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俄国文化转型中的民族主义导向问题

 

林精华(首都师范大学比较文学副教授俄语语言文学博士)

 

  众所周知,因为大众传媒的全方位介入,今年世界杯足球赛唤起的民族主义热情所波及的广度和深入人心的程度,在历史上是空前的,足球所带来的族群认同感得到了各国政府和知识分子的积极评价,以至于完全掩盖了背后的商业操作机制。其中尤为突出的是俄国——几乎是惟一出现足球流氓骚乱的族群。俄国这种足球民族主义现象并非偶然事件,而是与这个世纪之交俄国社会转型联系在一起的:能比较准确说明近10多年来俄国社会深刻变化的概念不是“正统意识形态瓦解”、“冷战结束”、“个人主义兴起”等,而是“民族主义”!它深刻影响了期间民族精神、文学史、文学理论、文化理念等重建,甚至影响了期间大众文化和后现代主义的叙述。也正是这种被提升为一种重要时代精神的民族主义,深刻有力地导引着俄国在这个世纪之交的文化转型。

  在这期间俄国出现民族主义潮流原因相当复杂。1995年5月时任俄联邦文化部长的叶夫盖尼·西多洛夫声称,“意识形态是冷战时代自动生成的,但这个社会现在已不存在了。因此,俄罗斯需要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的范式”(《文学报》当年3月15日),这便是冷战结束后普遍上升的民族主义!近10多年来在全球化名义扩展开来的后殖民主义和后现代生活方式,突然间压缩了俄国与主流世界之间的时空距离,但它也使俄国付出沉重代价并孕育非俄罗斯化威胁,导致俄国民族主义情绪自然复活;苏联解体是在消解国家意识形态和国家制度过程中完成的,处在民族认同、个人身份危机和信仰真空状态的俄罗斯,本能的需要对民族国家身份重新加以确认,由此孕育出民族文化复兴情绪。民族主义在俄国不仅仅是俄罗斯民族主义,还因实行民主化后导致苏联建立的中央与地方强制性关系解体,地方民族主义和自治运动在国际民族主义浪潮感召下酿成许多重大社会事件,依靠行政手段或武力措施引起更大反弹,只能通过对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认同策略来消除地方民族主义要求。

  如此一来,民族主义作为支撑期间俄国文化转型的精神支柱之一,其成效也就显而易见了。以斯拉夫文明为主体的俄国文化体系本来有别于西方,冷战又加剧了俄国文化的独立性,而这次俄国社会变革原本是期望通过更替社会政治制度、经济模式和社会结构等而融入国际主流社会,结果却不尽然并使苏联作为民族国家解体。如果新俄罗斯继续放弃对民族国家的认同,而不以传统民族主义去挑战全球化,那么后果如何呢?“按美国《全球治理委员会报告》之说,超国家组织的政策不仅着眼于对经济全球化及其影响深刻的社会与经济‘副作用’的管理,而且归根结底其实质在于推行全球民主和人权新伦理”,“1997年7月日内瓦协议宣告并确定了欧安组织干预东欧国家内部事务的合法性,认为‘总的说来,少数民族问题……属于国际共同体的合法职责,因而从来就不完全是各国内部事务’”,“无论从何种意义上理解,全球化都包含着削弱国家主权和国家结构的含义”(哈贝马斯等著《全球化与政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45页)。在这种背景下,近10年来俄国各人文学科同国家意识形态出现了罕见的一致性:以消解苏联价值体系中心论的后现代主义和大众文化得到了鼓励,通过重建民族主义信念来消解西方后殖民主义的全方位入侵,而不是采用后殖民批评策略来回应西方。在全球化时代知识界和政府联合召唤民族主义意识,唤起了社会公众普遍维护民族价值观的信念,进而延伸出又一积极结果:俄国文化转型得以能在对民族价值观重新确认的过程中进行,从而使得文化转型能有序进行并在民族传统文化基础上创造文学艺术和生产大众文化,并使文化理念、文学史和文学理论的重建也保留着民族特色。

