化和社会的发展会发生瓶颈淤塞的现象”,如果“冲不出瓶颈,则只有老死,横死,或老而不死,带病延年,慢慢拖下去”。封建历史发展到晚清,正是处于这样一个“瓶颈”之中,即唐先生所言的“第二个转型期”内。当“扩张者”有一天变成了“被扩张者”,积弱的结果即已经说明了文化的衰败,当它再也无法面对新一轮的挑战时,新的转型即将开始。中国近代史即是“衰势文化对优势文化的让步”,是传统文化面对西方强势文化的的挑战,被迫做出的又一次“社会大转型”。但是转型常常是被迫的,无奈的,“它不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它是作不出有效反弹的”,所以转型既是痛苦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向前推进的,是一个缓慢迂回的过程。“行百里者半九十,翻车多在家门前”,在这里唐德刚先生不厌其烦地告诫着人们,历史的转型决不能寄希望于“毕其功于一役的‘突变’。它是缓慢的,经验累积的,分阶段前进的‘渐变’。穷则变,变则通。其程序是迂回曲折,有得有失,流血流汗,最后才能摸索出一个长治久安的新制度。”它特别需要“掌舵者能多一分远见,少一分私心”,只有这样,新的转型才能顺利通过“历史三峡”的瓶颈。唐先生乐观地看到,人类社会的进化并没有什么“最后阶段”或“最后形态”可言,而是一个不断寻求,不断调整的过程,定型是相对的,转型才是历史的必然。所以中国近代历史既有恶的一面,但也不乏善的一面,因为它既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同时也正是封建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的历史啊!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传统文化”一直是“汉族中心主义”的又一称谓,“西化”则是一个让人非常敏感的名词。其实,抛开民族情绪去认真反省“西化”,它也只是一种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的更新,是对于腐朽文化的脱胎换骨,所谓历史的转型,不过如此。唐先生对“西化”有着非常公正的认识,他认为“西化”决非洪水猛兽,而是人类生活的一次重新选择,优选劣汰,根本就没有必要分出传统与西化去分庭抗礼,因为西方文化也并不仅仅属于西方,而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
   我读《晚清七十年》,最感兴趣的乃是唐先生对近代历史人物的评价。 唐先生对人物的臧否与我们的主流史学大有出入,从中不难窥出一些海外史学的信息,并让我们深深感到我辈读书人一直在坐井观天而不自知啊!即以对李鸿章的评价为例,我辈少时,即深知李中堂之丧权辱国,所谓“汉奸”已经成为李中堂的又一称谓,读过《晚清七十年》方才感悟到李中堂乃是乱世臣子,忍辱负重,“以一人而敌一国”,不得不左右逢源,既要利国又要利民,周旋于“妇人孺子”与“洋大人”之间,也只是为了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而已,怎禁得“形势比人强”啊!拿李中堂倍受垢病的黄海之战而言,老李在战前即以对战争结局洞若观火,他既知己知彼,所以力主退让,以保存实力;主战派本身良莠不齐,多以自己的私欲为出发点,不能体味老李之难,却欲置老李于死地而后快,于是,我们最终读到的这场充满了壮怀与遗恨的黄海之战,真有不胜唏嘘,不忍卒读之感。面对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破烂摊子,你只能感叹大厦将倾,非人力可为了!
   长期以来,我们的历史语境一直处在政治气候的阴影之下,所谓历史人物,也就成为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们很难看清他们的庐山真面目。《晚清七十年》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口,在很大程度上为我们廓清了蒙在一些近代人物身上的层层迷雾。唐先生首先把这些历史人物视为普通的个人,然后放在他们特定的时代环境之中去考察,无论是洪秀全,李鸿章,袁世凯;还是孙中山,蒋介石,康有为,他总能以一个历史学家的公平心去对待之,既能公允地肯定袁世凯的干才,也能不为尊者讳,指出孙中山的有失“小节”之处。唐先生告诉我们,即使贵为国父,也未必处处都是惊天动地的故事,他身上也有着人所共有的人性弱点,也有过一些人所难免的失误。基于此,唐先生高屋建瓴地说道,人治的时代已不是当今世界的主题,当今世界的主题是制度的民主制衡,谁能抓住这个主题,谁就掌握了时代发展之大势,否则,则是逆时代潮流而动,袁世凯即是前鉴。唐先生在臧否人物的同时,还时时拿他们同今人作一番比较,可以看出唐先生对于时局的态度与忧患意识,他对于现代人物的善意揶揄,也常常会博得我们会心一笑。这样看似玩笑的笔墨不难让我们想到,对领袖人物的个人神话可谓我民族一贯之传统,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总是黑白分明,非完人即大奸,这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什么时候我们小民百姓也可以象唐先生那样把伟人搬下神坛,并象对待朋友一样可以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了,个人崇拜问题才算是真正解决了,以平常心面对平常人,才应当是面对伟人的常态啊!
   中国的封建末世都有着非常相似的特征,读中国近代史我们也可以感受到整个封建历史的缩影,一个太平天国小朝廷的历史,已无异于一部浓缩的中国古代宫廷斗争的历史,所有能有的“最下流,最无知”的传统文化的恶劣痼疾,诸如党同伐异,暴民意识,勾心斗角,阳奉阴违,在这短短的十几年中竟然包罗已尽,以我们后人的眼光看去,巨细尽收眼底,对各个关节看得较为清晰,在扼腕长叹之余,就不能不对传统文化产生深深的怀疑了!
   《晚清七十年》乃是唐先生的一部教学笔记,是“个人对美国各时期所用各种教科书,总嫌不合己意”,于是“每以补注方式,增抒己见。虽每犯众怒,而终不盲从也”,其宗旨在于“论史论政,固不敢自诩是十分客观,然无欲则刚,心平气和,则时以自勉也。”在人物的评价上则是“去其脸谱,重识其真面目”,可见唐先生写作此书原有独辟蹊径,不盲从主流的意思,所以他能够信笔挥洒,旁若无人,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部非常具有私人色彩的历史大书,让我们在开阔史识之余,得到了一次难得的阅读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