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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肖邦好象是我的命运,莫扎特是我的理想

 

 

作者: 申宇红 [天府评论 www.028cn.com]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傅聪的手指在空中停留了好久,似乎他的身体和全部人生都 仍在音乐中,并随着音乐在一点点消逝。观众也沉默着。和这位音乐大师一起沉默。直 到傅聪先生悠然地站起身时,热烈的掌声几乎将整个大厅淹没。傅聪和他的朋友们一次、 两次、三次谢幕。我坚定地相信,这掌声不仅仅是对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和伟大音乐的赞 誉,更是对伟大人生和完美人格的敬意与声援。

  在中山公园音乐厅后台,我见到了傅聪。本该西化的他穿一件玄色中式上衣,右手 持着一个中国旧式家族常用的烟锅。他往里面添了一小撮烟草,烟丝红红地亮了一下。 缥缥缈缈的烟云之间,是傅聪。

  记者:傅聪先生,您一生当中,有过非常坎坷的遭遇,几十年的游子生涯,有过显 赫的成功,如今天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无数次演出之后收获的掌声,但我想,掌声对 于您恐怕不是最重要的,在掌声之外,音乐给了您什么?它在您生活中占有什么样的位 置?

  傅聪:其实掌声对我完全没有什么影响。无论掌声或骂声,我都无所谓。因为每个 人看出的颜色都不一样。我这个人我行我素。现在为了演出有许多需要克服的,很多很 紧张的时刻,技术上要求非常完美。其实对我来讲技术上的东西就像运动员应该具备的 基本素质,最重要的是音乐本身内在的东西。我的生活完全被音乐控制。我并不是在家 里享受什么,事实不是那么简单,我仍要支付,我仍要用尽心血,事实上我永远在做音 乐的奴隶。但是我心甘情愿。我非常、永远希望能够不演出,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种 平平淡淡的生活,慢慢思考,继续学习、练琴钻研学问,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也很幸 福。我要讲几句话,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小时候,大概7、8岁左右,记不得了,突然有 一天我父亲说让我不要上学了,他要自己给我上课。第一课就是《论语》中的"学而时 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就是我 人生的第一课,很奇怪,我最近常常回想起这句话,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生的写照,而且 这是我的理想。就是。你看,学问永远在那儿是无穷无尽,对我来说是一个无尚的乐趣 。我这个人永远对自己不满足,我时常 感到缺少的东西很多,遗憾太多了。无论对于艺 术的追求还是生活的追求,我永远无法达到我自己的要求。虽明白如此,但我还要努力 趋近我期望的那种境界和理想。人的一生大抵如此。然后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 乎。"有人可以共同分享这个学问,那不是最大的乐趣吗?音乐家需要有一颗耐得住孤 独与寂寞的心,但在神圣的孤独之外,谁不渴望"高山流水遇知音",毕竟音乐是他的 呼吸,是他的语言,他希望有人懂他。然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不 知道你而不知恼怒,世俗名利等等都应看得非常淡泊,身外之物而巳。

  记者:您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您对一切名利世俗都十分淡泊,您本 该可以悠然宁静地生活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但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中您却说,这一生 您"从来没有平静过","从来没有"。您这样强调,究竟什么使您永远不能平静呢? 音乐也不能使您平静吗?

  ……(傅聪将脸侧向一边,长久地沉默不语,我看到一种欲哭的情绪在沉默中涌动 着,他努力地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波澜,然后将脸转向我,淡淡地无奈地笑了一下。)

  傅聪:可以这么说,不能说我天性就没有平静的部分。其实我的天性中有很多平静 的东西。很多平静的时刻。正是这个救了我,使我还能够活下去。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 很难让人平静。假如一个人真是还维持着真正的一颗平常心的话,不可能不为现在世界 上许多肮脏的、不公平的特 别是我们自己祖国的许多可怕的事情而痛心--这个--( 傅聪摇了摇头,又沉默起来)今天就讲到这儿吧,不讲了。

  记者:这种不平静是由于您个人的遭遇还是--?

  傅聪:和我个人毫无关系。和我个人毫无关系。这是一个人对整个世界、对人类对 祖国的关心。

  记者:傅聪先生,您非常喜欢肖邦和莫扎特的音乐,赫尔曼·赫兹称您是"肖邦作 品真正的诠释者",可有人说您演奏出了"莫扎特的灵魂",请问您为什么同时喜欢这 样两种风格差异非常大的音乐家的作品?是不是因为您认为您和他们身上有一种共同的 东西,或者在他们及他们的作品中寄托了您的某种东西?

  傅聪:(他情绪的低潮似乎一下子过去了)其实肖邦和莫扎特距离并不那么远。他 们属于不同的时代。莫扎特是十八世纪后期的音乐家,肖邦是十九世纪初期的音乐家。 那个年代,那个时候是日新月异啊。总而言之,由于法国大革命等等的影响,人的思想 变化很大,"时髦"也不一样。但事实上,肖邦最喜欢的作曲家就是巴赫和莫扎特。他 一生认为最理想作曲家就是莫扎特。其实莫扎特和肖邦有许多相像的地方,我想要真正 分析这个总是要花很多功夫,肤浅地说又显得有些皮毛。概括地说两个人都是真性情。 也可以说肖邦和莫扎特代表了我性格里的两面。

  记者:哪两面?

  傅聪:怎么说呢,莫扎特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天才,肖邦也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天才, 但不一样的。肖邦好象是我的命运,我的天生的气质,就好象肖邦就是我,我弹他的音 乐,我就觉得好象我自己很自然地在说我自己的话;莫扎特是我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世界在说话。所以莫扎特对我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有过犹不及的缺陷,但他是我追求的 理想,莫扎特有一种莫扎特境界,他是一个莎士比亚式的人物。他看整个世界是全景式 的、大慈大悲的、明朗高远的、充满光的。三联出版社不是出过我和我父亲的书吗?我 在那里面讲"莫扎特是一个贾宝玉和假孙悟空",我觉得我这个解释还是挺有意思的。 在这上面恐怕是有我们中国人的气质感觉在里面。中国人有一种天生的乐观,有一种莫 扎特式的对人生的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很淡,又很执著于这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