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个人主义的兴盛
--九十年代备忘录
明 亮
题记:李慎之先生曾言个人主义构成了西方文明最重要的核心,吾定当为之正名。未料先生此志未酬,竟溘然仙去,令我辈痛心不已。今特作此文,以示对先生之深切悼念。
一、 个人主义,是耶?非耶?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个人主义被解释为:"一切从个人出发,不顾及集体利益,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错误思想"。其实这是一种笼统而又颇有迷惑性的定义。卡尔·波普在其《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书中对个人主义有过精辟的定义个人主义就其基本词义包括两方面:(1)与集体主义相对立 (2)与利他主义相对立。波普认为将个人主义等同于自私自利是一种概念的误用。以自我为中心,罔顾他人或其他团体的利益,这既可能是个人的行为,也可能某一集体行为。譬如,某一家庭、团体、民族如果在与其他家庭、团体、民族交往中采取损人利己的态度,完全可以称之为自私的家庭、自私的团体、自私的民族。因此,个人主义的真正对立面只能是集体主义。西方文明与其他文明不同并优于其他文明的地方,正是它突出强调每个个体的重要性。西方文明的昌盛正是源于个体从集体的束缚中得以解放,国家通过保障个人权利与自由,由个人自主的选择与追求其利益,从而达到个人之幸福与社会之繁荣。然而在一个自古以来便强�"上群无我"的民族,个人的价值无足轻重,更遑论乎主义;而在这个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统治下的国度,个人主义早就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正因为如此,近代以来"个人"的自觉一次次被扼杀,个人的利益一次次被集体所融化,于是中国前进的步伐也便一次次停留在"个人被扼杀"的历史当口。
二、 希腊化时期与九十年代之中国
--似是而非的比较
不少学者在溯源西方自由传统时,不约而同的强调希腊城邦的重要性,称之为希腊奇迹。然而,希腊城邦时代的所谓自由,并非个人的自由,而是国家的自由,它的政治哲学与其说是个人主义的,不如说是集体主义的。在城邦的公共生活中,公民个人并没有独立的私人空间,公域与私域之间根本没有明显的界限,可以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因此,许多人认为希腊化时期的哲学孕育了自由主义传统的核心,即个人主义。希腊被亚历山大征服之后,在城邦政治中实现道德理想的希望破灭了,人们在个人生活中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正如W·塔恩所言:"作为一个个人的人,是同亚历山大一块开始的。"。这种现象与中国社会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转变难道不是有惊人的相似吗?八九年碾碎了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最后的乌托邦梦想,正如马其顿的铁骑踏灭了希腊公民对政治事务的热情;九十年代被不少学人所诟病的"思想淡出,学术突显"与希腊化时期犬儒主义哲学的兴盛又是何其一致?因此,与其像一些人将八十年代描述成中国自由主义的启蒙时代,倒毋宁说九十年代是自由时代的真正开端。而当一些道德家指责九十年代的人们因世俗与犬儒而罔顾国家的命运时,笔者却以为个人主义的价值观才是对极权统治与专制主义传统最致命的解构--近代以来的一次次政治浩劫启示我们正是大众化政治时代的政治激情孕育了极权主义的因子,而中国几千年的治乱循环告诉了我们革命逻辑与专制主义的微妙关系。因此,笔者有理由怀疑,究竟是一次次以群体利益为名义的大众政治的模式,还是建立在个人利益与选择之上的演进式的发展更符合胡适等自由主义先贤所设想的中国现代化的路径依赖呢?不管怎样,个人的价值第一次在中国的历史中得到了最全面而有力的张扬,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在九十年代的中国逐渐生长、兴盛。当然,这不仅仅是一种思潮的兴起,由此带来的或相伴而生的--自由市场、市民社会、法治原则真正使古老中国走上了现代化的正轨。
在个人主义兴起的同时,集体主义的价值观衰落了--近代以来威胁、压制个人主义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大概有两支:一为共产主义,一为民族主义--八十年代末的事件对共产党以及它治下的中国是一次巨大的意识形态祛魅(秦晖语),在整个九十年代,官方意识形态完全破产,传统的宣教早已苍白无力。就民族主义而言,显然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个人主义的声音就曾被救亡图存的主旋律所掩盖。但在早已实现民族独立的今天,尽管民族主义的虚骄阵势仍能造成一种错觉,但已然不能再对个人主义构成直接的威胁了。
三、历史的吊诡:中国之路的百年辛酸
历史发展到今天,回首一百多年来的中国历史,颇为吊诡的是:志士仁人的前仆后继、革命群众的浪漫激情并没有为中国找到一条光明兴盛;西学东渐的历程中,中国知识分子上下求索九死不悔地向西方取经,但却从未取得真经--即使是在求自由、争宪政的口号背后隐藏的也是对国与族的期望而非对个人价值的执着捍卫。反而在革命的道德情怀偃旗息鼓、形形色色的乌托邦梦想彻底破灭的九十年代,中国人才最终选择了个人主义的文明,至此中国这只航船也许才将真正驶出历史的三峡。这是历史的尴尬还是中国的不幸,我不得而知……

(后记:作此文后,有朋友表示此文有为专制主义时代张目之嫌,是否有韪先生之意。我始终赞同哈耶克的看法,历史的演进经常不是由高尚的激情与道德勇气所决定。中国的个人主义就是在这样一个在某些人眼里平庸、世俗、并无赫赫之功的九十年代悄然登上历史舞台的,而正是它才构成了对中国数千年专制主义传统最致命的解构。而�"中国文化传统"的解构,不正是李先生所一直倡导和期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