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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的革命者——在杨振宁荣休晚宴上的讲话词
戴森(Dyson)
(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所)
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来称颂我的老朋友和老同事富兰克·杨。我的题目是‘保守
的革命者’。这题目的涵义将在讲词末彰显。
1983 年富兰克为庆祝他的六十岁生日出版了‘文选(1945-1980)附评
注’。这是我最喜爱的书之一。书中的评注是他自己写的,用来解述各篇文章写作
时的情景。书里只收了他的文章的三分之一,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样做比由一个专
家委员会来挑选更能揭示他自己的思路和性格。所选的文章中有些是重要的,有些
是不重要的。有些是专业的,有些是通俗的。可是每一篇都是瑰宝。他不是试图在
五百页中塞进尽量多的、艰深的科学。他是试图在五百页中揭示一位伟大科学家的
精神,而做得十分成功。他选的这些文章既揭示了他个人的奋斗,也揭示了他的科
学成就。它们揭示了他的成就的深远的源泉,揭示了他对培育他的中国文化的骄
傲,也揭示了他对在中国和在美国的老师们的崇敬。它们还揭示了他对数学形式美
的热爱和同时掌握缤纷的实验物理世界和抽象的群论与纤维丛世界的能力。他巧妙
地将八十页的评注结集一起放在书的开始部分,而不是将它们附在各篇文章的后
面。这样,评注可以连续地读,成了他的科学自传,一部极好的自传。它以清楚而
简练的词句描述了他的一生。它朴实地描述了他的工作背后的强烈的感情和始终不
渝的忠诚。换言之,它描述了杨振宁之所以成为杨振宁。
书中最短的又最精彩的瑰宝之一是一篇两页长的,对费米的描述。它是作为费
米和他合写的一篇文章的序言,曾收录在费米的选集中。从 1946 年到 1949 年,
富兰克师从费米。他从费米那里学到的物理比从任何其他人那里学到的为多。费米
思考的方法在富兰克的思想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影响。他写道:‘我们懂得了,学
物理不应该只狭窄地学一个专业。学物理应该从平地开始,一块砖一块砖地砌,一
层一层地加高。我们懂得了,抽象化应在具体的基础工作之后,而绝非在它之
前。’
费米崇高实际的精神可以从 1954 年发表的杨-米尔斯这篇卓越的文章题目中
看到。今天任何一位谈到这篇文章的人,都会将它称为是引入非阿贝尔规范场的文
章。可是它的题目并没有提到非阿贝尔规范场。文章的题目是‘同位旋守恒与同位
旋规范不变性’。如何了解同位旋守恒这个物理问题出现在先,而抽象数学观念非
阿贝尔规范场出现在后。这是费米处理这类问题会用的方式,也是富兰克处理这个
问题所用的方式。费米的伟大在于他既懂得如何计算,又懂得如何倾听自然的声
音。在其一生中,富兰克均衡的处理了他的抽象数学的天才和费米对于物理细节的
脚踏实地的关注。
请允许我在这里简短的讲一个和这个讲话的主题无关的,有关费米的故事,它
和富兰克毫无关系。我不是费米的学生,但我有幸在我学术生涯中关键的时刻和费
米谈了二十分钟。我从费米这二十分钟中学到的比我从奥本海默(Oppenheimer)
二十年中学到的还多。1952 年我以为我有了一个强相互作用的好理论,组织了一
大批康奈尔大学的学生和博士后,按照这个理论来计算介子-质子之散射。我们运
算的结果和费米在芝加哥回旋加速器上量到的截面符合得很好。于是我得意的从依
色卡去芝加哥给费米看我们的结果。费米很客气和友好,但我们的结果并没有引起
他的兴趣。他说:‘计算的途径有两种。第一种,是我所愿意采用的,是先有一幅
清晰的物理图象。第二种是严格的数学架构。你的则两种都不是。’这既结束了他
和我的对话,也终结了我们的理论。以后我们弄清楚了,由于没有将矢量相互作用
考虑在内,我们的理论不可能是正确的,而费米直觉地看出了这个理论必然是错误
的。在这二十分钟里,他的脚踏实地的见识省掉了我们的无谓的计算。这个教训富
兰克是无需要学习的,因为当他在芝加哥做学生时,已经充分吸取了费米的见识。
在选集发表后的十五年中,富兰克没有闲着。1995 年另一本书出版了,不是
他自己而是他的朋友们写的,是庆祝他七十岁生日的文集。书的题目是‘杨振宁
──二十世纪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隐藏在书中的专业文章里,有一些个人的颂
赞和回忆。它们描述了富兰克如何积极帮助科学在三个中国社会──中华人民共和
国、台湾和香港的成长和繁荣。富兰克很高兴能够偿还他所欠他的故土和文化的
债。
这两本书中都没有收入的是富兰克两年前写的题为‘父亲和我’一文。这是献
给他的父亲,一位 1973 年去世的数学教授的文章。它极精彩而微妙地描述了他和
父亲的关系,以及分离给二人带来的痛苦。他的父亲在艰难的岁月里留在中国,而
就在这段时间中富兰克在美国成长为名家。他们都知道还是这样好:没有美国,富
兰克不会成为一位世界级的科学家;不住在祖国,他的父亲将成为无根之木。然而
分离也深深地伤害了两人。对富兰克来说,他个人和父亲的分离,同美国和中国在
政治上的隔绝是一场悲剧的两面。很幸运,尼克松总统适时地决定承认中华人民共
和国。因此,富兰克能够在他父亲去世以前访问中国,能够在他父亲病危时坐在他
