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朝阳

时间与空间的周旋:班雅民的思想



  一九三九年,德法开战,班雅民在法国的德籍移民居留营里呆了三个月。据说他在营里相当镇定,不但开班讲授哲学,还策画出版刊物。次年九月,他从法国翻山越岭进入西班牙,企图转赴美国,被守军档下而在等待遣返时自杀,同行难民随即获准入境。即使是这段悲剧性的经历也含有班氏的独特标记:各种极端并存,行动与意义相互拉扯,在平凡而卑微的真实事件背后藏着不易索解的谜团。

  班雅民生前颇不得意,六0年代以来却备受知识界推崇,不断引起新的解释和争论。仔细追究,这样的声名难免还是含有种种互相矛盾的极端。一方面他是典型的先知,在世纪前端预告了世纪末端所关心的文化议题(机器复制、影像分析、边缘政治、寓言式解读)。另一方面,他又代表了一种「后知」的落差,不但相信人类语言以纯粹透明为理想,违反了符号意义约定俗成的当代典范,而且在大历史「终结」,上帝与马克斯相继「死亡」之后仍然以犹太神学与历史唯物论的双重坚持标示着脱离主流典范的边缘思考。也或许正是这样的极端性与矛盾性保证了班氏的思想历经各种典范的更替仍然保有极强的活动力。

  张旭东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译本导言里提出班雅民跨越批评家、作家、哲学家、收藏家、翻译家等多重身分,却又不完全是其中任何一项,只有「文人」是最佳描述。这的确是很恰当的说法,不过这个「文人」也许并不能从一般意义来理解。这里的「文」可以说代表了班氏思想的一个基点,也就是来自犹太传统的语言(文字)观。班氏相信在人类语言分化之前有一种「纯粹语言」的存在;分化之后各种语言不能相互沟通,却含有合在一起,恢复某种透明性的可能,就像杯子打破之后只留碎片不留整体,却可能从碎片拼凑出整体的模样。从这样的语言观可以引申出班氏思想的几个重点。首先是语言的空间化与层次化,因为在时间之内、由声音组合而成的语言只是失去纯粹语言之后的碎片,只能传递不完整的信息,必须靠挖掘、解释才有可能唤回其中不断消失的深层意义。这就是寓言阅读的重要性所在。其次,空间层次的重叠、覆盖拉近了文字与图像的距离,两者都被当成含有隐藏意义的谜题,而且因为意义不断失落,解释者就必须游走于意义与无意义之间,透过敏感的视觉能力把握瞬间闪现的意义组合,这就产生了在异质内容的并列、对照中求取意义的「星阵」、「辩证图像」等观念。由此再进一步,就是万物都可以成为图像的一部份,都是有待解释的无声信息(最古老的阅读对象是「没人写过的东西」)。最后,寓言式阅读在语言文字、图像、对象中追索各种符号与意义的组合,重视的是不能出声,却仍然能传达某种意义的小细节,这就有利于纯粹语言观念的进一步发展,走向现世语言是固着僵硬的世俗成规,只有超越现世的革命动力才能开启巨变,「拯救」边缘,恢复历史真实的想法。〈摄影小史〉说早期相片里的人物「不愿完全被『艺术』吞没,不肯在『艺术』中死去」,说的就是个人性与来自古典绘画的艺术成规的对抗。未完成的巴黎商街研究探讨资本主义的商品幻象,目的也是在打破商品机制对真实的扭曲,催生十九世纪文化「在睡梦的过程中把自己推向觉醒」的可能。

  傅科在〈论闲杂空间〉一文里提出十九世纪思想是以历史与时间为重心,而我们的时代则是「空间的时代」,重视的是事物的网状交叉连结而不是生命的累积与发展。班雅民思想重视图像阅读与意义的拼贴组合,多少是符合了傅科提出的时代潮流。另一方面,班氏的空间观念又不限于地点而涵括不同时间点接合而成的「星阵」,甚至有恢复、拯救等历史面向,所以也可以解释成是以时间为基本关怀,而空间只不过是一种观察、处理时间的切入点。这一点在班氏讨论影像艺术的「风致」时呈现得特别清楚:「风致」(光晕、灵光)的定义虽然是一种虽近犹远的抽象距离感,班氏所举的自然界实例(夏日午后看到的远处山脊或头顶树枝)却都是用来说明艺术作品里时间或时空距离的变化(所以说风致是历史经验的见证,与传统的肌理不可分离),而风致艺术的衰颓也是因为历史发展(机器复制时代的来临)所造成。从这个角度看,班氏思想其实仍然是以时间为中心的「后知」思想,而它的空间化倾向只有在与时间的相互周旋中才能得到意义。也就是说,班氏的空间画图像主要是扮演与时间历程对抗的角色,而时间历程可以纳入意义空间,主要是因为现世时间的背后还有一个净世时间的层次,一如现世语言之下隐藏着纯粹语言。净世时间是现世时间的终结与消失(救世主的降临),也是时间的总结算,含有诸时并陈的空间面向,但同时也是附随现世时间的另一面,随时有可能打断、扰乱现世的传统与成规,引发革命、变化。净世时间属于上帝,但是现世的凡人仍然可以耐心等待,仔细阅读,在睡梦中追求觉醒,希望在现世的延续中掌握净世语言的瞬间闪现。

  以上这些简略的陈述不免使班雅民的思想显得抽象武断,故弄玄虚。但是班氏的立场如果有说服力,靠的并不是巧妙的推理或常识的权威,而是具体经验的切合。这里可以举一个小例子来说明。在班氏的童年回忆里有一段说到某日父亲在他就寝后来到他的房间,告诉他某位亲戚去世的消息,同他说了许多话,还回答他的询问,向他解释心脏病是什么。这段记忆从此铭刻在他的脑海中,彷佛小班雅民「有一种模糊的预感,知道将来他会忘掉某样东西而必须回到这个场景来搜寻」。许多年后,他才记起来他忘掉的就是死者所患之病的病名:梅毒。这段回忆应该可以算是相当「正常」的童年经验,却完全符合班氏思想的一些重点:现世语言受到公共成规的拘束,会造成事实的遗忘、错漏(小班雅民记得「心脏病」却忘记「梅毒」),图像化的场景虽是个人的主观记忆,却能保持唤回过去,让失声的事物出声的可能。从失声到出声的过程似乎没有规律可寻,完全要靠追忆者的耐心与警觉,而当梅毒这个公共符号恢复它在班雅民个人经验里的历史意义,整段回忆又可以在时间的向度串接过去与现在,引申出种种寓言解释来:班雅民写下这些回忆的目的正是要透过一个富商家庭孩童眼中的世界,探讨当时柏林的社会状况。

  空间欲望是传统民族主义的重心,所以也有人希望用抽象的意义空间(文字欲望)来取代土地与疆域(领土欲望),作为架构公共生活的基础,避免民族主义的弊病。但是现代犹太传统崩溃的原因之一是经典解释的垄断引起反动,正说明了即使是文字欲望也有疆域化、阶级化的危险。班雅民不作这样的区分,反而将图像解释推向极端,回到最平凡的最具体的细节,可以说已经点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向。二0年代的德国大学没有人看得懂班氏的德国哀剧研究,阻断了他进入学界之路,在二、三0年代之交却有两家电台聘请他为儿童节目撰写讲稿。也许班氏思想的意义所在正是要在这样的矛盾中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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