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法学之品性
考昔古贤能之士,或狷狂,或端穆,或高明,或沉潜,然于治学一途,无不兢兢其业,如履薄冰。史迁之作《太史公书》,足迹遍于海内,求故迹,辩遗存,方成一家之言;顾亭林作《日知录》,一字一词,必考其竟,往往数年仅得一条。章实斋言六经皆史,其魂为信,氏则虽重义理,考据亦多发覆。涤生公治学,考信于载籍,问途于六经,苦思以求其通,躬行以试其效。“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之句,诚不枉也。士之人生学问读书践履之知行合一,由是亦得管窥。学问读书在生发义理,然一言一词必求出处,此之为信;躬行践履在知行合一,一动一静必有利国计民生,此之为义。为学也,卓然有所见;为人也,确乎有所守。所见者,以信为基,所守者,以义为的。讲信求义,须臾不离身也。张横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即此之谓。千载以降,学人莫不宗之,法科学人亦不敢自外。
法科学人自是以法为业,然则法之义多矣哉。《管子》云,“法天合德,象地无亲。”此法,法仪也,以之参天地尽物性。《周礼》讲宰夫之职云,“掌治朝之法,以正王及三公、六卿、大夫、群吏之位。”此法,法度也,化之为典章制度以为规矩程仪。《新论》云,“权统由一,政不二门,赏罚必信,法令着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法,法令也,君造而民守之。《尚书》云,“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此法,刑法也,以之行权威罚柄。至若《孟子》言:“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此法,效法也,仿摹也,见贤思齐之谓。刑法、法令,劝善禁恶以绳吏民,治之具也;法度、法仪,典章程式彰显治理,治之道也。籍治具,经治道,而进于天道,宝相庄严,万邦咸宁。是故,吾华冠盖之国,法岂徒为法哉?籍治道,究人道,而皈于天道。法者,道之助也。道亦为理,理一分殊,法者,道之用也。故法亦秉道之气。道一象万,法亦道也。
然法何以发生?韧叟曰,法律生于政体,政体生于礼教,礼教生于民情,民情生于生产,是故农商渔猎之国,其法不一。去此约60载,正值晚年萨维尼鼓吹其“民族精神”,此虽氏之法律为民族“共同意识”、“共同信念”学说之旧事重提,亦堪称新瓶老酒之精练重证。时空错异,匠心却一,就两者视法律为特定时空特定人群所创获之意蕴而言,此东西两大匠人当可挽手相视会心。不宁惟是,法终归难逃形塑其之历史气候,亦必不能自悖于涵泳其之文化背景。法网不仅为规则之网,更为意义之网。无历史、无文化则法律规则无以为负载;无意义、无职志,则法律又必沦为无灵魂之工具。
古邦多难,奇变幻生,学术之路向品性实与政之治忽国之运祚息息相通。鸦片战争,甲午海战,丧师辱国,中原陆沉,创剧痛深。百年以降,为生存计、富强计,数代前贤,闳识孤怀,五千年传统、三千年西学,交织嬗变,互为印证而又扞格不断。学术之路向为之翻转,百年来,西学东渐,初为中体西用,终至数典忘祖。面向世界,国际接轨之名,难掩全盘西化之实。中与西、古与今、时与空、信与义,盘错扭结之中,“中国法学”之本相渐行渐远。
虽身处夹缝,前贤之智识建构亦令人高山仰止,以至于二十世纪初之三十年,学术昌明,大师林立,获有中国思想“新轴心时代”之美誉。法科学人,自不遑多让。然而,学祚不永,昙花一现,四九之后,读书种子几于绝灭。近二十年虽有复苏之象,然而鱼龙混杂,气候浮躁,丑闻不断,香花掩于杂莠之中;加之意识形态挂帅,五十年来几无可信之文与可信之人。法律之学,血脉阻滞,几于匿断。除洋文外无资源,欧美之外无话语。
