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熊十力

铁笛书生

日前见一家书店打折，就随便选了几本，其中有中华书局版熊十力著作集两卷。归来
后将所购十几本书随意把玩，捧起熊十力著作集之二《体用论》，从中间的《乾坤衍》翻起，
草草读了几句就觉十分有趣，竟不能脱手，一口气读了下去。某早知十力先生大名，但恐其
行文艰深，若非书店破例打折，不会有今日与十力先生之遇。

熊十力先生由释转儒，归于大易。晚年对佛教态度已经不似先前，但行文中仍随处可见
“生灭”、“熏染”等佛家名相，难得之处十力先生常将旧名赋予新意，概念分析丝丝入扣，
可见其思维缜密之一斑。十力先生于佛教、儒学皆浸染多年，在两大哲学体系间往来无间，
游刃有余，真乃博学大师也。
自清末康有为起，直至民国顾诘刚，国学疑古之风盛行，其陋甚多。十力先生已经不是
简单的疑古了，简直就是故意“误读”，昔年有叔本华误读康德之实践哲学而做《伦理学的
两个基本问题》，开同情派道德哲学之先河。而十力先生以现代义解传统，创立独树一帜之
“体用不二”哲学体系。十力先生颇有“六经注我”之气概，以“天下为公”之照妖镜品评
群儒，遍扫诸经。凡合己意者，赞为孔门狂简之贤记丘圣之说得存者，凡不合己意者则斥为
六国及汉小康之儒妄改圣意。不但不同意司马迁为良史，连亚圣孟子也划入小康之儒行列，
刘向父子、董仲舒之下历代大儒只有阳明、船山稍存敬意。十力先生独创孔子思想分期说，
断定孔子50岁前为复古之孔子，50岁以后为革命之孔子，继承孔子早期思想的是小康之儒，
继承孔子革命思想的是狂简之贤，可惜表述孔子革命之“大道”的六经为六国及汉小儒篡改
为今流行于世之为五经。熊十力进而断定，只有易经乾坤彖传、《礼运》及《周官礼》基本
保留了孔子大道思想。
见其裁断武断、贬斥犀利，那种“唯我独尊”之气魄，读起来颇觉有趣，几次笑出声
来。但学者们就不会如此一笑了之了。十力先生门下弟子徐复观后来在台湾读到《乾坤衍》，忍不住大义灭师，直问其师“何其狂狷若此”。此时先生已经仙逝多年，师徒一别竟成永别，已经无从作答。若有弟子在侧，教学相长，也许书中能少些硬伤。不过，十力先生的门下弟子牟宗三、唐君毅和徐复观在海外一隅，好生护持我国学根脉，皆有建树，其后反哺大陆。若先生有知，当含笑九泉了。
有人评价熊十力后期行文有老气，笔力大不如前。观其《乾坤衍》，确有行文反复罗嗦
之处，不够简洁。不过，对初读十力著作来说，《乾坤衍》有平易可懂之好处，先生哲学思想
尽在此书，若再读《体用论》、《新唯识论》可省些气力。某之藏书是一本一本读下来的，最
不喜按某某书单购书的习惯。象我藏的鲁迅书就不是什么全集，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本本
小册子。如果遇某作者合吾意，必将其著作一网打尽为快，读完一本再买下一本，比如我的藏
书康德部、昆德拉部既是如此而来。即喜《乾坤衍》，就有搜罗其它十力著作之心。读此书编
者记，中华书局的熊十力著作集应为5卷，吾只有两卷，不知何时见到其它三卷有卖。今年有
一期〈读书〉杂志，有湖北某出版社的〈熊十力全集〉的广告，九卷十册，定价为九百八十元
。看来此集子当为书中美人香草，就是书价太高拒人千里之外。不知这个定价有何窍门，窃意
以为取出此书“就发死”之谐音，图吉利也。但编者大人竟不知天下痴痴书虫多为穷陋之徒，
不许穷酸读书则“往圣绝学”何以继？
熊十力先生做此书时中国已经解放多年，马克思哲学业已独大。但十力先生在〈乾坤衍〉
中仍大批唯物论之缺失，真是倔的可爱。而此书当时赖郭沫若之助，得以影印存世，又历经五
七反右、十年文革而未消灭殆尽，也是学界一幸吧。十力先生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革命，
三十五岁后投身学术，先随欧阳竟无大师修唯识学，后主攻儒学。在后半生学术生涯中，致力
于从儒学中开出“内圣外王”之道。既有孔丘困于陈、蔡于前，先生之学不行可知，因为吾国
吾土虽历经诸多朝代变换，但御民治众之术却未曾变易。
今有一后生小子得见先生之书，读其书如见其人，不禁百感交集，不能自已，遂草书与
此。
2001 年12月13日于有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