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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观点:中国没有发生大乱的理由

 

             ——访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

 

                  .何频.

 

  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并不因为离开家乡五十多年而有改变。在我采访他的时候,

双方都从电话里认出了对方的湖南腔。

 

  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一九一八年生于湖南长沙,其父黄震白曾为同盟会会员。

 

 

  一九三六年,黄仁宇先生在天津南开大学入电机工程系。毕业后先在长沙《抗战

日报》工作,后来入成都中央军校。

 

  军校十六期毕业后,黄仁宇先生任陆军十四师排长及代理连长。一九四三年加入

印军,任新一军上尉参谋,一九四四年五月曾在缅甸密支那负伤,受颁陆海空军一等

奖章。

 

  抗战结束,黄仁宇先生任第三方面及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司令部少校参谋,一九五

零年以驻日代表团少校团员身分退伍。随即,黄先生赴美在密西根大学攻读历史,一

九六四年获得博士学位。曾先后在南伊利诺大学及纽约州立大学任教,一九六七年任

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副教授,一九七零年任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

 

  黄仁宇先生以历史学家的身分参加《明代名人传》及《剑桥中国史》的集体研究

工作。专著包括《缅北之战》、《十六世纪中国明代的财政及税收》、《万历十五年

》、《中国大历史》、《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地

北天南叙古今》等,其中《万历十五年》曾得美国书卷奖一九八二年及一九八三年两

次提名。现有中、英、德、法、日文版,中文版又有台北的繁体字版及北京的简体字

版。此外《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将于九四年一月底出版。

 

  他不仅以大历史史观在国际史学界自成一家之言,而且他的著作虽多属学术

范畴,却行销于市,一版再版。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日,旅居纽约的黄仁宇先生,接受了笔者的采访。

 

            中国现在不象清朝末期

 

何 频:您作为著名的历史学家,站在一个历史学家的角度,怎样来看邓小平去世后

中国局势的演变?

 

黄仁宇:一位历史学家不能预测将来的事情,只能从过去发生的事情提出若干建议。

我一直认为,中国因为对日抗战已经创造了一个新体制的高层机构,又因为内战,重

新安排了农村基层组织。现在趁着经济改革的机缘,重订上下间法制性的联系。从中

国朝代历史的例子看来,和世界其他各国现代化的例子看来,中国已经完成了从破坏

的阶段到建设的阶段的转变。

 

  可是,历史学家不是政治科学家,他不善于分析当前军队的动态,与政治人物的

去向,所以他不能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事会发生,什么事不会发生。

 

何 频:有人说,中国大陆现在的情况有点象清朝末期,您同意这个看法吗?

 

黄仁宇:我不同意这种看法。经过一百五十多年的大革命,与以前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看和英国十七世纪的情形才能比较……。

 

何 频:那时英国与中国现在的情形有什么相似之处?后来是如何发展的?对中国有

何借鉴的地方?

 

黄仁宇:彼此都由过去农业体制改变成以商业法制为主的体制。也都由一个不能以数

目字管理的局面进入一个可以用数目字管理的局面。改造的时间很长,动乱也极剧烈

。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所掌握的局势的实际意义,直到事后,才能在历史上清算出来

,才能体会到各事前后连贯的真实意义。英国十七世纪的动乱,因宗教发难始,而以

经济建设终。中国虽无西方式的宗教问题,但是传统社会由尊卑男女长幼的原则

组成,民间供奉天地君亲师之神位,所推翻的体制,也实具有宗教性格。

 

  英国还有一点可以给中国借鉴的地方,即是体制改革近完成时,以法官判案的情

形造成事例,为以后遵循。司法机关立法,积少成多,小处着手,可以补代议政治之

不足。

 

何 频:现在的中国比较象中国自己历史上哪个朝代?与历史上各个大变动时期相比

,中国大陆现在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呢?

 

黄仁宇:我觉得中国现在是处在一个建设的阶段。我常常讲,中国在一九二零年时象

历史上的南北朝,现在则象隋朝、唐代复兴的开始,一切组织建设刚刚开始,不是一

个混乱的时候,而是一个新局面出现的机会。

 

  以七十年的时间完成魏晋南北朝三百五十年的改造,也难怪过渡期间动乱之剧了

 

            怎样评价毛泽东与邓小平

 

何 频:现在有一股毛泽东热,您个人是怎么看待毛泽东的?

 

黄仁宇:我在《中国时报》已经写出来了,一方面他对我们个人带来很大的痛苦,但

是另一方面他代表一种群众运动,这个群众运动把社会下层重新改变、组织起来。他

本人家庭方面,也承担了很大的牺牲。所以很多人说他功也很高,罪也很重,这个矛

盾是存在的。作为群众运动的代表,他是中国一个很伟大的人,但是他作为个人有很

多弱点,对朋友不忠,过度的运动,总是破坏,等等。

 

何 频:您怎样评价邓小平?