  然而,民族主义的实践却使俄国陷入了又一个陷阱。上个世纪之交俄国也面临着文化转型,斯托雷平改革是按世界发展主流方向进行的,从而在根本上改变了国力、大幅度提高了经济发展水平、改善了居民生活质量等,并使其文化转型获得了很大成功,如号称俄国文艺复兴的白银时代便出现在这期间。诸如此类面向世界的变革及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刷新了俄国文化的世界形象,从而为后来俄国文化变革准备了重要思想资源和历史性基因!20~21世纪之交俄国是在基础相当不错的背景下进行改革的,结果却如叶利钦1997年12月17日签署的第1300号总统令《俄联邦国家安全构想》所言,“俄罗斯对解决国际社会中涉及本国利益的重大问题的影响力明显下降”。俄国文化转型最早出发点是要如何突破意识形态限制,而不是立足于物质生产、国际性的生产力结构调整的基础上,更多的是针对本土的历史问题和地域化的要求,并且通过复活俄罗斯民族主义作为文化转型的指导思想,以从精神上维持或延续俄罗斯作为民族国家在动荡时代的存在与发展,因而对全球化潮流关注得非常不够,自然也不会成为全球化中的成功者。事实上,10年来国际经济发展和全球大部分居民生活水平甚至生命质量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同时社会的普遍进步和产业结构调整客观上重新安排了国际秩序,给很多国家提供更新展示自己的机会,而俄国则是获利最少的国家之一,居民生活水平和生命质量都呈下降趋势,同时也因对全球化贡献很小而使俄国丧失了许多介入国际主流社会的机会。

  以民族主义视野主导文化理念重建、重构文艺学和文学史等重要方面,也未能矫正后冷战时代全球化发展趋势继续受西方操纵的格局,因而在全球化潮流中主导世界文化转型也就不是俄罗斯。18世纪末以来俄国成长为文学艺术生产大国,是与俄国此后一个多世纪来文化发展不断构建适应现代化进程的民族主义价值观——“俄罗斯思想”是分不开的。俄罗斯思想的生命力正在于不断吸取世界主流民族主义理论营养,不同种类的民间民族主义学说或官方民族性政策,在俄国作为民族国家的变迁中都有很强的生命力,对俄国在种种历史关头建立民族国家或推进国家的现代化也有召唤力。两个多世纪来的俄国文学艺术发展特别受到这种民族主义的支持,因而既能自然而深刻地体现了俄国民众的情感诉求,又能以审美形式对世界民族主义在现代化发展阶段做出巨大贡献。这个世纪之交俄国文学艺术创造和人文学科发展是以民族主义代替了意识形态,但因俄国民族主义理论主流是复活传统俄罗斯思想、策略性地解决不断出现的地方民族主义危机,而不是积极寻求与国际主流民族主义理论或民族国家学说对话、研究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国家问题,因而向来与民族主义诉求息息相关的文学艺术,在当代叙事策略和审美追求上尽管没有丧失宏大原则,但结果确实没有产生历史上任何民族危机时代可能会有的重大创造性成果,没有在传统民族主义意识和当代文化转型之间建立积极的互动关系,也未产生能促进全球化和谐发展的文学艺术潮流或理论范式。

  总之,苏联解体给俄国社会所制造的严重问题、给俄国民众所带来的影响,在这个世纪之交逐渐与全球化和后殖民主义的冲击混合在一起,而且后者对俄国的作用越来越大,因而知识界也随之从热衷于消解苏联价值观、文化理念、苏联文学及理论体系等,转变为面对来自发达社会的信息革命和后现代、全球化和后殖民主义对俄罗斯作为民族国家的消解性力量,进而导致民族主义成为时代主旋律:还原俄国作为斯拉夫民族本质文化特征,并以此介入全球化过程、更强烈地突现俄国问题的全球性意义和俄国价值观的普世性。这种民族主义导向在相当程度上保证了俄国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转型能有序进行,但也使俄国在全球化中没有特别受益,甚至被严重边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