的床边。在选集的评注中,富兰克描述了他在 1964 年如何困难地作出成为美国公
民的决定。这决定正式承认了他脱离中国,脱离他的父亲。他写道:‘我父亲……
1928 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游历甚广。但我知道,直到临终前,对于
我的放弃故国,他在心底里的一角始终没有宽恕过我。’
‘父亲和我’有一个快乐的结尾,一个光辉的重圆。富兰克描述 1997 年 7
月 1 日清晨零时,他站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凝视着英国国旗缓缓下降,中国国
旗缓缓上升,乐队奏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写道:‘父亲如果能目睹
这历史性的,象征中华民族复兴的仪式,一定比我还要激动。……他们那一辈的中
国知识分子,目睹洋人在租界中的专横,……说不完的外人欺凌……他们是多么盼
望有一天能看到站起来了的富强的中国,能看到大英帝国落旗退兵,能看到中国国
旗骄傲地向全世界宣称:这是中国的土地。这一天,1997 年 7 月 1 日,正是他
们一生梦寐以求的一天。’
富兰克那夜站在那里,他的,和他父亲的,对重圆的深层感触是使我们动心
的。而对我,他所表达的骄傲和满足的心情,特别引起了共鸣。我也属于一个伟大
而古老的文明。我在英国的故乡也是 Alfred 这位学者国王的故乡。一千一百年
前,当唐朝在中国建立了在中国持续千年之久的科举制度时,Alfred 将我的故乡
变为一个卓越的学问中心。我们的 Alfred 国王将拉丁文典籍译成英文,和唐朝诗
人差不多同时代。富兰克在他的选集前面引用了杜甫的诗句:‘文章千古事,得失
寸心知’。
和富兰克一样,我也离开了故土,成为美国公民。我仍记得我在 Trenton 受
到的屈辱。那一天我宣誓忠于美国,主持仪式的无知先生祝贺我逃离了奴隶之乡来
到了自由之邦。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大叫,我的祖辈们解放我们的奴隶比他们
的祖辈们解放他们的奴隶要早得多。我和富兰克对美国有同样的矛盾的感情。这个
国家对我们两人都如此的慷慨,可是对我们的古老的文明又如此不了解。我也感受
了他在香港亲睹和平地降下英国国旗,升起中国国旗时的骄傲。在那一瞬间我们这
两国古老的文明短暂地走在一道,催生了一个崭新的事物。
五年前我很荣幸在费城美国哲学学会授予他富兰克林奖章的仪式上讲话。我们
聚集在学会的有历史意义的会议室中。学会创始人富兰克林和学会最活跃的成员之
一杰弗逊的画像俯视着我们。我们知道他将他的大儿子取名为富兰克林,因为他对
富兰克林特别崇敬。我愿用我在那个愉快场合称颂富兰克的话来结束今天的讲话。
杨教授是继爱因斯坦和狄拉克之后,二十世纪物理学的卓越的设计师。从当年
在中国当学生到以后成为石溪的哲人,引导他的思考的一直是他对精确分析和数学
形式美的热爱。这种热爱导致了他对物理学最深远的和最有创见的贡献──和米尔
斯发现的非阿贝尔规范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发现的非阿贝尔规范场已渐渐成
为比宇称不守恒更美妙更重要的贡献。后者使他得到了诺贝尔奖。发现宇称不守
恒,发现左手和右手手套并不在各方面都对称,是一项了不起的破坏行动,它摧毁
了在前进道路上的思维障碍。与之相反,非阿贝尔规范场奠定了新的思维结构的基
石,这个结构以后经过三十年才建立起来。今天当代理论描述的,并为当代实验证
实了的物质的本质,是各种非阿贝尔规范场的组合。他们为杨在四十五年前首先猜
测到的数学对称性所支配。
和重建城市以及国际政治一样,在科学中摧毁一个老的结构比建立一个持久的
新结构容易。革命领袖可以分为两类:像罗伯斯庇尔和列宁,他们摧毁的比创建的
为多;像富兰克林和华盛顿,他们建立的比摧毁的为多。无疑,杨是属于后一类的
革命者。他是一位保守的革命者。和富兰克林和华盛顿一样,他爱护过去,尽可能
少摧毁它。他对西方科学的杰出思维传统和对中国祖先的杰出文化传统同样崇敬。
杨喜欢引用爱因斯坦的话:‘创造的源泉在于数学,因此,从某个意义上讲,
我认为,纯思维可以掌握现实,像古人所梦想的那样。’在另一场合,杨讲道:
‘乍听起来,一个人的爱憎和风格竟与他对物理学的贡献有如此密切关系,也许会
令人感到奇怪,因为物理学一般人认为是一门客观地研究物质世界的学问。然而,
物质世界具有结构,而一个人对这些结构的洞察力,对这些结构的某些特点的喜
爱,某些特点的憎厌,正是他形成自己风格的要素。因此,爱憎和风格之于科学研
究,就像他们对文学、艺术和音乐一样至关重要,这其实并不是稀奇的事情。’杨
对数学美的感受,照亮了他所有的工作。它使得他的相对最不重要的计算成为袖珍
的艺术品,使得他的深入的猜测成为杰作。它使他,正如使爱因斯坦和狄拉克一
样,对自然的神秘能够比别人看得更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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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在杨振宁荣休晚宴上的讲话词,一九九九年五月廿二日于纽约州石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