 

黄仁宇:邓小平利用经济改革造成中国新的上下之间的联系。我们讲自由、平等,讲

权力、义务,都是空洞的,不是实际的问题。实际的问题一定要用商业的方式,造成

上下之间的联系。比如,现在中国开始讲货币,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最近一两年大陆

开始谈论这个问题,从前大陆连谈这个问题的资格都没有,缺乏基本的条件。过去提

不到的事情,现在可以做到。现在讨论的问题是货币制度怎么改革,怎么投资。

 

  当然邓小平的有利条件在于前人把他的工作已经做好了一部分,他只是把这些事

情继承下来,他的眼光是很高深的、很精明的,他尽力提倡经济改革,逐步地在经济

改革同时把法制建立起来。很多人没有注意到,中国大陆已经在走向法制的道路。无

形中权利、义务的关系的高楼大厦就建立起来了。

 

  邓小平的成功不是他一个人的成功,而是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这三个阶段的

成功。

 

何 频:邓小平在经济政策上确实比较开放,但是在政治上他还是相当保守,八九年

他甚至动用了武力镇压了群众运动……

 

黄仁宇:这个问题很不容易讲。首先要看清共产党的本质,共产党的结构。它有五千

万多共产党员,但其中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是文盲。所以在中共决策时,不是高层要

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是由下层的群众决定的。

 

  我也知道中国共产党有很多困难。中国的很多事情不能当面讲,或者讲得太直接

,很多东西讲得太明白了,就会带来混乱。中国的事情必须有忍耐性,长时期地慢慢

来变化。中国底层有太多的潜在势力,群众运动的力量太大了。

 

             历史不会平白地重演

 

何 频:邓小平去世后,新一代能否顺利地接过他的权力棒,江泽民、李鹏、朱容基

这些人能否站得住脚跟?

 

黄仁宇:这个问题又涉及到中共内部的派系问题,我很难判断那些派系的情形会怎么

样,军队内部情形到底怎么样,具体局势如何发展。这不是我的专长,应该听听那些

军事专家、局势分析专家们的意见。

 

  你所谓站得住脚跟,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短时间的政策能否持续,这很难

说。一是长时间内他们所代表的局面是否会整个垮台,我想不会。历史不会平白地重

演,尤其以中国过去几十年牺牲之大,破坏之深,才能达到今日的局面。如果小不如

意,即认为现局不能算数,须要一切重来,那不能和我所说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

切合。

 

何 频:现在台湾及西藏独立的呼声挺高。邓小平这个政治强人去世后,如果新的一

代接班人难于一下子控制局面,如您所说的群众运动的潜力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您

是否认为台湾、西藏或其他地区可能独立?

 

黄仁宇:从长时间合理性看来,中国正进入一个统一与建设的阶段,而不是一个分裂

与破坏的阶段。在历史上讲,中国现在是在长期动乱之后,到了一个促成和平、统一

的机会,不是在一个混乱的机会。四分五裂,打起仗来,不是历史基点所指示的方向

,长期的合理性是需要统一了。统一的方式有很多,如联邦制、邦联制、自治等都可

以讨论。

 

  任何一个国家现代化,都可能在新体制上产生问题,荷兰在十六世纪的例子可供

参考。

 

何 频:这样说来,正好符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治久生乱,乱久求安的古话

。您是认为现在是没有生乱的理由了?

 

黄仁宇:你一再提及动乱,我可以从两个立场来分析:一是害怕动乱,这本身就是好

现象。要是人人厌乱,动乱的机会就不高了。相反,也可以是表示希望动乱,我当然

不是指你这样想,或者觉得动乱的公算甚高。让我这样说吧:动乱的本身不能解决问

题。过去发生的动乱,尚且各有它们背景上的必要条件在。例如军阀混战,军阀逐渐

被淘汰。但是各省区间私人的军事力量逐渐拼成一个中央军,才能主持抗战。即是文

化大革命期间,各人都穿蓝布袄,吃大锅饭,但因此也节省了一段国家资本。

 

  我想不出现在再要产生动乱的理由。我曾向大陆的朋友说过,在适合的阶段中国

共产党应改名为中国人民党或其他合适的名称。过了时的意识形态则代之以放宽视野

的历史,也就是接受历史的仲裁。传统经典里的社会价值与现代经济生活琢磨必会引

导出来一套新的伦理观念。这都是不待动乱可以解决的问题,动乱只距这些目标更远

 

  至于还有公平与不公平的问题,则因中国已能逐渐在数目字上管理,也可以用财

政与税收政策解决。我们不要忘记过去既有不公平,而且大家都穷,所以最穷的人穷

得无以为生,才发生大规模的动乱。今日一般生活水准提高,问题的性质就与前不同

了。

 

  你最好强调我是一个研究历史的知识分子,不能预见未来。从历史的角度,可以

很强调地讲是否合乎这个基点。

 

  (本文摘自即将在香港、台北出版中文版,在东京出版日文版的《邓小平之后的

中国》一书。作者何频系《中国时报》撰述委员、《中国时报周刊》主笔。该书并非

对邓小平之后中国局势作单一的预言,而是通过与一批持不同观点的专家学者交谈,

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观察方法,分析和预测了中国在政治、经济、军事、社会、

外交、少数民族、港台等方面局势演变的各种可能性。这是一本极具前瞻性和挑战性

的著作,也是近年海内外有关中国前途的作品中,吸纳了最多不同见解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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