或曰,学术本无中西之分,东海西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重构吾华今日之法学,必接引异域他邦之别样学思,西言西语亦自有可借重处。又尝曰,吾国法学重构初期,此等注释法学自有其存在之理。此言非虚,然即若以西方言语言说西方故事,又有几人敢于言一“信”字?且不究封闭社会下,所谓法学论文不过驭者御批,法律之学亦不过王者之具。纵是今日开放之市场社会,又有几人敢称能从容为文?票子、车子、房子、位子;学位、职称、声誉,处处皆见鬻文自肥。纵有甘于黄卷青灯,热茶冷凳者,又有几人能识得拉丁希腊语文?无对西方历史同情之了解,无对西方思想背景整体之深切体认,何从轻言西方法意?由是而观,若苛责之,则五十年来能从事“注释法学”者亦不过寥若星辰。大路之人,不过为生计涂鸦尔。
退而言之,以民生言,一百年桴海东来之智慧,三十年改革开放之智虑,固曾救吾国于水火;经济之发展,固已隐隐使吾国重立世界之东方。然社会之发展岂止经济一系所能衡量,一时之繁富岂能保后世之永康?仆未敢言也。西人布罗代尔氏曾有历史长时段、中时段、短时段之说,窃认为,此百年中国,固历数代人生命与智慧,然仅历史之短时段耳。祸福之机,实难言之。数千年续续之绝学,亿兆华夏之生灵,肯永久俯首于异域之学思?实难言之。不宁惟是,文化文明,实为一整体体系,西人市场经济尚有宗教信仰之引导,天赋人权神话之支撑,虽引发两次大战,犹能反省;还视我华,宗教信仰本无,往圣绝学不续,礼乐早已崩坏,道德理想坍塌,熙熙攘攘者,利来利去而已矣。此无灵魂之肉身,无根基之大厦,何时倾覆,吾人亦不敢言。故吾等即若引进西方法律思想,亦不可仅为法律,所更重视者在法律规则背后之意蕴。分析之,明辨之。以纯学术而言,个中亦并无特殊之意味,而毋宁为一种对知识纯然之好奇--孜孜所求者惟一真相耳!而当此五千年未有大变局之际,于国家言,如无人深研所欲接引学思之真相,轻者辱身,重者误国,可不慎乎?其间又何以存信取义?
法律者,不惟为规则体,亦为意义体,法律,亦可成法律文明。吾华五千年所形成者,即为国族之法律文明;目下所接引者,为异域之法律文明。纵洋话满篇,不识古文,终归是无根游于艺。“重构中国法学”,却又弃吾国历世相沿之礼教民情如蔽履,抛吾国吾土吾民之生生息息于脑后,纵锦绣满腹,宏论五车,又怎能逃文字游戏之讥?士志于道,学术为国,学术为民,然缘何于吾国爱之深而知之浅也?
百年以迨,“西化”最“成功”者,法学则必居其一。然有法典而无法律,有法律而无法意,可乎?余仍不敢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区区愚见,所幸目下已有海内通人为之计,“新民本说”、“本土资源说”、“语境论”、“法意说”、“传统法文化的现代省思”,虽不乏洋味儿,却正是吾侪师辈五代学人重构华夏法律文明之努力。
治法学者,有以之为职业,有以之为志业,高下余不敢判,各为安身立命之道也。然仆所坚信者,丛莠之中必有佳木,海内寰宇真人自存。智虑究于天人之际,视野及于爱琴英伦,辩真相,镜源流,一扫目前东鳞西爪之盲人摸象,务求对西方思想、法律思想有自己独特全面之了解。且此等仅为研究中国问题所资之镜鉴,遍访吾华之名山大川,尽阅诸夏之风土人情,求古迹,辩遗存,爬理古籍,刨幽掘隐,饬风俗,正人心,而又不脱天理、法意与人情,重构吾族之法律文明,以有资于当世。当此五千年未有大变局之际,潜龙腾空,亦自当其时也。
涤生公言“始于修身,终于济世”,诚意正心为学以致知格物,此之为信;修齐治平为人以利国计民生,此之为义。一言以蔽之,法学之品性,惟在信与义,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